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世族散

最开始是沈争鸣先遇到了彦菱。

一个流落在外的美貌女子, 面对恶行誓死不从,被下了药也还是坚守着贞洁,一双惊人的美目中迸射出的不是妥协, 而是强烈的不甘。

不信命,不屈服, 不妥协。

沈争鸣把她救了下来。

彼时中原并不清楚妍族人的存在, 也不知道眼前的女人是那遭遇坎坷命运凄凉的一族,只道她是个过于美貌的女子,从六州逃出来, 想要在富庶的中原谋一条生路,谁知却沦落到人贩子手里, 几经坎坷,受尽苦难。

可事实上, 彦菱是个从地狱爬出来的复仇者。

她恨透了六州人, 不惜一切代价逃到中原, 却又经历了几乎同样的遭遇。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只贪恋她的容貌, 所有靠近她的人都只想要她的身体, 所有男人都是让人作呕的, 所有女人都是恶毒的嫉妒化身。

没有好人, 没有人, 全都该死。

沈争鸣救下的就是这样的彦菱。

可悲的是, 如果她只是沦落风尘,可能没能力酿成多大的罪孽,然而她去了沈家, 见识了中原世族的权势滔天,见识了权力下的唯命是从,明白了真正的武器是无形的, 却能杀尽天下人。

彦菱变了。

她最初是极厌恶色诱的,如今却利用自己的身体蛊惑了无数人。

等沈争鸣发现时已经制止不了了,他的手下干将为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最后两败俱伤。沈争鸣怒不可遏,问她缘由。彦菱无辜道:“妾不知道。”

沈争鸣抽出佩剑:“妖女,我就该救你!”

他长剑刺出,彦菱一动不动,她笑着看他,美丽的眼中尽是恶毒。

噗呲一声,长剑刺入血肉,却不是她的。

沈争鸣满脸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心腹:“连你……连你……”

男人颓然倒地,面色煞白:“属下失职了。”

原本该守卫沈争鸣的贴身侍卫,竟为彦菱挡了致命一剑,他不能反抗沈争鸣,也不能阻拦沈争鸣,能做的只有替彦菱去死。

沈争鸣厉声道:“大夫,叫大夫!”

可惜却救不回这求死之人。

彦菱看着沈争鸣的暴怒,笑声宛若银铃:“沈大人,你可以再杀一次,看还有没有愿为妾赴死。”

沈争鸣:“你!”

彦菱哪怕是笑得如此疯狂,依旧美得像盛放的玫瑰,无可挑剔。

这时沉沉争鸣才知道自己救回来一个灾星,一个祸害,一个不该存于世的妖女!

偌大个沈家,几乎要毁在彦菱手里。

沈争鸣焦头烂额,却不敢再轻举妄动:他将她关进沈府,又惹来妻子猜忌,短短两日家宅不宁;他没法将她扔出去,此等祸害在乱世中定会惹出更大的灾难;他甚至想过对她用刑,折磨她,让她无力做祸,谁知她身上伤口只一夜便能恢复,活脱脱的妖孽!

沈争鸣满腹心思都被彦菱牵绊,沈家军在一次对敌中损失惨重。

先帝察觉到了他的难处,二话不说把彦菱接到了自己营地。这其实是沈争鸣最怕的事,可惜他实在是搞不定这妖女,继续被她纠缠,只会酿成更多惨事。

先帝安抚他:“放心,将她留在我这最安全。”

沈争鸣提心吊胆数月,谁知彦菱还真安分了。

先帝与先皇后伉俪情深,那时先皇后还没有生病,一直跟着先帝行军,直到怀了身孕才不得不回家养胎。

堪称奇迹的是,彦菱和先皇后感情很好,她作天作死,唯独先皇后待她是自始至终的亲善。

彦菱问她:“你姓什么?”

先皇后:“秦。”

彦菱:“不可能,我们妍族人没有二姓!”

先皇后笑得温婉:“我不是你的族人。”

彦菱看着她的眉眼,瘪嘴道:“你怎么可能不是妍族人?最烦你这种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的人!”

先皇后也不同她计较。

先皇后生来瘦弱,往日里又是宽袍长袖得穿着,所以并不显怀。

直到她快生了,彦菱才知她有身孕。

彦菱如遭雷击,眼睛睁得很大:“孩子是谁的?”

她这模样,简直像那妻子怀了旁人孩子的丈夫,又震惊又失望甚至还透出些恨意。

先皇后身边的婆子早就看不惯她,此时听她胡话连篇,更是恼了:“当然是雍将军的!”那时大雍未成,先帝尚且是将军。

彦菱面色煞白,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你不可能怀他们的孩子,你……”

先皇后见她神态有异,上前询问:“阿菱?”

往日里先皇后是唯一可以碰她的人,此时她却想疯了一般甩开她:“别碰我!”

先皇后本就孱弱,又临近产期,哪受得住她这一下?身边伺候的人也失了职,竟没扶住她。这一跤摔出满地血,惊吓了所有人。

唯独始作俑者彦菱一动不动:“你不会怀孕的,你不可能怀孕。”

秦家一片兵荒马乱,等一声婴童啼哭,彻底击溃了彦菱。

彦菱走了。

秦府人都说她是畏罪潜逃,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央着先皇后给先帝去信,让他抓到此恶女,严惩不贷!

先皇后伤了气血,却仍道:“别怪她,她不是有心的。”

然而三个月后,仆人们都知道彦菱跟在了先帝身边。

大家不敢告诉先皇后,怕她伤心,直到彦菱怀孕生子,此事才彻底瞒不住。

先皇后听到这消息时一阵巨咳,满帕子鲜血。她本就因生育而拖垮的身子,雪上加霜。

再后来。

彦菱死了,万箭穿身过,死状极其惨烈。

先帝为了救她,遭了埋伏,五百人小队全灭,先帝也烙下病根,开国不过两年便撒手人寰。

沈争鸣恨透了彦菱,也恨透了她生下的孩子。

先帝将沈君兆托付给沈争鸣,沈争鸣接下了他,却只是看到他的眉眼便恶心得想吐。

沈君兆还在襁褓中,已经生得与那妖女一般妖颜祸世。

一场悲剧连着另一场悲剧。

沈争鸣不愿先帝名声有辱,更不愿妖女的孩子夺了天下,所以将沈君兆认作自己的孩子。

沈家四十岁前不得纳妾,沈夫人哪里容得下这孩子?

沈争鸣却半句解释也没有,只道:“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那时沈家势重,沈夫人母族没人,如何能反抗?

她认下了沈君兆,也恨透了沈君兆。

她知道这是彦菱的孩子,知道这是彦菱和沈争鸣的孩子。

只要想到彦菱,她便恨意滔天。

她奈何不了彦菱,却能折磨她的孩子。

沈君兆的童年,就在这般无穷尽的怨恨与虐待中度过。

合上卷宗,雍理只觉心疼。故人旧事,早已难辨是非。

很多人不理解彦菱,雍理却因太了解妍族人而知道她疯狂的根源。妍族人的遭遇足够把人逼疯,要么彻底放弃沦为玩物,要么激烈反抗愤世嫉俗。

反倒是彦君玥母女才是罕见的例外。

雍理始终不太明白,为什么得知母亲怀孕,彦菱会那般崩溃?

她恋慕父皇?不对。

她恋慕母后?也不太对。

究竟为什么?

可惜人已去,留下的人也不可能知道这些细节。

世事如此吧,总有无数解不开的谜,徒留后人猜疑。

翻完这些陈年旧事,雍理找不到沈君兆不是他异母兄弟的线索,也找不到沈君兆一定是他异母兄弟的证据。

不过除了先帝,又会是谁呢。

彦菱偏激归偏激,可唯一能让她怀孕生子的男人只有先帝。

若非是先帝骨肉,他又为何要将其托付给最信重的沈争鸣。

退一万步讲,如果不是确定了是先帝亲子,以沈争鸣对彦菱的恨,又怎会养大她的孩子。

雍理长叹口气,收起匣子,同睡着的彦君玥道别,出了密室。

一夜噩梦,第二日朝上雍理也没太有精神。

御庭议事,忍了数日的乌弘朗终于扑通一声跪下,把心里话倒了个干干净净:“陛下,您不能这般坐以待毙啊!”

雍理眉峰一蹙,看向他。

乌弘朗不待他动怒,倒竹豆一般把眼下形势、沈家军将要兵临城下的风险一五一十全说出来。

雍理听得心烦,却也明白他的焦心忧虑。

旁人不知他和沈君兆的关系,看到的全是表面。

的确,沈君兆捷报连连,简直像从边境一路“打”回首京,各地总兵要么拱手交出兵权,要么被打到四处逃散。

沈君兆的战神之威,扬名天下。

乌弘朗会紧张也难免,此时的沈君兆若是回京,直接围了皇宫,逼雍理退位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什么明争暗斗,都抵不上手握兵权。

一个清君侧,足以屠尽雍皇宫。

然而这些雍理压根不在意,他只要沈君兆快些回来,再快些回来。

以前他还会疑心自己没了这皇位,沈君兆会除他以后快。

如今他哪会疑心?他信任沈君兆,信他胜过所有人。

沈君兆从没变过,隔了多少年,隔了多少人,隔了多少是是非非。

他的阿兆,始终是那个一心只为他的少年。

他只想他平安归来。

快些回来。

乌弘朗说到激动处,额间青筋都鼓了起来:“沈君兆若没有反心,为何要把心腹全部带走?留在首京的世族全是诸如李义海这般弃子,所有亲沈派全部离京……”

雍理心蓦地一沉。

乌弘朗继续道:“陛下!至多半月沈君兆便要回来了,我们再不做准备,如何抵得住那千军万马!”

雍理豁然起身,周身毛孔都炸起来,脑中嗡嗡作响:“你刚才说什么?”

乌弘朗以为雍理终于醒悟,连忙又重复了一遍。

雍理却听不见别的,只听到那俩字——世族。

世族,世族,世族!

雍理心惊肉跳,为那一刹那闪过的念想惊惧不已。

不可能,沈君兆不可能的。

他答应他要回来的,他答应他一定会回来的!

雍理面色惨白,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整个人如魔怔了一般。

乌弘朗大惊:“陛下!”

雍理瞳孔涣散,声音微颤,只知重复:“不可能,不可能……”

然而最怕的,往往是将要发生的。

所有预兆都是提醒,提醒他遗忘了最重要的事。

商野浑身血污,满身狼狈地冲入御庭殿。

雍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商野扑通一声跪下,磕着头说:“陛下,沈家军图谋不轨……”

雍理厉声道:“住口!”

商野额头尽是鲜血,声音却异常坚定:“沈君兆意欲造反,已被子难大师斩于马下!”

砰地一声。

所有迷雾在脑中炸开,雍理看到了最深处的真相。

他只觉心脏凝滞,只觉天昏地暗,只觉周遭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

是啊,他的阿兆从未变过。

从未变过的沈君兆怎会和他在一起?

他自我折磨了三年,又怎么会一夜之间接受了他们的兄弟身份。

忍不了?想通了?放下了?

那还是沈君兆吗。

从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天,沈君兆已决心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