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的时间是早上, 到西山已经快中午了。
一行人下了车,自有马厩里的侍从过来引导,夏桐产后稍稍丰腴了点, 有些怕热, 早早就躲进了提前搭好的凉棚里, 虽然还未进五月, 已经显出暑天迹象。
下车时皇帝亲自过来搀她,好像她还在月子里,有手有脚却不能走似的。
夏桐感到很不好意思, “陛下且先行,妾自便即可。”
无奈刘璋那只胳膊却直挺挺伸着, 仿佛石化一般。
夏桐无奈,只得借了一把他的力,因出宫的马车底盘格外高些, 她那一下差点跌进皇帝怀里。
刘璋半开玩笑将她搂在怀中“举高高”,还尝试掂了掂,“果然比去年重了。”
夏桐:……
姑且不理会臭男人的嘴贱,可是这位爷,您也不怕把腰给闪啰?
庆幸她月子里吃的不多, 不然这会子涨成个球, 皇帝抱都抱不动, 那就不知道是谁丢脸了。
蒋碧兰自然体会不到她复杂又微妙的心理活动, 只觉得这两人无处不在秀恩爱, 活生生将狗骗进来杀。
她当然不能容忍自己当庭广众下被视若无睹, 遂上前轻轻施了一礼, “陛下, 还是别让各位宗亲等急了。”
夏桐这时才注意到蒋碧兰居然换了一套修身的骑装, 马车里那样颠簸,她怎么办到的?
但不得不说,这套黑色劲装很适合她,蒋碧兰的相貌本就偏秾丽一款,再打扮得富丽堂皇就有些俗气,如今头发简单扎起,纤腰也用布带勒出明显的轮廓,更多了几分英气之美。
听说她在家中曾学过骑马,难怪这回非要跟来。一支队伍里若都是男人,那也没什么意思,正好她这个活色生香的贵妃来添些趣味。
刘璋乘兴出游,一改平时的冷淡模样,看蒋碧兰也顺眼了些,不过他仍记着夏桐,“你要不要去?”
蒋碧兰亦含笑邀请,“是啊,昭仪妹妹,看你总闷在宫里,人都瘦了,何不趁此机会活动一下筋骨?”
自然是知道夏桐的骑术比不上她,等会子相形见绌,皇帝就知道谁会给自己长脸、谁会让自己丢脸了。
夏桐可不想到马背上吃一嘴风沙,矜持地摇头,“不用了,陛下和贵妃娘娘一同过去吧,妾从旁看着就好。”
蒋碧兰不禁有几分可惜,还以为夏桐会踊跃跟自己争宠,谁知却这般没志气,试都不试就认输了——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她本来盼着夏桐骑术不精,最好摔伤条腿什么的,那样,她就能名正言顺的抚养皇长子了。
虽然计划没想象中顺利,可夏桐不争不抢,正好也给了她与皇帝独处的机会,蒋碧兰不禁踌躇满志起来。
谁知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冯玉贞娇滴滴的从帘后探出脸来,“贵妃娘娘,我能替昭仪姐姐去么?”
“你?”蒋碧兰怀疑的看着她那副弱不禁风的身子。
夏桐笑道:“贵妃娘娘,就让冯美人陪您去吧,正好陛下缺个服侍的人。”
反正冯玉贞是打不死的小强,只要作不死,就往死里作,有她在,蒋碧兰肯定没办法做什么手脚。
蒋碧兰不意她这般宽宏大量,一时反倒噎住。
刘璋想到贵妃出身左相府,冯玉贞又是右相之女,她俩在一处,正好能互相平衡,于是点点头表示首肯。
蒋碧兰没想到夏桐才一句话就给了冯玉贞露脸的机会,心里更觉得这两人已结成联盟。
她冷笑道:“昭仪妹妹,须知会咬人的狗不叫,你仔细信错了人,回头再反咬你一口就不妙了。”
冯玉贞倒是没皮没脸惯了,半点不觉得羞臊,“贵妃娘娘这话才叫好笑,良禽择木而栖,只是得分清哪棵是树、哪棵不过是杂草罢了,您说对不对?”
蒋碧兰勃然变色。
夏桐心道冯玉贞损起人来也够辛辣的,未免两人光天化日之下打起来,她笑吟吟的岔开话题,“时候不早,陛下和诸位姊妹还是快过去吧,太后娘娘都等得不耐烦了呢。”
年纪大的人本就容易胸闷气短,这西山虽不太高,稍稍也有点海拔,何况蒋太后待的地方并无凉亭树荫遮挡。
她是不懂蒋太后为何要出来遭这份罪——其实也能猜到点,多半还是为依琳公主。哪怕并非亲生,养了十多年怎会毫无感情?程耀虽好,可但凡才高八斗的人往往也容易心高气傲,十分不易驾驭,依琳公主自己就是个骄傲的,现下还好,等成了家,岂不成针尖对麦芒,天天火花四射?
何况二婚还带着个拖油瓶,新驸马家世外貌在次,重要的是人品得好,心胸开阔,又能包容,这样,依琳的后半辈子才能和和美美过下去。
蒋太后决心用自己老辣的目光为女儿寻个匹配的丈夫,无奈看来看去,总没个合适的,不是家世太盛,担心给公主气受,便是太过风流倜傥,早早的有了外室,依琳进门怕还得争风吃醋。
前思后想,反倒是从前看不上的夏家郎君如今十分顺眼。那夏长松虽说二十多岁仍未娶亲,为人倒是朴直诚笃,也没听说有什么绯闻韵事,算是个难得的正派人,功名上虽说高不成低不就,有驸马的虚衔想必也能混口饭吃,何况,夫弱妻壮,更能保障依琳公主在家中的地位。
且夏桐已经诞下了皇长子,今后无论这孩子做太子还是藩王,夏家的富贵都是少不了的,依琳入了她家门,至少这辈子前程无忧,看来姻亲关系份上,皇帝也会多加照拂。
蒋太后越想越觉得合乎情理,不由得注目了夏长松好几眼。
夏桐在宫里待了一年多,对这位老人家的脾气摸得透彻,唯恐蒋太后心血来潮来个乱点鸳鸯谱,便让春兰告诉常青一声,偷偷去哥哥那里报个信。
春兰却道:“常青不在,我让小猴子去吧。”
他师傅安如海紧紧跟在皇帝身后,倒把他给撇下了,侯阿宝正愁没事干呢!
夏桐怔道:“常青怎么又不在?”
从前没见他如此玩忽职守,难道出宫一趟倒把心给跑野了?
春兰也是无奈,“婢子哪能知情?您晓得,常公公向来独来独往,不肯跟咱们打交道的。”
这位也是个怪胎。可能天才都有些不为人知的怪癖吧,夏桐只好道:“那就麻烦小猴子吧,记得赏锭银子给他。”
春兰答应着离去。
*
比起夏桐这边的清闲,顾明珠就要忙碌多了,作为随行的太医,她必须得尽心尽力保证所有人的安全。此刻太阳当空照,不少宗亲女眷都被晒得面白如纸,汗如雨下,隐隐倒有中暑的迹象。
看着药箱里所剩无几的药材,顾明珠不禁发起愁来,到底还是经验未足,没料到跟来的家眷竟有这许多——解暑药不够用了。
身畔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忽的说道:“顾大夫,我熬了香薷饮和绿豆汤,不知是否有所帮助?”
顾明珠惊喜的看向她手中的食盒,“如此甚好,快,每家都分一碗。”
那人嗯了声,自顾自地交代侍女办去。
顾明珠此时才发觉这女孩子十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对了,是月子里来看望过夏昭仪的姊妹,那位瑜小姐。
她含笑颔首,“夏姑娘安好。”
夏榆没想到他还记得她,脸上不禁飞起两朵红云来,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顾明珠只当她羞见生人,关切的问,“夏姑娘是一个人前来的么?”
夏榆摇头,“还有我哥哥,以及……北戎公主。”
顾明珠也听说金吉娜招婿之事,笑道,“令兄与公主能结琴瑟之好,自然是赏心乐事,夏姑娘也该为自己打算起来了。”
自然是哥哥娶了嫂子妹妹才好嫁人,夏昭仪当初参加选秀是不得已,寻常时候还是得依照年庚次序来的。
夏榆脸上的红晕消退了些,低声道:“我还不想嫁人。”
这回轮到顾明珠不解了,“为何?”
她自己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眼前的小姑娘却正在韶华之龄,怎么会出此伤感之语呢?
见对方不说话,顾明珠也不好催问,想了想,从衣袖里取出一挂模样精巧的风铃来,道:“这个挂在檐下,有镇宅驱邪之用,声音也很好听。”
年纪轻轻却多思多虑,想必梦里也睡不安稳,比起吃药,反倒是这种分散注意的小法子更有用处。
夏榆欣喜的接过,又珍而重之藏进怀里,“多谢大夫。”
顾明珠正要再说几句安慰的话,身后一只冰凉的手掌却轻轻按上她肩头。
顾明珠皱眉,“常青,不要这样吓人。”
常青那张苍白的脸依旧毫无生气,“明知负不起责任,就不要给人毫无意义的希望。”
顾明珠:……
这人在说什么,她好像一句也听不懂。
夏榆却是怯怯的后退两步,揉着衣角不说话。
顾明珠猜着她应该是被常青吓到了,看这样子也没解释的必要,便只温柔的向她道:“昭仪娘娘就在山腰那间帐篷里,夏小姐,你还是找娘娘去吧。”
夏榆轻轻嗯了声,再无逗留。
顾明珠看她仓皇离去,这才转身朝常青怒目而视,“人家又没招惹你,你平白冒出来做甚?”
常青却是答非所问,“她喜欢你。”
这个,顾明珠其实看出了一点,可她难道能直接对夏榆说她爱错了人吗?与其那样伤人的心,倒不如默默守护这份心意,反正,她跟谁都是修不成正果的。时间长了,这份感情自然会渐渐淡去。
倒是常青这样横插一杠子很不可思议,他又算什么人,凭什么来管她的闲事?
真正关心她的人早就不在了。
顾明珠将那只苍白的爪子拨走,没好气道:“起开!”
常青眼中倒映出她纤弱挺直的背影,却是长久的沉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