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碧兰换好衣裳出来, 只见夏桐跟金吉娜正聊得热闹,显然是在讨论育儿经,不自觉的看了眼二人肚子……一个已经有了明显隆起, 另一个则硕大如盆,两个人杵在那里倒像是慈眉善目的观音像。
作为宫里至今未能有所生育的女人,蒋碧兰难免带了些妒恨之意,凭什么她们就能这样顺风顺水快快活活?自己枉有一副高贵出身, 却过得连狗都不如。
善于反省的人会从自己身上找毛病, 蒋碧兰显然不属于此类,她只觉得是夏桐夺走了她的一切, 尊荣富贵,皇帝的宠爱, 包括那个本应属于她的孩子。
今天她就要让夏桐好好尝尝苦头, 就算不能令其从此一蹶不振, 也须好好吓一吓她。
金吉娜这个帮凶同样逃不了——若非她身后站着的北戎势力,皇帝又怎会如此看重夏家, 夏桐又怎会步步高升?可真是狼狈为奸到一块儿去了。
努力平复好心绪,蒋碧兰上前笑道:“姐姐, 公主,咱们一道过去罢。”
金吉娜随手将喝了一半的茶碗搁在蒋碧兰手里,她进宫没带奴婢,正缺个服侍的。
蒋碧兰眉毛抽了抽,心道她主动客气是谦卑,可没想对方真把她当奴婢使唤呀!
更可气的是夏桐明明瞧见,却一言不发——她也太娇惯这位大嫂了!
碰上两个刀枪不入的厚脸皮, 蒋碧兰只好充当小跟班。原以为端端茶递递水就够了, 谁知金吉娜年岁不大, 事情却不少,一会儿嫌太阳烈,要人取油纸伞来,一会儿又说脸上的妆花了,要最好的胭脂来补妆,还得是光可鉴影的水银镜。
自扩大玻璃生产后,李蜜顺势又抛出了水银镜这项工艺,原来那模模糊糊的铜镜立时显得粗糙许多。但银毕竟是贵价金属,且制镜的工艺比起玻璃更加复杂,故而至今尚未得到全面推广。数遍满宫,也只有太后、皇帝、夏宸妃这几处可用,蒋碧兰那面还是蒋太后亲自赏的。
如今见金吉娜张口就来,她既觉肉痛,又怕这北戎蛮女粗手笨脚再给摔了,便巴巴地望着夏桐在,指望她出来解围。
夏桐才懒得掺和呢,她受够那大圆饼似的黄铜镜,连个鬼影子都照不见,怎能让她好好欣赏自己的美貌——大概跟冯玉贞待久了,夏桐被她传染得有些自恋起来,也可能是皇帝平时吹捧得太过用力所致。
蒋碧兰还是牺牲了自己那面珍贵的水银镜,免得金吉娜赌气回家去,那她的计划难免泡汤。
不过跟在金吉娜身后时,蒋碧兰便多了些提心吊胆,唯恐待会儿场面失控,她的水银镜恐怕会遭殃。
金吉娜从镜中望见蒋碧兰郁闷的表情,悄悄跟夏桐对了个眼色,二人各自抿唇轻笑。
*
冯玉贞请来的戏班子的确不差,光是往台上那么一站,台风便能震住人,个个英姿飒爽,干净利落。
因宫里不比别处,上场前冯玉贞还仔仔细细叮嘱了一番,千万要他们注意那些刀枪之类的道具,别砸伤了人——这些娘娘们可禁不起吓。
温德妃悄悄跟夏桐道:“冯婕妤像是个懂行的。”
心里对冯玉贞那番身世的流言信了三分——瞧她这副自来熟的模样,没准还真是戏班子里出来的。
徐贤妃则偷偷摸摸、挤眉弄眼的朝夏桐道:“要说这鸡窝里还真能飞出金凤凰来,从前只觉得那些下流人腌臜,如今瞧着竟有个别出色的,当真是酒香也怕巷子深。”
她指的是那唱小旦的优伶——当然是反串,可再浓厚的脂粉也盖不住天生丽色,一双清凌凌的眉眼,洁白整齐的贝齿,端正挺拔的身姿,硬生生把其余人衬得低了好几个档次。
彼时正唱到玉堂春里苏三起解那段,但闻词旨清楚,唱腔激昂,如一条长龙般扶摇直上,婉转探入云霄,如同九天之上传来的天籁,令人十分震撼,仿佛五脏六腑亦跟着颤动起来。
等卸完妆,在座嫔妃更是吃吃笑个没完,纷纷让侍女上前拨赏银,不怪她们激动,本来宫里少有男子,难得见上一回,又是这样风流俊俏的人物,怎能不小鹿乱撞,意荡神驰。
令夏桐想起现世追星族的盛况,尽管古代戏子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可对这些贵妇人来说,亦是一种难得的精神寄托吧。
夏桐自己倒是还好,她更喜爱皇帝那种偏阳刚款的,不过这人也就长得阳刚,心眼却极小,若被他知道冯玉贞请了这么一位优质帅男进宫,只怕得大发雷霆。
现在这帅哥却已经到眼前来谢恩了。
细看之下,夏桐才发现他皮肤也很不错,明明是经常需要上妆的职业,脸上却连半点颗粒感都没有,细腻光滑得没话说,就连他半蹲时搭在膝头的那只手也色若葱白,柔弱无骨,当真美人是不论性别的。
夏桐欣赏他也不是以异性的眼光,而是如同欣赏一件造物主最精细的杰作。
当然这杰作可不是活菩萨,而是得收钱的。
夏桐让春兰抓了把金瓜子给他,这人脸上的笑意便更温煦了,“多谢宸妃娘娘。”
“你怎知本宫位分?”夏桐惊讶道。
“娘娘气度高华,余者多有所不及,是而小人一眼就能认出来。”此人说起谄媚的话毫不脸红,反而格外真诚,哪怕明知是假的,也令人听得如沐春风。
夏桐笑道:“你叫什么?”
“琪官。”此人深深鞠了一躬,态度从容,不卑不亢,更不因自己职业低贱感到羞耻,似乎当他穿着这身戏服时,他便是最光辉耀眼的存在。
夏桐忽然想起红楼里似乎也有个琪官,若蒋玉菡生得这副姿容,倒是能理解他为何迷倒一众男女了。
夏桐不再多说,放他自去。幸而在座嫔妃虽沉迷美色,却还知道分寸,只有扔钱扔首饰的,没有扔帕子的——这要让人拿住就遭了。
唯独蒋碧兰紧张不安地盯着夏桐这边,眉目间的妒恨比方才更多了些——今日的风头全叫夏氏一人出了,那戏子光知道拍夏桐的马匹,连太后都顾不上,更别说她了,可见连外人都晓得她如今多么落魄。
幸而,等过了今日,她倒要看看夏桐可还敢顶着这张脸招摇过市。
彼时冯玉贞已上到第二轮茶来,夏桐见她端着茶壶来来去去,于是笑道:“你也好好歇歇吧,别只顾忙碌。”
冯玉贞俏皮地挤了挤眼,“本就是为姐姐助兴,我怎好白吃白喝?送佛送到西,就当报答姐姐素日对我的照拂之恩罢。”
说罢,扭着那身鹅黄色衫裙蝴蝶一般继续在人堆里穿来穿去。
金吉娜奇道:“你二人何时这般要好了?”
夏桐笑,“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她又不吃亏,干嘛不跟我联手?”
至少在这出戏里,她和冯玉贞才是站在局外的,就看里头的丑角怎么表演了。
第二折 戏开幕,琪官换了装重新上场,许是因收了钱荷包充实的缘故,唱得比方才更卖力。
众人正听得入神,徐贤妃皱眉挥了挥耳畔,“什么东西嗡嗡作响?”
温德妃道:“你小点声,大伙儿都在看戏呢!”
蒋碧兰却颐然笑着,“今年的春开得早,想必花房里的蜂子也都复苏了。”
徐贤妃瞥了她一眼,却没理她,自从位分屡降之后,这人说起话来愈发阴阳怪气了,叫人摸不着头脑。
蒋碧兰并不在意,只衔着一缕恶意的嘲弄,默默看向夏桐所在的方位。
渐渐地,蜂鸣声愈发清晰可闻,众妃也都发现不对,就算天气和暖,有一两只冒冒失失的蜜蜂扎到人堆里,也不至于来这许多——就算她们一个个面若桃花,可毕竟不是桃花。
可蜂群似乎成了睁眼瞎子,哪管什么真花假花,一窝蜂地直冲过来。
四下里顿时乱作一团。
蒋碧兰却还坐得住,并试图安抚周遭的温徐等人——她只在那两件衣服上熏了花香,又特意在夏桐跟金氏的椅背上抹了蜂蜜,蜂群要叮,也只会叮她二人。
但事实并非如此,饿了一冬的蜜蜂似乎不能准确分辨食物所在,只跟没头苍蝇似的乱飞乱撞,虽不见得刻意咬人,却也难免往人身上裸露的肌肤处来几针。
不,这情况不对!蒋碧兰一面护着头脸,一面看向夏桐所在的位置,却见她们主仆几个神情从容,不知何时竟罩上了幂篱,眼睁睁看着戏园子里人仰马翻。
而冯玉贞亦眼疾手快从舞台上抓了顶草帽戴上,笑看一地鸡毛,她自岿然不动。
蒋碧兰蓦地醒悟过来,这些人竟是早有准备的,再联想到方才冯玉贞所斟的香茶,蒋碧兰登时气到吐血——想必冯玉贞一早就在里头加了花粉跟花蜜,难怪连她也会中招。
此刻再算账已来不及了,蒋碧兰爱惜那身珍贵的肌肤,只想赶快找个地方躲避,谁知这一群女人乱起来就跟家禽一般,越发拥挤成一团,蒋碧兰拼了命也冲不出去,反倒于百忙中被人踩了好几脚,胳膊都差点给撅折了。
好容易开出一条道来,蒋碧兰刚庆幸脱离险境,忽觉气息一滞,不知是哪个没长眼的将那两件浸满花香的衣裳扔来,恰恰覆盖在她面上。
不过顷刻之间,蒋碧兰已被蜂群淹没。
金吉娜摊着手一脸无辜,“不关我的事,那是她的衣裳,我只想还给她而已。”
夏桐点头,“确实不怪你。”
只不过,这回蒋碧兰扮香妃不成,倒成小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