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太妃转头看见蒋太后不悦的神色, 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飘了”,忙讪讪道:“臣妾们不过蒲柳之姿,哪比得上太后凤仪万千,荣光绝世。”
蒋太后这才有机会表示谦虚, 淡淡道:“行了, 在哀家面前还不老实, 先帝那么多嫔妃, 就属你长得最好,得先帝的疼惜也最多——都是过去的事了,哀家岂会计较这个?”
人老如灯灭,至少现在入住宁寿宫的是蒋太后,其他不过是仗着她指头缝里漏下的过日子。想到此处,蒋太后顿感浑身轻松。
淑太妃则是暗暗着恼, 心想过了这些年,蒋凤娇还是一样的脾气,真叫人讨厌!
德太妃中庸惯了, 此时便出来打圆场,柔柔地朝夏桐一笑, “听说前阵子你忍着辛苦, 给太后娘娘抄了百十篇佛经, 手上都起了燎泡。”
夏桐忙说不辛苦, 为太后娘娘做事是应该的。
德太妃笑道:“那也是你的心诚,若换了旁人, 坐都坐不住, 哪里有闲情抄经?”
蒋太后心想请来的这两个真不给力, 个个都顾着和稀泥, 话也说的不痛不痒的, 还得她自己扮恶人,遂咳了两声道:“你的心意哀家自然明白,只是有一点不解,那上头的字格外宽绰,一篇妙法莲华经就占了十来页,敢情是为了在哀家面前表现,好叫哀家称赞你能者多劳么?”
之前王静怡将厚厚的一沓纸送来时,蒋太后倒唬了一跳,心想又不是烧给死人的东西,哪用得着这么些?及至摊开一瞧,却发现上头的字有寻常两倍大,怪不得格外占位置。
蒋太后就疑心她是故意弄些假把式,专精表面功夫来唬人。
夏桐真是比窦娥还冤,“妾不过是想着太后年纪大了,目力恐有所不及……”
蒋太后支棱起双目,“你当哀家是瞎子?”
淑太妃和德太妃都有些无语,这不明摆着找茬么?人家一番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没见过这样颠倒黑白的。
可巧常嬷嬷捧着一本账册过来,“太后,这个月的节礼送来了,您可要盘点一下?”
蒋太后用力瞅了两眼,只觉上头的字如同蚂蚁一般,无奈说道:“去取哀家的西洋镜来。”
夏桐:“……”
这打脸来得真是猝不及防。
蒋太后也顾不上修理夏桐了,还是拾掇她的小金库要紧。
淑太妃和德太妃闲着没事,一面聊天,一面等着人奉茶来。
满屋里就她一个小辈,夏桐只好承担起端茶倒水的责任,将那紫砂壶里的残茶倒掉,另加水在炉子上一煨,将旁边的茶包拣了一个扔进去,也不管是什么茶叶——反正蒋太后这里的茶总不会难喝到哪儿去。
如此兑满一壶后,夏桐便颤颤巍巍捧着茶盏过来,谁知那杯壁格外地烫,蒋太后年老了皮糙肉厚不觉得,她手上却马上起了一圈红印。
本想忍着疼,谁知到二人跟前时,地上恰有一滩溜滑湿渍,夏桐足下一歪,托盘滴溜溜落到地上,虽然没烫伤人,淑太妃的裙摆却溅上了不少。
蒋太后这下可来了精神,故意没叫人把地拖干净,就为了等夏桐出洋相。
她当即呵斥道:“夏氏,你怎么做事的,太妃面前也如此莽撞?”
淑太妃忙道:“不碍事的,我又没受伤。”
蒋太后只恨她不配合,“老姐姐,何必光顾着息事宁人?你在我宫里出了事,我怎能置之不理?”
“太后您别这般疾言厉色的,仔细吓着孩子。”淑太妃嗔道,一面笑吟吟地搀起正要请罪的夏桐,“夏美人,陪我进去换件衣裳吧。”
夏桐温顺的应声诺。
蒋太后气得干瞪眼,这淑妃赵宝宁从前可不是这副脾气,先帝在时惯会掐尖要强,得理不饶人的,怎么对着一个小小后辈忽然慈悲起来?简直匪夷所思。
等进了内殿,淑太妃脸上再无方才的窘迫,反而兴致勃勃挑起蒋太后衣柜里的东西,跟逛集市似的。
夏桐:……合着您进宁寿宫就为了这个?
淑太妃明知她在旁看着,竟也不觉得尴尬,反而笑眯眯的同她解释,“这蒋凤娇为人最小气的,什么好东西都紧着自己用,专会克扣咱们的份例,衣裳更不用说,她老人家一年有四季不带重样的,我和德妃却只有两季。今儿多亏你洒的那杯茶,我可得好好挑几件回去——横竖蒋氏自己理亏,怪不得我。”
夏桐只好说,“太妃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淑太妃神情轻松,“你说了我也不怕。”
蒋太后虽然位尊,淑太妃倒也不怎么畏惧她,大家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能斗出什么花样?再说,淑太妃的儿子虽远在边陲,大小也是个藩王,蒋太后还不敢让她出事。
夏桐就觉得这位娘娘真是个妙人。
等淑太妃换好衣裳出来,蒋太后就感觉胃里隐隐作痛,这赵宝宁竟挑走了她最好的一件雪缎!蒋太后自己都没穿过几回呢!
淑太妃犹自笑着,“娘娘,您看这件衣裳可行?”
的确很合淑太妃的身量,衬得她苍白脸上都有了几分红晕。蒋太后心头滴血,却也只好假装宽宏大量,“很不错。”
“那我就先穿回去,等洗好了再拿来还给姐姐。”淑太妃道。
蒋太后当然不能表现得太过小气,况且,被人穿过的衣裳也觉得膈应,她只好强支出一副笑脸,“不必费事了,就当哀家赏你的吧。”
淑太妃轻巧地施了一礼,“谢姐姐。”
便转身去跟德太妃炫耀起来,又朝夏桐递来一个得意的眼色——瞧瞧,就知道蒋凤娇会这么说的。
蒋太后虽然恼恨赵氏,可赵宝宁素来是这么个性子,她也习惯了,唯独夏桐令她觉得晦气——若非她不小心打翻那盏茶水,赵宝宁还占不了便宜。
这时候蒋太后已浑忘了自己本就是来看夏桐出丑的。
生怕再留她下去会生出更多乱子,蒋太后做出疲倦的模样,“哀家乏了,你先回去吧。”
夏桐自然遵命。
淑太妃和德太妃见蒋太后神色不愉,也都知趣告退。
宁寿宫外,淑太妃唤住夏桐,“今日的事无须放在心上,她是太后,怎么为难你都是应该的,不闹出格就好。你只要记住一样,握住了皇帝的心,也就掌握了在这宫里安身立命的根本,旁的不过是小事罢了。”
这应该是淑太妃的切身经验。
夏桐洗耳恭听,“谢娘娘提点。”
等她去后,德太妃不解的看着淑太妃,“你干嘛要帮她?仔细惹恼那一位。”
指了指身后的宁寿宫。
淑太妃不屑道:“就算你我帮着太后把夏氏踩下去,太后难道会给咱们好处么?她一向小气,又爱使左性,仔细得罪了皇帝就不值了——到底内务府还是得看皇帝的意思呢。”
又嫣然一笑,“况且,夏氏越壮大,正好可以给蒋凤娇添堵,你难道不想看看这份热闹?”
一席话说得德太妃心胸舒畅,“还是你足智多谋。”
蒋凤娇跋扈了这些年,也该她尝尝苦头了——这就叫恶有恶报。
*
夏桐回到关雎宫,就发现安如海已候在院里,跟串萝卜似的,身后站着一溜宫女,一溜太监。
夏桐有些惊讶于安如海的办事效率,“这么快人就挑好了?”
还以为总得花十天半月的。
安如海笑道:“陛下亲口吩咐,奴婢怎敢怠慢?自然得快马加鞭的。”
一面领着她细看那些人的容貌服饰,将性情和为人也都介绍一番。
夏桐命春兰一一记下,准备日后留用。虽然都是安如海送来的人,内侍是由内务府直接分派的,这个应该无妨,至于宫女则恐怕免不了混有别宫人手。
夏桐决定先指派她们做些粗活,等观察一段时间,确定没异样后再调来身边使唤,她可不想身边出现内鬼——尤其那种有爬床企图的,更得扼杀在摇篮里。
并非她对皇帝多么有独占欲,只是这种事一旦爆出来,她整个宫的声誉都会受到影响,那就得不偿失。
现在的问题是缺一个总管太监。
夏桐仍可惜小猴子没来,“阿宝为人乖觉,又机灵通透,可惜陛下习惯了要他服侍,一时也离不开。”
安如海哪敢说皇帝是嫌那小子生得太好,心生醋意才不肯放人,只陪笑道:“阿宝倒想着来伺候美人您,只是他为人年轻,尚需多加历练,若给主子您惹了麻烦反倒不妙。”
又指着人堆里的一处道,“不过奴婢又另外择了个好的,送给主子您使唤,您看看是否得用?”
夏桐这才注意到那人混在一群太监里,说也奇怪,先前安如海没介绍他时,他站在那里就像空气,如今安如海特意指出来,倒叫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感。
这人名叫常青,模样属于平平无奇的那类,脸上还有几点微微麻子,说是小时候出天花留下的印痕。但他整个人的气质十分独特,旁的内侍训练得再好,也免不了有些弓腰驼背的畏缩之感,这人却笔直如同青松。衣裳洗得发白,低眉垂目,眼神倒有不容忽视的锐利。
若非提前知道他是去了根的,夏桐还以为是哪个落魄世家公子。
她不免有些奇怪,“陛下怎么挑了这么个人?”
安如海哪敢说皇帝特意吩咐要寻个丑的,可在内务府要挑相貌难看的也不容易呢——能进宫的,仪容这项先得过关。
看来看去,也只有常青这个麻子脸符合要求,安如海便带他来交差。他拍着胸脯道:“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主子您试一试就知道了。”
夏桐只好收下,让平姑拿给安如海一枚金锭,待安如海离去,她就吩咐春兰秋菊把新人带下去安置,先分派住处,要干什么活之后再议。
至于这个常青……夏桐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对待他好。
正苦恼时,常青却说话了,“小人知美人您正为一事忧心,愿毛遂自荐。”
夏桐诧异地看着他,难道他会读心术?不,应该不像。
但常青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他微微抬眸,“贵妃娘娘如今对美人您颇为忌惮,纵使得到陛下的专宠,想必主子您也觉得寝食难安。”
这个倒是挺准,夏桐有些佩服他的洞察力,“你觉得该怎么办?”
常青道:“咱们不妨主动送她一个把柄,有了掣肘,贵妃娘娘自然就能放心,也不会时时盯着主子您不放。”
夏桐眼睛一亮,“你有主意?”
常青点头,“愿效犬马之劳。”
现在夏桐开始相信皇帝的眼光了——他果真送来一位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