过了会,他嘀咕了一句:“对着姓林的都肯笑一下,就会堵我。”
曲长负道:“你说什么?”
靖千江不怎么想把一腔真情跟这个冷心冷肺的玩意倾诉了,回答:“没什么,觉得大人风趣。”
曲长负肯定道:“你很有眼光,好好干罢。再过十年八年,差不多也能到本官现在这个位置了。”
靖千江保持微笑:“借大人吉言。不过属下一向以大人为目标,更盼再过十年八年,能与那时的大人比肩。”
曲长负道:“经常有人因敬仰本官而产生这样的念头,但最后往往也是因自卑而放弃。做人,要稳重。”
“可能他们都是蠢材罢。属下脸皮厚,看见大人只有欢喜,便觉得自己也容光焕发,无所不能。”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很“和谐”地回到了营帐,倒也不觉得路长。
待曲长负整理完毕,准备就寝,靖千江道:“今日夜深了,请大人安歇,我还是在外面为您守夜吧。”
他说完之后,便要离开,忽听曲长负在身后缓缓道:“易皎。”
靖千江心中一震,转过身来:“是,大人。”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名字不错,便多念一声。”
曲长负唇角略挑起一点,悠然道:“易邑不易心,千江一月皎①。好意境。”
不知为何,诗句从曲长负口中吟出的那一瞬,靖千江感到心中微恸。
“千江明月”之典故,原出自佛偈“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寓意世间江河,无论大小,其中有水,心中便盛明月。
原是比喻佛性自在众生之心。
而他名千江,谁又是他的佛祖神明?
他忽想起数年前的初见,冷月正空高悬,溪流凝结成明镜一样的冰面,风满梅花香。
自己受了伤躺在地下,茫茫雪地与月下清辉之间,就这样走来一位秀逸明澈的少年,仿佛降在人间的月华成了精。
他踏着积雪,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身边,俯身望来,眼神清冷。
仿佛一眼,望尽一生。
靖千江默了默,浅笑道:“乡下人读书少,名字是爹娘胡乱取的,听大人这样说,竟文雅许多。”
“是嘛。那本官对你,真是有再造之恩了。”
曲长负抬起眼,月光穿越两生两世与面目全非的前尘,映在他清澈如初的眼眸中:“我乏了,出去吧。”
靖千江微微笑着,又有几许说不出的惆怅:“是。”
*
七日之后,正赶上重阳佳节,军营经过白天的照常操练,也在入夜时摆起了宴席庆祝。
因为军士众多,为表一视同仁之意,宴席开在了露天的校场上。
各部兵将围着一张张圆桌而坐,曹谭曲长负等官职较高之人,则坐在更高一阶的露天演武台之上。
曲长负到军营中满打满算也不到一个月,又不太经常出门,有些人早闻其名,直到此时方见真人,不由议论纷纷。
“你瞧,曲主事生的真是俊美。”
“相貌是很出众没错,可看上去也太文弱了一些,又年轻,怎么会被派到军营中来啊,他能做什么?”
“人家是文职啊。你莫要看他这般就心存轻视,别忘了陈英是谁抓回来的。这位心思灵,手段又狠,可是个硬茬子!”
“哼,营中这么乱,那也没看他整顿出个什么样子来。官官相护,受气的总是我们罢了。”
“啧啧啧,你们若光是闲聊,滚一边去聊成不成?挡着我看曲主事了!平时本来就难得多看上一眼的。”
台上诸人则对这些普通小兵们的议论置若罔闻,曹谭斟一杯酒,冲曲长负举了举:
“今日是本官与曲大人共事的头一个重阳节,很多事也多亏了曲大人从旁助力,只望日后仍可如此,同心戮力。”
曲长负一哂:“这样的时日,怕是也不多了。”
曹谭脸色微微一变。
曲长负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展颜道:“长负资历尚浅,自然尚待多多历练。但想必大人升迁的日子却不会太远,不是吗?”
这话说的动听,虽然知道他不过客套,曹谭还是哈哈大笑:“那就借曲主事吉言了!”
他也喝了酒,看着曲长负,心中暗道这样一个才貌俱佳的美少年,偏偏生了一副狠辣心肠,真是可惜了。
想想他一会就要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曹谭觉得有点遗憾。
要不是曲长负一意想要来此立功,踩着他的过失上位,自己还是很愿意心疼他的。
酒过三巡,席上诸人无不尽兴,气氛也逐渐放开,便有人陆续离座交谈敬酒。
曹谭似是有些醉了,借着酒意询问曲长负:“曲主事今年已经十九了罢?不知定下了哪家的闺秀?”
曲长负道:“尚未曾定亲。”
曹谭笑道:“听你这意思,似乎连个通房男妾都没有了,那不如老哥今日当个大媒,给你介绍一位佳人如何?”
曲长负似笑非笑:“哦?”
他们周围的人,有知情的,也有蒙在鼓里的,听曹谭这样说,都感兴趣地看了过来。
风流韵事从来都引人好奇,更何况男妾在本朝虽属寻常,但放到讲规矩的世家大族,往往是不能在迎娶正妻之前纳入。
曹谭会这样提起,未免显得有些奇怪。
曹谭高声道:“林子杰,你过来。”
林子杰早在一边候着,此时便站了出来,向各位长官行礼。
曲长负看了他一眼,这回衣服倒是穿齐整了。
不过在这身普通的土灰色号衣之下,林子杰仍旧显得唇红齿白,确实要比普通兵卒亮眼几分。
靖千江撇了撇嘴,他怎么也比这个小白脸好看许多吧。
当时易容一念之差,怎么就没易个好看点的,嗐!
曹谭道:“这位曲主事一定认识,就用不着我过多介绍了罢。”
曲长负道:“曹大人说的话好生费解。你说要为我做媒,却叫了个兵卒出来,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曹谭大笑道:“曲主事,年少风流不是坏事,可是人都到手了,你却在这里装糊涂,未免缺了几分担当啊!”
按照原本商量好的规划,林子杰此时就应该委屈哭诉曲长负逼他就范的种种”恶行“,要求曲长负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但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没反应过来,竟木楞楞地站在那里没动。
曹谭只得自己把话接了下去:“咱们军营之中禁止营妓、嫖娼,至于欺辱军士,更是大罪。本官念在曲主事初犯,原本不想追究,但林子杰亦是清白人家的好儿郎,你做下这等事,你起码应给一个交代出来罢!”
不知不觉中,正在敬酒和欢笑的人们纷纷围拢了过来,神情各异,惊诧、了然、惋惜、震怒、幸灾乐祸、鄙夷嫌恶……皆而有之。
在众人的瞩目之下,曲长负则露出了略带玩味的表情,向林子杰问道:“是吗?”
林子杰从小没什么大出息,就是因为懒惰懦弱,才会跟范忠混到一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场面。
他全身都在发抖,实在没忍住,悄悄抬头看了曲长负一眼。
那晚月光太暗,在营帐之中看的不甚清晰,此刻才真正明了了他的模样。
这人坐在清冷秋光之中,像是一幅无限风华的画,苍白、高傲、矜贵。
他心头忽地生出勇气,猛一下跪地,高声道:“大人,我有冤屈要诉!”
曹谭心中暗喜:“讲!”
林子杰吸一口气:“小人要状告屯骑校尉曹谭包庇下属,祸乱军纪,纵容宣节副尉于敏,仁勇郎詹明义欺压辖下兵卒。此二人不光多次欺辱小人,勒索钱财,甚至奸杀陈英之子陈仲!求大人为我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就是没了回头路,他这一席话拼尽全力嘶吼出来,在风声中犹显苍凉,使得整个校场不由一静。
曹谭震惊之后勃然大怒,厉声斥道:“一派胡言!是谁教的你这样污蔑本官!”
他说完之后就想起来,林子杰是范忠的人,而范忠跟随自己多年,此回也一直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已经彻底拿捏住了曲长负的把柄。
现在看,他分明是被人家给反过来拿捏了!
范忠就缩在人群的最后,接触到曹谭几乎要吃了他一般的眼神,他连忙缩了缩脖子,把自己整个隐藏起来。
惊怒的不光是曹谭,还有周围一众知晓他计划的同党。
短暂的寂静之下,呵责之声四起,都是说林子杰失心疯了,污蔑长官,要求将他拿下审问。
周围立刻有人要冲上去,林子杰头脑一片空白,害怕到了极点,反倒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这时,他听到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足以令人安心:“且慢。”
曹谭被反将一军,又明知一定是面前之人所为,怒到了极点:“曲主事,你是一意要和本官作对了吗?!”
依稀是曲长负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因林子杰低头跪着,只能看到对方踩在地面上的鹿皮靴子,以及一片水蓝色的衣角。
曲长负的声音冷淡中含着几分漫不经心:
“曹大人这话说的真教人伤心,我为何要与你作对?只是此人竟然当众污蔑大人,不让他解释清楚,谣言就此传开,岂不是有加有损大人的名声么?”
“来人。”他转头吩咐,“去将陈英一家请上来,跟林子杰对质。”
到这份上,再拦着便是心虚了,曹谭冷着脸重重坐了回去,其余人打量着他的神情,也就没阻拦。
毕竟陈英是个怂货,开始他宁可举家逃跑也不敢给儿子讨公道,现在也未必会有出面指认曹谭的勇气。
陈英被带上来之后,发现场面剑拔弩张。
曹谭那边已经有人连刀都出鞘了,曲长负这一头虽然没有表现的那么激动,可相府的护卫也都保护在自家少爷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
他心里立刻慌的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光是他自己的命也就算了,重要的是妻子和女儿还在这里,儿子已经没了,他不能再连累其他的亲人。
听到曲长负让林子杰把刚才的话都重复了一遍,陈英几乎惊呆了。
没想到这小子平日里好吃懒做,竟有如此胆色。
曲长负道:“陈英,令郎到底因何亡故,林子杰的话可属实否?”
陈英猛一抬头:“我——”
刚说出这一个字,他就接触到了曹谭阴冷的目光,然后对方将眼神落在了身后的陈家母女身上。
曹谭的手段这么多年陈英是见识过了的,可曲长负年纪轻轻,纵然家世不凡,也未必能护住自己一家人的性命。
赌不起啊。
曹谭熟知他的性情,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可曲长负所说的证人,也压根就不是陈英。
他使了个眼色,陈小姐本来正被人架着,不知怎么,突然觉得辖制着她的手一松,她不管不顾,立刻扑了出来。
陈小姐大声道:“我可以作证,林子杰所言全部为真,我弟弟正是被他口中的两人所害,而后我父亲多处伸冤,却都被曹大人驳回,反受威胁,不得已之下,才带着我和娘出逃的!”
她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抽出一块带血的布料:“关押之处没有纸笔,我已经用血将所知的一切经过写明,大人尽可以查实!”
她这话就是直冲着曲长负说的。
陈小姐性情直爽刚烈,此前被抓之时,就试图向这位相府公子伸冤,但被严词呵斥。
她当时心灰意冷,还以为为官的都是这个德性,但没过多久,曲长负那边的人便趁乱找了过来,向她询问真实情况。
虽然并未承诺任何,但这个举动让陈小姐心中生出希望,干脆熬了一晚上没睡,小心地将所知一切都写了出来,此刻便派上了用场。
血书往外一拿,曹谭那边的人便扑上来想取,结果刚迈出步子,就一跤栽倒在地。
靖千江若无其事地收回绊他的腿,从对方脸边走过去,取了血书递给曲长负。
曲长负草草一扫。
陈小姐道:“除此之外,我还听闻军营中私吞军饷、克扣兵卒之事亦时有发生,且对普通军士动辄打骂,父亲归家,我亦亲眼见过他身上伤痕。我父为谋生计,只好逆来顺受,可仍是沦落到了此等地步!”
情况已经完全失控,曹谭顾不得其他,厉声呵斥:“此女定是被人收买,有意挑拨,惑乱军心!来人,将她拿下,审问是不是敌国奸细!”
他脑子转的极快,陈小姐却也豁出去了,高声道:
“大人,我人微言轻,只能任你栽赃摆布,死不足惜!可是即便是死,小女也想亲眼看上一看,是否当真好人不长命,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公道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