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是你多情邀我或我是多情客(七)

朝辞知道自己决不可能做过朝华说的那些事, 因为他连楼宸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但既然朝华敢这么说, 又带着禁军搜他的宫殿——如果没有楼越的允许, 禁军怎么敢搜皇后的宫殿——那么朝华一定有所依仗。

果然,他们搜出来了一叠书信。

藏在了书房挂着的画后面。

朝辞没有看那些书信,他只是看了自己的妹妹一眼。

他疼爱了十几年的妹妹, 神色中却只有得意与快意, 之后便是大块大块斑斓的污浊。

朝辞闭了闭眼。

他自是心善,但也不是记吃不记打的蠢人。

一次又一次……他究竟是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朝华,她竟如此恨他。

罢了。

朝辞睁开眼, 又看向了楼越。

他就算没看那些书信,也明白朝华此次必然是有备而来, 而此时, 单看楼越愿不愿意信任他。

愿不愿意信任他呢?

——如果是上一世的楼越……

“陛下,请过目。”禁军的首领将那些信奉过头顶, 呈给了楼越。

楼越展开了信。

每读一行, 他的神色就沉一分,朝辞的心也就随之冷一分。

楼越看完了信, 直接把信摔倒了朝辞面前。

朝辞没去看, 余光却看见了那上面的字迹。

与自己一模一样。

——如果是那个与他携手一身的楼越。

“朝辞,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楼越走到朝辞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朝辞跪了下来, 视线只能看到他玄色的繁重衣摆:“臣妾不认。”

“证据确凿,有何狡辩?”男人的声音冷冽而陌生。

“单凭几张书信,未免过于儿戏。”朝辞跪在地上, 眼睛看着地下。

——如果是那个爱他护他、珍他重他的楼越。

朝华却得意道:“本宫早知兄长会心存这般侥幸,碧落,你把先前向本宫坦白的,再说一遍。”

碧落,是他身边的两位大宫女之一。

他的心腹。

“是。”碧落站了出来,她不敢看朝辞,只是跪在楼越面前,一字一句地说着那些莫无须有的欲加之罪。

最后,她重重地向楼越磕了一个头:“主子执意如此,奴婢无法干涉,但日日夜夜却难以入眠。奴婢自知自己罪孽深重,只求不要牵连家人。”

“朝辞,可认罪?”男人一字一顿,像敲在朝辞的心上。

“不认。”

——那楼越一定会……

“将皇后拘于琼华宫,没有孤允许,不得踏出一步。”

琼华宫,便是冷宫。

——终究,还不是他。

朝辞闭上眼睛,泪闻声而落。

…………

冷宫的日子,的确不是那么好过。

临华宫那数十位宫女太监自然是不能来了,只有碧翡坚持要跟着朝辞。

到了冷宫,朝辞还背上了谋反的罪名,那从前皇后的待遇也更是沾不上边了。

只是朝辞毕竟还占着个皇后的名头,楼越也还没有废后,那些人总不好做的太过分。

吃穿还算不上恶劣。

过得去,便就能过罢。

朝辞坐在案桌前,面前是一张白纸。

他提笔,却不知道要做什么。

最终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提笔动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他搁下笔,再往那画上一看,却是心中一惊。

那是过了不惑之年的楼越。

上天偏爱这个男人,哪怕到了四十多岁,他也不见老态。

只是眼角多了些细纹,却另有威严俊美。

朝辞将这幅画搁置一旁。

将笔蘸上了墨,又画了起来。

他而立年的模样,他不惑时的模样,他年逾半百时的模样……还有他白发苍苍的模样。

朝辞活到了八十三岁,那时候楼越也八十五了。

再如何受上天偏爱,也是一副白发老态。

满脸皱纹与沟壑。

但这是他的爱人。

是他爱逾性命的爱人。

…………

朝辞被打入冷宫,收到消息的朝家,却是闹翻了天。

朝丞相与阮氏,连夜去求见了朝华。

“辞儿是你的兄长,他疼爱你十数栽,他如何为人,你不清楚么?他怎么可能与那前太子有染!”朝铭之痛心地看着朝华。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如何想的,本宫如何知晓?”朝华高坐着,挑眉反问。

朝铭之看着自己这膝下唯一的女儿。她的母亲,也是自己除了阮氏之外唯一的妾室。

虽然是庶女,但是作为他唯一的女儿,他一直都把她当做嫡女疼爱。

她的姨娘是商户之女,目光短浅,朝铭之不愿将朝华交给她的姨娘教养,但朝华自幼却与她姨娘格外亲厚,一旦离开便大吵大闹。朝铭之无法,只能将她交给姨娘抚养。

这么多年下来,他知道她难免会沾上些短浅的性子,只是没想到……却是移了根。

陷害兄长,让兄长生生背上了谋反的罪名。

她如何敢!

朝铭之失望又痛心。

“你既然执迷不悟,我也不逼你。”

“明日上朝,我便向陛下禀明一切,朝家与辞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娘娘,好自为之。”

朝朝铭之深深对朝华一拜,转身携着阮氏离开了。

……

朝华险些将手中的护甲都要掐碎了。

说什么她与嫡女无区别。

实际上上一世她在那穷山恶水的乡下庄子,朝铭之也没来见过她几次。

任由她在那里,过着贱民一样的生活。

如今朝辞遇难,他便要拖上整个朝家,为了朝辞一搏。

算什么!

满口谎言!

她当然不可能让朝辞就这么翻身。

朝家……

也不是她的家。

这般想着,她又去书房飞快地写了一封信,那封信写完过了一炷香,字迹便消失了。

…………

朝家为朝辞请命,求皇上彻查。

但最终却在朝家搜出了更多证物,甚至在城郊找到了朝家养的私兵。

这一下,便不是那几封书信,几个人证能了清的事了。

朝家全家入了大牢,等待皇上发落。

朝辞听到这个消息,不顾阻拦,硬闯到了勤政殿。

禁军倒是想拦他,但是朝辞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作为名门嫡子,他就算不精通武道,也是练过的。他自然不可能是禁军的对手,但是动起手来对自己也下手极狠,禁军不敢真的将他如何,只能任由他一路闯到了勤政殿。

朝辞在勤政殿前,重重跪下。

膝盖与地面的石板猛地碰撞。

朝辞脸上看不出一丝痛色,又一下力道极重地在地上磕着头。

不过几下,头上有了血迹。

……

夜半,连石板都被朝辞染上了化不开的血色。

朝辞不知道自己磕了多少下,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朝一边倒去。

还不等人来扶他,他又强自坐了起来,额头上满是冷汗。

他再次,缓慢而坚定地,将头磕下。

又过了半个时辰。

朝辞的身体到了意念也无法支撑的极限,头磕下去了,却再也起不来。

无论是头,还是身体的哪里,都像是断开了一样。

殿门开了。

陈总管从里面走出来,将朝辞扶了起来。

“皇后娘娘,回去吧。”

“陛下开恩了,判你朝家流放。”

流放,至少命还在。

这是朝辞最后一个念头。

随后,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

三天后,朝辞还在琼华宫中卧床不起。

他收到了一封信,是来自朝家的。

——辞儿,多多保重。

那封信后来被他的泪水晕开,寥寥几字几乎不能看了。

朝辞也寄了一封信。

让人带到了宫外。

又过了几日,朝辞也收到了一封回信。

——好。

…………

朝辞入宫前一年,救过一名江湖少年。

他自称自己天纵奇才,如今武功已臻至化境,朝辞既然救了他,他愿意达成朝辞的一个要求。

那时候,那名少年也才十五岁的模样。

朝辞见他小小年纪便这般大言不惭,不免觉得好笑。但是少年一片报恩之心却是真挚的,因此他还是收下了少年的信物。

少年说,如果想要了想他做什么,就拿着这个信物,去皇城东城的一家叫同光当铺的地方。

少年见朝辞不信他,还颇为不满,特地施展了几手。

如今还是有内家功夫存在的,京城中有不少武将就是练这些,听闻楼越也是个内家高手。但是这些内家功夫,不过是让人更加强健、更加耐久……若说多么神异,倒也没有。

但是少年却能徒手结水成冰,能踏空而行。

朝辞见他这般,也信了三分。

只是他人生顺风顺水,一直没有什么无法实现的奢求。

如今却是穷途末路,只能急病乱投医了。

……

朝辞提出的要求,是想在朝家举家流放时,去远远送他们一程。

自从朝家全家都背上了谋反的罪名,朝辞先前在冷宫还算安稳的日子却是彻底没了,每日连吃食都成问题。

他自然也不可能,再闯一次勤政殿,求楼越让他见家人最后一面。

朝家举家流放那天,一名白衣少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朝辞不知道他是如何冲破层层的防卫,来到了这深宫之中。

他果真带着朝辞,穿破层层防卫,去了城郊。

被流放的朝家,蹒跚地行走着。

朝辞看到了爹娘,也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家仆,那些看着他长大的人,与他的长辈也无分别。

他站在远处,一点点地看着那些浩荡却蹒跚的人群,消失在了视线中。

“你也想离开吗?”少年突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