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是你多情邀我或我是多情客(二十三)

大梦一场, 再醒来,他倚靠在临华宫的床前,身旁便是昏睡着的朝辞。

喝了那药后, 朝辞的面色已经没那么苍白了, 脸颊还透着些许的红润。他舒缓着眉眼, 似乎在做着些让他高兴的梦。

是和他做着一样的梦么?

梦见那个自己。

一梦方起,楼越好像什么都想明白了。

朝辞或许很久很久之前——至少在他们大婚之前, 就做了这个梦。甚至他可能不是在做梦,因为那个梦的一切都真是得可怕, 它不像是个预知性的梦境, 倒像是个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朝辞或许不是梦见,而是他曾经就是梦里的那个朝辞。

梦中的朝辞和“楼越”第一次见的时候, 是疏离而防备的。但是他最后与“楼越”相爱相伴, 百年之后,他成了自己的朝辞, 所以才有那无缘无故、又温柔彻骨的朝辞。

楼越想着想着,竟有些痴了、怔了。

他们原来拥有最好的开始。

可如今……怎会变成这般光景?

他的眼中满是血丝, 红得几欲渗血。

有几滴泪水落到了朝辞的脸颊上。

朝辞睫羽颤了颤,下一刻竟是睁开了眼睛。他摸了摸脸颊, 发觉上面一片湿润, 抬头见了楼越这般狰狞又哀恸的模样, 吓了一跳。

“你怎么突然哭了?”朝辞忍不住起身,用微凉的手指拂去了楼越眼角的泪水, 心疼不已。

楼越贪婪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又觉得青年就如那场梦境一样,下一瞬便会如一阵青烟、一场水镜,再也找不到了。

明明心中痛得彻骨, 他面上还是强笑着:“昨夜做了噩梦,梦见你要走了。”

朝辞听了这个原因后,先是一愣,随后便忍不住失笑了。

“我走能走到哪里去?”他笑着轻吻了楼越的嘴唇,安慰道,“好啦,不要怕了。梦里都是假的,都是反着来的。”

“你梦见我要走了,其实是要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走。”

楼越抬头看着他,又猛地将他大力拥入怀中。

只有在拥抱时,才能感受这人温热的体温,才能给他那惶惶不安的灵魂一些微弱的安抚。

只有在他看不到自己的脸时,他才能肆无忌惮地痛悔哀伤。

朝辞,梦不是反的,你真的……就要走了啊。

我该如何才能赎清那些罪孽,我该如何才能将你留下。

无力和恐慌充斥着他的心中。他从未这般无力过,哪怕他还是个任人欺凌的可怜虫的时候,他就敢图谋世间最尊贵的位置,哪怕他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倒在血泊中浑身狼藉,他也从不害怕、从不认命。

但现在呢?

他才知道,有些事情是再大的权力都做不到的。

他起身,一个又一个轻吻落到了朝辞的眉间。

我该如何,才能留下你?

…………

太医馆已经在昼夜不停地寻求如梦的解法,而楼越更是在民间和境外不断寻找精通医术的人,甚至连蛮夷那边的人都找来了不少。

但是还是进展甚微。

而且情况还在进一步地恶化。

朝辞自从服了那药后,每日都会醒,清醒四个时辰左右。他每次醒来都只有楼越梦中见到的朝辞的记忆。更让人心惊的是,朝辞的记忆在快速地往后。

第一次醒来时,他说是玦儿三岁的生辰,这样算来朝辞才二十有六左右。第二日醒来,朝辞却与他提到了说碧翡到了二十五,该出宫许配个人家了。碧翡比朝辞小一岁,那么那时朝辞的记忆就是停留在了他二十七岁的时候。

第三天,朝辞说要去为腹中的孩子祈福,去宫外的普陀寺求个平安符。朝辞怀上那双胞胎时玦儿五岁,因此朝辞便是二十八岁。

就这样,朝辞一天天的醒来,他的记忆也一年年地推后。甚至在第六天时,楼越在朝辞的眼角发现了些许细纹。

很细小,全然不影响朝辞的容貌,但……这不应该出现在朝辞的身上。

他让太医来诊断,太医告诉他,皇后的身体的确是在随着记忆的推迟而衰老,此时他的骨龄已经有三十岁了。

楼越浑身冰冷,脊骨中透着冷意。

怎么会这样?!

没有人知道答案。或许朝辞已经彻底沉浸在了那个梦里,他的身体也听从他的意志,在自然地老去。

在第十天的时候,楼越在朝辞乌发间见到了数根白发。

对于寻常人来说,十几岁便偶尔长几根白发并不是稀罕事。但是朝辞一头头发乌黑若绸缎,从来不见白发。

楼越说不清那天,他在朝辞还没有醒来的时候,一点点替他拔掉发间那刺眼的白发时,是什么心情。

是灭顶般的恐慌,和自欺欺人。

朝辞却全然不在意自己的衰老,世人眼中的匆匆时光,在他的眼中却漫长又充实,在岁月中,他从容地老去,不曾惧怕、不曾回头。

每一天,楼越都是绝望而狼狈的。他不能让朝辞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朝辞常要见楼玦、要见他的一对双胎儿女,可他哪找得到这三个孩子呢?在朝辞提到他们的时候,他只能不断地寻找各种理由糊弄过去。

不只是该高兴还是该觉得可悲,不论他前一天说什么,第二天醒来时朝辞都不会记得昨日发生过的一切。他记忆中,对应的那一天,已经被梦中的记忆所代替了。

无论楼越如何做,他都不可能在朝辞的人生中再留下任何一笔痕迹。

就算等朝辞醒来了,他见到的楼越也不是楼越,而是那个陪着他走了一生的楼越。

楼越有时会恍惚地想着,或许从头到尾,在朝辞眼中,都是把他当成了那个人。

所以在那两年,他才对他那样的好。

但是楼越自己却知道,他跟他梦见的那个楼越……并不是一个人。

所以那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梦,他无法将之看作他曾经有过的人生。

他的朝辞,一直都把他当做了另外一个人。他的爱、他的好,都不是给自己的,而是给那个楼越。

直到自己利用朝辞引出楼宸,任由他被朝华污蔑,甚至当了帮凶,不给朝辞任何辩解的机会,将他囚于琼华宫。他明明知道朝家是无辜的,甚至他手中有足够的证据,但是他还是选择让朝家入了大狱,让朝辞在勤政殿前,一夜磕头。

那之后,朝辞看向他的眼中不再有星光,而是如同燃尽了的炭火,渐渐熄灭了。

或许那时,朝辞便发现了,他跟朝辞以为的楼越,并非是同一个人。那个人在朝辞看来是绝对美好的,他从未伤过朝辞一分一毫,但自己不但伤他彻骨,还害了他的血亲。

但是就算想明白了这些,楼越又能如何?哪怕是嫉妒,此刻也顾不上了,就算是后悔,又有什么用?他熬红了一双眼,如同困兽般挣扎嘶吼,却不见生路。

将白发拔了容易,挡住岁月却比登天还难。等再过一日,朝辞的发间还是生了华发。

楼越不自然地弯曲了指尖,终是没再做那自欺欺人的行为。

朝辞醒来后,一如过去几天那样,如常的与他说话。朝辞的生活规律而简单,几乎不怎么出临华宫,喜欢侍弄他那些药草,操心三个儿女,除了楼越外,这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了。

今日他不知为何,一直盯着楼越在看。等用完早膳后,他忍不住开口道:“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陛下一下子变得年轻了许多。”

楼越心中顿时一咯噔。

好在楼越其实并不显老。此时按照朝辞的记忆看来,他应该是三十五岁左右。但是楼越见过梦中的“自己”三十五岁时的模样,与自己此时差别并不大。

因此他随口编造了一个理由搪塞了过去,朝辞也没再追究。

但是这件事却被楼越记挂在了心上。三十五岁的“楼越”他还可以这般糊弄,但四十岁呢?五十岁呢?……

就算他再怎么不愿意去想,但是朝辞还是在一年年地推后,一年年的老去,他总该做打算。

因此楼越只能让林程为他易容,陪着朝辞一起老去。

林程看着这位短短几日便变得憔悴而狼狈的帝王,心中又是莫名,又是为他哀伤。

这是一场只属于楼越的孤独和绝望。

他心中再痛,旁人也无法为他分担万一。他心中再悔,朝辞的时光也不会为他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