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谭和曲长负说是要亲自抓捕逃兵,其实自然用不着他们动手。
两位长官只负责在山口围观,各派几队人马进去搜捕。
其间,正在训练的京畿卫前来询问阻拦,发生了一些争执,但因为京畿卫人少,因此双方冲突不算激烈。
潜逃多日的陈英及其妻女并没有想象中难抓,很快便落网了,更加让人怀疑,之前他的逃跑是被人故意放纵。
当被架出来看到曹谭时,陈英的嘴唇动了动,眼中的情绪绝望又愤恨。
曹谭生怕他说出什么来,连忙抢在曲长负前面斥责道:“陈英,你怎地如此糊涂?不单自己逃跑,还连累妻女跟着你东躲西藏!现下你又牵扯进了杀人的官司,本官也保不住你,便随我等回去受审罢!”
他这是告诉陈英,第一不是自己要来抓他,第二他还有妻子女儿,不要轻举妄动。
曲长负自然听出来了,并不说破,起身道:“走罢。”
眼看陈英一家就要被拖下去,这时,他的女儿趁守卫不注意,猛地挣脱束缚,扑到曲长负面前跪下,一把牵住了他的衣角。
刘元大惊失色:“哎,你这女子,别把我家少爷撞坏了!”
你家少爷又不是纸糊的,怎么可能一撞就坏!陈小姐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根本不理会刘元的话,紧紧抓住曲长负,几乎声泪俱下。
“这位大人,民女有冤情要诉,民女的父亲并未杀人,我们一家逃跑也是有缘由的!我们——”
曹谭心中一紧。
绝对不能让这个女子将事情在众人面前捅破。
他心一横,刚要使眼色命人将这个不懂事的丫头处理掉,便见到曲长负已经皱起眉,拂袖将她甩开。
他低头看着歪倒在地上的女子:“陈小姐,你父亲刚从军营叛逃,这附近便有无辜少年为军刀所杀,世上焉有如此巧合?这凶手不是他又是谁。你这样说,可是质疑本官的判断吗?”
那张俊美的面孔因为居高临下的角度而显得更加冰冷,陈小姐不由绝望。
她本来以为曹谭阴险,曲长负刚刚到任,人又年轻,说不定可以还她家一个公道,却没想到对方竟也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她忘了诉说全家逃跑的隐情,争辩道:“佩戴军刀之人并不止民女的父亲……“
“本官没空听你狡辩!”曲长负打断她:“护卫呢?都是来看热闹的?”
周围的人本来都在观望,见他不悦,这才纷纷上来,将人捂住嘴一并带了下去。
曲长负这才转身,带着几分得意冲曹谭道:“曹大人,今日马到功成,可喜可贺。等文书批示下来,将这三人送往顺天府,你我岂不是什么麻烦都没了?”
曹谭看着他,心道开始真是小瞧你了,你这小子比我还心狠手辣。
事情一出,胡乱判案,果断抓人,不追究真相,只一心交差抢功,半点良心都不带有的,是个人物啊。
他语气不阴不阳:“曲主事的手腕,本官佩服的很。”
曲长负道:“好说,好说,不过都是忠心办差罢了。得罪之处,还望曹大人勿怪啊。”
他们抓人这番动静不小,周遭的百姓们亦都有所目见耳闻,议论纷纷。
一部分觉得凶手已经归案,放下心来,称赞还是丞相的儿子敢办事。
但还有一部分人看到陈小姐伸冤又被打断的过程,对陈英是否真是凶手心存疑虑,都传言说曲长负急于破案立下功劳,随便抓了一个人顶罪,真正的凶手其实还在逍遥法外。
稍后不久,暂时负责京畿卫的谢九泉,也因属下的禀报而得知了此事。
按照时间,乐有瑕还会有两个多月才能出现在他的面前,但谢九泉已经等不及了。
他迫切地希望能够早日见到对方,每日都在手里拿着本地形图参详。
军营那边为了抓人跟京畿卫起冲突的消息就是这时传来的,谢九泉听完之后,冷声嗤笑道:“这个曲长负,还真有胆子。”
谢九泉的副将左岭说道:“将军,宋太师是他的外祖父。你们谢家跟宋家向来关系好……”
“那又如何?”
谢九泉斜靠在座椅上,穿了一件大红黑蟒的箭袖袍子,这鲜亮的颜色愈发显得他剑眉朗目,贵气迫人,也清晰映出眉宇间的怒意。
“若不是靠着家世,凭他这样无事挑衅,怕是脖子都早被人给拧断了。就算是想立功想的疯了,也不该来我这里撒野!”
他自小便随父亲在战场中冲杀,骁勇无敌,颇有建树,在族中军中都深受倚重,脾气更是十分暴烈。
惹到他头上,就算曲长负是宋家的外孙,谢九泉也不能就此作罢。
更何况曲长负当时对陈小姐说的那些话,明摆着就是连案子的真相都没去查,便草菅人命,乱按罪名,更加让他瞧不上。”
谢九泉起身,眸底波光凌厉:“随我来,咱们去会一会他!”
曲长负同曹谭一起将陈英一家带回去之后,竟然真的丝毫不打算听他们的诉说冤屈,只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分许将他们单独关押,着人看守,只等着上交领功。
曹谭见状,便也嘱咐人暗中盯紧,若是这一家还想对曲长负说什么不该说的,就干脆找机会做掉了事。
他们这两股势力较着劲,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而后不久,便听说谢九泉到访的消息。
这位小爷可是有实打实的军功在身,性情酷烈阴戾,曹谭一点也不想惹他,躺在床上装病不见。
反正整个军营的人都可以作证,搜山这事是曲丞相的宝贝儿子执意做出来的。
谢小将军能把他掐死最好,自己才不得罪这个人。
听说谢小将军上门来寻仇,军营中的人也都吓了个够呛。
等到谢九泉一行被战战兢兢地小兵请进来,几乎看不到一个在外面溜达的闲人。
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害怕,曹谭装病,曲长负也没出来迎接。
谢九泉也用不着人迎,直接问了他的军帐,带着手下到了门口,一把扯下帘子,就大步而入。
“谁?!”
“放肆,干什么的!”
帐子里面传来呵斥声,谢九泉毫不理会,他带来的人呼啦一声散成一圈,直接将军帐包围。
坐在包围圈正中间那人缓缓抬起眼来,与神色冷冽的谢九泉对视。
前些日子去宋家的时候,宋太师和宋绎一口一个心肝宝贝,都惋惜没让谢九泉见着曲长负。
直到今日,他才见到这位曲公子的真正模样。
曲长负白衣玉冠,手中还握着一副弓箭,在谢九泉进来之前,他似乎正在擦拭。
只是纤长的手指搭在弓弦之上,却更像抚琴鼓瑟。
这么多人凶悍之极地闯入营帐,曲长负仿若无事,将手中弓箭放下:“谢将军来了,请坐。”
这位相府公子可谓是艳色惊人,看的谢九泉那些副将都是眼睛一直,谢九泉却好像瞎了一样毫不动容:“不必!”
他心肠素来冷硬,这辈子也只会为了一人而心软。
谢九泉轻轻一脚将面前的凳子踢翻,迈过去走到曲长负的面前,直接将一只手撑在了他的椅背上,冷声道:
“曲主事,你京郊营不打一声招呼便到虎形山抓人,并打伤京畿卫,交代呢?”
这姿势十分具有压迫感,仿佛下一秒就要揪起曲长负的领子,将他从椅子上扯下来掼到地下。
曲长负抬手挥退了相府护卫,满不在意地说:
“事急从权,长负心中亦深感愧疚。这样吧,伤者疗伤用药的费用,便由军营这边承担,我亦向将军道歉。”
“如此处理,将军可满意了?”
两人此时的距离,近到几乎可以呼吸相闻,谢九泉在曲长负上方俯视着他。
他微妙地感觉到,明明是对方在道歉,言辞举动也没有半点不合适的地方,却仿佛成了站在高处的那边一般,此刻正戏谑而又漫不经心地俯瞰着每一个人。
谢九泉冷笑了声,利眸如冰:“人是从虎形山抓回去的,如果真心道歉,便把陈英交出来。”
曲长负道:“这个嘛……凭什么?”
谢九泉的目光左右一扫,周围一圈人得到指示,立刻齐刷刷抽出佩刀。
雪亮的刀刃前指,完全可以瞬间将处于包围中心的人砍成肉泥。
“陈英究竟是不是你要找的杀人凶手,你我心里面都有数。”
谢九泉手一推,抓着曲长负的肩头,把他按在了椅子靠背上,伸手照着他的鼻尖一点:“我劝你,最好少在我面前装相。”
他这还是多少看在了宋家的面子上,手上没用真力,以免将这个病秧子不小心摁死。
曲长负并未抵抗,反倒含笑摊一摊手:“是与不是,重要吗?”
“凶手一日不归案,百姓人心惶惶,流言对我与曹大人非常不利。有个‘凶手’被捕,我们能向上面交差,镇上的住户也放心了。你好我好大家好,何乐而不为?”
这番言论简直无耻之极,这人真是白长了一副好面容,却仿佛把“狗官”两个大字挂在脸上。
不知为何,谢九泉忽然对面前的人感到一股莫名熟悉,但这念头仅仅一闪就散去了。
“很好!曲公子,这话说的……当真有道理的紧哪!”
他连连冷笑,在曲长负肩膀上拍了拍,直起身来,喝道:“左岭,崔文!”
“是!”
谢九泉道:“带人去搜陈英一家,找到之后立刻带走!”
他的手下们听着曲长负说话,也都早已不满,左岭率先应了声“是”,霍然起身,就要往外走。
“喔。”曲长负闲闲说道,“这可不成。”
左岭根本没搭理他,脚步不停。
正在这时——
耳畔一阵夹着锐气的风声倏然而至,几乎是刮面如刀地划过,然后一支利箭钉在了左岭身旁的木框之上,几乎没至尾羽。
若是箭锋再稍稍偏一下,被射穿的就是他的脑袋。
左岭全身僵直,有那么片刻,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整个人都是木的。
他主要是后怕,而在场见到曲长负如何射出这一箭的其他人,更受震撼。
这位斯文如书生、娇贵如纨绔公子的年轻人,竟在他们的注视下,扣弦搭箭,将手中之弓张如满月。
一箭流星般射出,毫厘不差地擦着左岭的面颊而过。
而他依旧意态闲闲,唇角带笑,目似江南春水,眉如剔骨飞刀。
这里除了曲长负之外,满座俱是武官,可他们竟然生生被这一箭给震住了。
在这些人当中,最失态的,却是那个平日里最应该镇定的。
谢九泉将不可置信的目光从长箭上移开,猝然看向刚刚放下弓箭的曲长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