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太阳透过树枝缝隙洒下来,在地上形成了斑驳的影子。光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抬头看向天空的时候有些刺眼,双眼只能眯在一起。
四周是围绕起来的黑色铁栅栏,靠近电网仿佛能够听到电流的嗡鸣声,里面的犯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干什么的都有。
宁越坐在花坛边缘,里面的绿化修剪的非常整齐,他用手拽了一把,把叶子揪的四纷五落。
因为使了些力气,胸口隐隐泛疼,他脸色苍白了些许,垂眼看着手里的叶子。
他在这里待了快半年了,除了日日夜夜想出去之外,想的都是曲乐沅。
不知道他刻的字消了没有,曲乐沅一定会很恨他吧,但是有没有可能也想过他呢?跟陆谌在一起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长高?现在成绩怎么样?
他知道过两天曲乐沅一定会来见他,心里有一些期待。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恨意消弭了些许,这里的环境让他每天都感到压抑和厌烦,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以前的日子来。
以前还在上学的时候,曲乐沅经常给他买小东西,拉着他出去玩,在他生病的时候还去他家里照顾他,当时因为笨手笨脚手忙脚乱的,他还出口嘲讽了。
每次他嘲讽的时候,曲乐沅都会低头认错,实际上偷偷瞥他,估计心里在骂他。
那些记忆从脑海里涌现出来,一幕幕的晃荡在他心头,他记忆里对陆谌的面容早已经模糊,只记得曲乐沅的笑容,对他说的那些话。
从小到大他总是被孤立,曲乐沅第一个愿意跟他做朋友。
没有人吃过他剩下的东西,曲乐沅吃过。
他生病的时候从来都是一个人熬,没有人来照顾过他,曲乐沅过来了。
没有人对他有过很多的耐心,曲乐沅却对他很耐心,有时候很不愿意,但是因为是他的要求,后来还是做了。
从他父母去世以后,大部分过年也是他一个人过,只有曲乐沅陪他过过年。
那些回忆大部分都是美好的,人陷在泥沼里的时候,能记起来的时候也大多是美好的事物。
有那么一瞬间,宁越想,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们的结局会不会是不一样的呢?
……
曲乐沅最后答应了宁淮意,虽然他并不觉得他去看宁越能改变什么,但是有些事情总归是要理清的。
他想知道宁越的想法。
前几天他出去了一次,那一天晚上陆谌一直没有睡着,半夜的时候还起来吃了次药。
曲乐沅有点不放心,他在出去的前两天一直在安抚陆谌。
“谌哥,我出去下午就回来,不会耽误很久,会一直给你发信息的,你不用担心,要好好吃药,要是不舒服了就给我打电话。”
陆谌一直握着他的手没有说话,淡色的眼珠里情绪不明,“没说不让你去。”
“你嘴上没说,”曲乐沅,“但是你的眼睛和肢体语言都在说,你不想让我出去。”
“你信任我一点,我难不成还会跟别人跑了不成。”
陆谌抿唇没有说话,看着他道,“不怕你跟别人跑,怕别人把你带走。”
“谁会带走我啊……而且我不是一个人,还有江澜和宁淮意跟我一起,你不用担心。”
曲乐沅好说歹说,陆谌依旧是嘴上勉强同意了,他夜里又身体力行的哄了好一会,让陆谌不至于那么的不情愿。
第二天早上陆谌送他到门口,他脖子上的印子遮都遮不住,临走的时候换了件薄卫衣,才勉强遮住了。
“谌哥,就送到这里,你回去吧。”
“我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
曲乐沅进了地铁站就给陆谌发了消息,到了地方之后就是直接坐宁淮意的车了。
他和江澜坐在后座,宁淮意坐在副驾上。
“你不用紧张,探视时间也没有多久,到时候我们就在外面守着,他说完了你直接出来就行。”
“里面有监控,我们会看着,情况不对会立刻带你出来。”
曲乐沅还在看着手机屏幕,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给陆谌发了一个粘人的表情包,问陆谌回家了没有。
香香好香:到家了。
香香好香:〔图片〕
图片就是家里的照片,曲乐沅看到了就放心了,然后五分钟之后,陆谌又给他发了消息过来。
香香好香:你什么时候回来?
香香不香:下午两点,谌哥,这个我不是说过了吗,才五分钟!!你就忘记了香香好香:你不在家里,我害怕香香不香:亲亲,谌哥不怕,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保护你,你玩玩游戏看看书写写题,不要一直抱着手机香香好香:嗯窗外的风景迅速划过,车子驶向市郊,隔着老远看到了一座铁栅栏围起来的建筑物,宁淮意开了口,“到了。”
江澜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这个时候才开口,对他道,“你……不用害怕,我们两个会在一边看着的。”
“嗯”,曲乐沅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两边是深色的绿化带,面前的铁门两边都有警卫把守,建筑森严矗立,里面时不时传来哨声,和静谧的环境相衬,显的格外肃穆。
宁淮意拿了通行证过去,铁门缓缓打开,他们三个人一起进去。
太阳照下来拉长了人影,宁淮意走到了探视间的门口,里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给他指了指正对着的门。
“就在里面,你进去吧。”
曲乐沅站在门口,脑海里又浮现出来之前的记忆来,他背后冒出来了一层冷汗,手指握在门把手上,缓缓地推开了门。
平常的探视间都是公用的,只能隔着玻璃窗讲电话,但是这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没有警察,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
曲乐沅的目光落在宁越的身上,几个月不见,宁越的头发长了一些,那张艳丽的脸看上去比之前苍白许多,蓝白色的狱服衬着,像是一朵几乎凋零枯败的干花,失去了生机和颜色。
在他进来的时候,宁越的视线朝他看过来,眼里似乎又一点点的恢复了生机。
“香香。”
曲乐沅听到这道声音,感觉脑海里有点眩晕,他压抑住内心的反感,坐在了另一张椅子上,并没有回应。
“你有话直说,我没有多少时间。”
陆谌还在家里等着他,他担心陆谌一直等着会出事,心里很着急。
他话音落了,宁越没有说话,而是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一寸寸的打量,眼神深而暗。
过了好一会,宁越开了口,“你最近过的怎么样?”
曲乐沅坐在椅子上也没有坐多少,是一个防备的姿势,只要宁越起身,他就会立刻站起来。
“很好。
”他回答了两个字。
“好就好,”宁越停顿了一会道,“我要出去了。”
这句话出来,房间里十分安静,四周是白色的墙壁,灰色的地板铺在地上,整个房间光线并不明亮,显得冷冰冰的。
曲乐沅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指尖绷紧,面上笑了笑,眼里一片冰凉,“恭喜。”
他每次敷衍宁越,宁越都看不出来,或者是看出来了,也装作看不出来。
这次也是一样,宁越见到他笑了,神情也跟着放松了些许,温和道,“我要去南城了,那边也是沿海城市,虽然离这里很远,但是有机会我还是会回来的。”
“香香,我走的时候,你能送送我吗?”
曲乐沅不想答应这种强人所难的要求,他避开了这个话题,“有宁家的人在,我肯定去不了,而且你走的时候我应该在期末考试。”
“那我出去了就去看你……其实上次出去我也去看你了,你也看到我了吧?”
宁越看着他轻声道,“就在学校门口,那个时候你和陆谌在一起,看见我之后就换了个方向。”
“我忘了,”曲乐沅摸着口袋里的手机边缘,对那些回忆没有丝毫兴趣,“你还有事吗?”
用的是“你”,已经不再是越哥了。
宁越手上还戴着手铐,指尖在桌子上刮出来一道细痕,对他道,“没有事,但是探视时间还没有结束。”
他顺着宁越的视线看了一眼,墙上面挂的有时钟,探视时间是四十分钟,现在刚刚过去十分钟而已。
“你再陪我待一会吧,”宁越脸色苍白,语气很轻,“这是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
他张了张口,感觉肺部的伤口好像又有一些疼,连呼吸都是疼的。他想告诉对面的少年,这次探视机会的四十分钟,是他在狱里攒了很久的工分才换来的。
辛辛苦苦攒了半年才能有这么四十分钟,他这么珍惜这次机会,对方却和他待在一起非常的不耐烦,时不时的都要看一眼手机。
如果放在以前,他大概是会非常生气的,但是这半年里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的脾性一点点的被磨去,日复一日的思念,让他残存的只剩下出去的希望和眼前这个人。
他现在只想时间过的再慢一点,想让对方能陪他多待一段时间。
“陆谌……对你好吗?”
曲乐沅又看了眼时间,回道,“很好。”
他想了想,又道,“你让羽臣给我的那些画我看过了,我替谌哥向你道歉……谌哥那个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问题,给你的童年带来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抱歉,希望这份迟来的歉意,能够弥补一些陆谌的错。”
其实还有别的,虽然他恨宁越,但是陆谌的事,他还是希望宁越能够不再憎恨陆谌。
他很自私,偏袒陆谌,所以不想宁越的恨给陆谌再带来伤害。
对面的宁越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光线从上面的窗户折射下来,在桌子上形成一条分界线,宁越的脸在阴影里,面上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你替他道歉……好一个弥补……哈哈哈哈……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能被原谅?”
“他有病就能原谅他吗?那我呢?我凭什么?为什么你从来不愿意想想我?凭什么……”
宁越的表情一会阴郁一会悲伤,像是小心翼翼地剖开了自己的蚌壳,露出来伤痕累累的柔软的内心。
没有人回答他,曲乐沅在房间里沉默了好一会,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些许怜悯。
安静了好一会,曲乐沅开口道,“你还记得你之前问我借的书上面的那一段诗吗?”
这一句话回荡在他耳边,一直到人走了,宁越还没有回过神来。
他想起来了那段圣经。
“从来都没有人夺我的命去,是我自己舍的。”
是他自己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