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莫问千秋名

曲长负向来不爱参加这种宴会,听他这样说,刘元一怔。

满室寂静中,只听啪嗒一声,却是身边那个被曲长负扶着的小厮失手将玉梳给摔到了地上。

他新来不久,一个激灵才意识到自己是看大少爷看的呆住了,顿时吓出了满背的冷汗,连忙跪下道:“请少爷恕罪!”

这倒不怪他莽撞,只怪曲长负这幅皮相生的实在太好,传说中的仙姿玉貌也不过如此。

他不言不笑已是容色倾城,方才眸中浅浅带笑,宛若水光潋滟,动人心弦,小厮不知不觉就看入了迷。

更何况少爷一直扶着他的肩膀,袖间药香隐隐,更让他紧张心乱,不知所措,竟失手摔了东西。

“唔。”曲长负漫不经心地道,“叫什么名字?”

“冯、冯燕。”

“魏中义士有冯燕,游侠幽并最少年——①”曲长负笑了笑,“不错,梳子赏你。去准备马车罢。”

眼看他心意已决,拂衣向门外走去,刘元也不好再劝说。

曲长负不怎么在公开场合露面,京中见过他的人少,关于曲丞相的长子体弱多病、痴傻粗陋的流言到处都是。

其实刘元有时出门听到,心中总是觉得憋闷。可这事又不好争辩,总不能上去冲着别人空口叫嚷“你们都是胡扯,我家公子文武双全,风姿艳逸”吧?

因此他心里其实是很盼着曲长负能多出去走动走动的,眼下见他气色不错,走路看起来也很稳当,犹豫了一下便应了,又说:“那您可着紧着点。”

曲长负挑眉挥手,刘元连忙赔笑,小跑着去安排马车了。

*

宫中夜宴,盛世浮华,殿上有珍味佳肴,琼浆玉露,厅前是歌舞升平,奇花争艳,一派喜乐旖旎的景象。

大殿中间设着皇上的龙椅,此时还是空的,各位后妃也都没到,大殿下方则是左侧男宾,右侧女眷,按照各自品级排列。

尚未开席,宾客们三五成群,议论寒暄,话题绕来绕去,总是离不开今日这个主角,刚刚回朝的璟王殿下。

说起这位王爷,在身世上倒有一番内情。

当今皇上乃是先帝和皇后的次子,在他之上原本还有一位中宫嫡出的长兄,封为太子。

据传先太子宽厚仁德,文武双全,颇得先帝喜爱,可惜在十九岁那年北征时为敌军所害,死时只留下了一个和当地女子所生的幼子,但也在战乱中失散了。

直到不久之前,这个孩子才被找到,原来竟然已经入伍,并且骁勇善战,年仅十八便已是从四品的武将,姓随养父,名叫靖千江。

他这次立功回朝,又恢复身份,可以说是风头正盛。

当今皇上与那位早逝的同母兄长关系甚笃,也是因为被先太子在乱军中护住才得以保命,因此对这个侄子疼爱异常。

他将靖千江更名为齐靖,并以“璟”作为封号,取光明宏远之意赐下王爵,又令百官出城相迎,简直比对待自己亲生的皇子还要优厚许多。

当然,这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样的盛宠也未必是好事,无上风光背后到底是捧杀还是真心疼爱都很难说。

所以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璟王,众人都是即敬畏,且好奇。

“八姐,我听说你今日换男装去城门口瞧热闹了,可见着璟王不曾?我可听人家说,他文武双全,上马能打仗,还擅抚琴弄笙,人品俊雅,是真的吗?”

说话的是赵王的女儿康敏郡主,她今年刚刚十六,用手中的团扇柄戳了下同伴的手臂,满脸好奇。

“当然看着了,足足等了我将近一个时辰,要没瞧见这个人,我岂不是白去了?”

她八姐明河郡主有点得意:“确实是位儒将。我看着他坐在马背上进城们,乍一见那相貌就跟俊俏书生似的,但是离近了端详,就能感到璟王身上有种杀伐之气,他的眼睛又黑又亮,也不看人,也不笑……”

璟王不笑,其他女眷们倒是被明河郡主的形容逗的乐成了一团。

“哎呀,明河,我说宗室堂兄又不能嫁,你怎么看的那么仔细?”

明河郡主有点不好意思了,嗔道:“问也是你们,嫌我看的细也是你们。谁想嫁呀,就看看还不成了?明明是康敏你在议亲才对吧。”

康敏郡主顺口道:“嫁谁我都无所谓,反正夫君也管不了我。只要不是曲三郎和程大郎便成。”

她这里用的是宗族排行,指的正是曲长负和程绥。

这两位少年公子家世不凡,可惜一个传言病弱痴傻,另一个则是有目共睹的风流浪荡,适龄的未婚女子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但不管怎样,私下议论便罢了,在这个场合说却是不妥。

更何况曲长负的母族是宋家,太师府武将出身,又一向对他爱护疼惜,上回有人嘲笑曲长负被宋家大郎听见,气的当街都动了手。

今日宋太师等人出城整顿接管璟王带回来的军队了,宫宴上宋家没人到场,但传出去也是麻烦。

康敏郡主说完之后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啊”了一声,连忙冲着不远处一位衣饰华贵的美妇道歉。

“庆昌郡主,十分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位庆昌郡主正是目前的丞相夫人,也是曲长负的那位对外宣扬他不堪的继母。

她听见康敏郡主的话,反而笑了笑,戏谑道:“我明白,说他痴傻倒也不至于,起码自己吃饭喝水还是会的。”

这话说的刻薄,丝毫不掩饰对于继子的厌恶,康敏郡主皱了皱眉,便不接话了。

正在这时,庭前隐隐传来一阵骚乱。

庆昌郡主的侍女匆匆而来,弯腰低头,在庆昌郡主耳边轻声道:“郡主,大少爷也来赴宴了!”

庆昌郡主一怔:“你说什么?”

她就没见曲长负出席过这种场合,再说这几日他不是已经重病不起了吗?

庆昌郡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此时,曲长负已经徐徐绕过一丛盛放正艳的宝珠山茶,进殿而来。

*

随着门口内侍通禀身份的声音传来,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几乎从不见外客的少年公子身上。

他穿了件浅蓝色的广袖长衫,襟袖衣摆上均以细细的银丝勾出大片白鹤云纹图样,随着步伐移动微微反光。

这一身未免太过素净了一些,但曲长负眉似远山,眼如秋水,直鼻削唇,因为足不出户,肤色更是极为白皙,如此而来,却显得飘然如月下仙人。

他竟然就是那个传言中“卧床不起,痴傻顽愚”的丞相长子?

竟比满殿王孙更加风流华美,比在座文士大夫更加清雅蕴藉。

曲长负上阶进殿来,衣袍下摆随他的步伐翻卷拂动,弹指间,惊艳无可回避。

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像一个梦境,一抹光阴,像冬夜里,含雪的小窗背后透出来那一晕浅光,那么冰冷,又那么好看。

周围的议论喧闹声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消失了,只余一片静默,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曲长负的身上。

一干赞叹的宾客中,唯独庆昌郡主的脸色最难看。

曲长负这幅样子出现,简直就是生生打她的脸面。

这个废物的病居然还能好转,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成?

曲长负走到了庆昌郡主的席位前。

这对后母继子之间互相看着都不顺眼,但正面对上的机会不多。

庆昌郡主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心虚,正襟危坐,也不看曲长负,等着他见礼。

曲长负却并未招呼,修长手指执起桌上玉壶,为庆昌郡主斟了杯热茶,向她奉上:“郡主。”

庆昌郡主犹豫了一下,板着脸接过去了,心里盘算说两句场面话,找个台阶下。

曲长负收回手,慢悠悠地道:“搬弄是非,容易口舌生疮,您要多喝热水。”

他满脸戏谑,说罢之后,转身负手,从容而去。

庆昌郡主拿着那杯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气的将杯子重重往桌面上一顿。

她正待呵斥,身边却冷不丁冒出来一个声音:“曲公子真好看。”

刚才还语带嫌弃的康敏郡主用团扇遮住半张脸,眼睛亮晶晶的:“他没听见我方才的话罢?哎呀,真不好意思,原来他……他是这样一个人啊。”

曲长负未再关注其他人的反应,转身去往男宾席上,方跟着引路的小宦官走了两步,忽听门口一声唱喏传来:“太子殿下到——”

他尚未停步回身,便被一股大力握住了肩膀。

有个人在他身后哑声道:“等一下,你是谁?”

那道熟悉的声音,其实才别不久,正是……太子齐徽。

*

齐徽刚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但见到对方的背影,这一刻的迷惘与震惊,让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还在梦里。

明明不久之前还在悬崖边上,他眼睁睁看着乐有瑕跳崖,又听谢九泉说出真相,原来竟是自己冤枉了他。

那时心死成灰,痛悔异常,可他甚至连伤心和自暴自弃都来不及,因为乐有瑕之死,带来的后果无疑是非常严重的。

谢九泉几欲疯狂,一心想要救人寻尸,苏玄则更是失去理智,发动兵变。

除此之外,敌军势力尚未彻底铲除,一时间内外交困,朝堂局势尚未平稳便彻底陷入混乱。

是从城外匆匆领兵折回的璟王平定了这场叛乱,但以他对于乐有瑕的感情,自然亦是深恨齐徽。

靖千江一面力挽狂澜,击退外敌,稳定朝堂局势,另一面则不惜代价拥立新君,对齐徽步步进逼,誓要为乐有瑕报仇。

齐徽成为众矢之的,所有人都恨透了他。

但其实不必如此麻烦,自从乐有瑕死后,他多活下来的每一天仿佛都变作了一种酷刑。

他在盼着对方入梦来,又害怕对方入梦来,一寸寸尖刀般的回忆戳进骨髓,令人毫无回手之力,又不敢忘却。

直到某天一觉惊醒,齐徽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二十二岁那年,正在前往宫宴的路上。

他恍惚、迷茫、难以置信,由两边的内侍挑起帘子进入大殿,一眼便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本以为上穷碧落下黄泉,此生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可面前这人,看上去为何如此熟悉?

是真,是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