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森一步三蹦地离开了, 林德尔看着对方的背影,突然失去了在这里继续逗留的念头。
第二天,他去了一家医院。
病房里接着心率检测仪, 曾经生龙活虎的斯拉夫人被包裹在病号服里, 整个人瘦脱了形。对方在听到门响声之后努力抬起头看了看,在辨认出林德尔以后,整个人眼睛里都爆发出光彩。
他:“乌拉!”
林德尔:“…………”
林德尔把探病用的果篮放在桌子上, 慢吞吞道:“他们说,你喝太多酒了。”
“嗐,他们总是找些不重要的理由。”
鼻梁高耸的男人笑了笑:“是我年纪太老啦,人类总会衰老的。”
在林德尔看不见的地方,肿瘤正在这具身体的内部缓慢滋生。据说这种疾病的发病都是概率, 有人身体很健康却突然罹患癌症, 也有人年纪轻轻就躺在病房里,即便生活规律饮食注意, 在疾病面前仍旧不堪一击。
“治疗的费用足够吗?”
林德尔问:“我这里还有一些钱——应该还比较充裕……听说有一种叫做放射疗法的治疗手段,挺费钱的。”
“我买了保险,而且本身也有积蓄。”
对方摇摇头:“花钱也买不了命。”
他看上去明明气息奄奄, 却又显得中气十足。
“毕竟都已经三十年过去了……你看, 你还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连一条皱纹都没长, 实在是太让人妒忌了。”
咆哮突击队曾经的成员从病床上挣扎着坐起来, 林德尔连忙去扶那条手臂, 皮肤之下能够感受到虬结的血管:“你能来, 那今天是个好日子,该撮一口伏特加……”
林德尔用一根手指就按住了病号服:“……你想都别想。”
“无聊,你以前只会什么都不说就看着我去喝酒, 三十年的时间也让你变得无聊了。”
浑浊的眼睛注视着林德尔,就像注视着呼啸而过的时间一样,他大声控诉:“你以前都不肯搭理我们。”
“……或许我应该道歉?”
“不该,你最好到现在也保持着那种无动于衷。”
斯拉夫人唠唠叨叨,秃噜秃噜,英语里夹着俄语:“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我现在也不太信东正教,等我死了以后,你还会吞噬人类的灵魂吗?”
“把朋友吃掉怎么想也不对吧。”
“啊,我的荣幸,从不正眼看人的家伙居然都能说出朋友这个词了。”
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林德尔突然想起来自己还能用如尼文做出镇痛的法阵,从病床上一路写到对方的手腕上,又觉得这具身体已经太过衰弱,甚至不敢流通进去太多的魔力。这点实在让人奇怪,毕竟当初这家伙可是他们中负责火力覆盖的那一个,无论是加特.林还是迫击.炮都用得非常顺畅,什么重用什么,个人风格非常之斯拉夫。
玻璃瓶里名称复杂的液体正一点一点注射进他的静脉,林德尔不认得那个单词,只看懂了后半截的词根是什么什么西林。对方观察到了他的视线,努力露出轻松的笑容,说没关系,人都会老的。
他伸出另一只手握住林德尔的手,问他你最近有没有认识什么新的有趣的人?
“有个叫科尔森的小孩子,缺钱买纪念品,我就帮忙添上了一点点。”
林德尔说道,但这好像也没什么有趣的地方。
可对方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于是林德尔又多说了一些,比如神盾局里来了几个一见他就紧张的新人,还要强行装作镇定的模样,殊不知以他的情绪感知能力,这点小心思根本没处藏。
“啊对了还有,听说霍华德生了个小孩。”
“孤雄生殖或者人造子宫技术已经实现了吗??”
病床上的人显得非常震惊。
“……为什么你的第一反应不是他结婚了呢。”
林德尔捂脸,这一次他错过了孩子的出生,那个时候他还顶着各种各样的身份在越南的丛林里来回穿梭,在各种各样的情绪浪潮当中锚定自身就很困难,更别说关注什么别的事。
“说起来,你有没有喝酒不伤身体的手段?或者单纯让人尝到酒味儿的办法?”
“……没有那种办法。”
“唉……那你唱首歌吧。”
“你想听什么?”
林德尔想了想:“带有魔力的那种可能没办法,你现在的情况,强行激发生命力来填补身体的损伤,甚至有可能会产生副作用……”
“你理解错了,不是妖精的歌,是更普通一点的那种人类的歌。”
于是林德尔回忆着最近听过的曲目唱了起来,不带唱词,只有旋律,他对声带和喉管的控制非常精确,音准精准得像是某种特殊乐器,从来不会跑调。
……是德沃夏克的《自新世界》当中,最著名的一段。
“我最近很有空,之后应该会经常来。”
林德尔说:“如果想听别的,我也可以学。”
“哈哈,那真是我的荣幸,不知道某些家伙们得有多羡慕呢。”
重新阖上病房门的时候,有护士好奇地问林德尔他是不是病房里病人的孩子,后者摇摇头,却也一时半会儿说不出什么更加值得信服的关系。
“我们是朋友。”
最终,他说道:“认识有些年头了。”
*
神盾局的工作包罗万象,五花八门,涉及的相关部门也包含了科研岗位和强袭部队等各种各样的门类,林德尔算是那种和神秘事项挂钩的探员,如果没有紧急情况的话,一般不会出动。
基地也有好几个,不同级别和不同专业的人往往情报难以互通,比如“弹弓基地(the slingshot)”就位于一处地理位置接近赤道的人工岛上,倚靠地球自转带来的线速度,会更方便向太空当中部署卫星和各类探测器。
纯粹适用于研究领域的基地林德尔有所耳闻,但目前还从来没去过——他本人对这种地方也欠缺好奇心,据说弗瑞下一步是打算考虑盖所用于特工培养的学校,但这个计划目前还尚未开始招标,仅限于自己的设想当中。
最初的咆哮突击队只有寥寥数人,但神盾局的体量和运作范围越来越庞大,在他待在越南的这几年里膨胀得尤为迅速,甚至回来领取新的通行证权限的时候,林德尔都对证件上多出来的一大排通行区域感到陌生。
“唔,沙盒基地(the sandbox),还有枢纽(the hub)……”
林德尔将自己的磁卡刷在屏幕上:“我都还没怎么去过呢。”
“所以说你是都市传说啊。”
杜根抬着眉毛走过来,手里端着一杯热咖啡:“下面的基层探员里一直都有相关的传言呢,内网里关于你的讨论一直都没停过。”
“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你从来不看论坛,公共讨论区里有相关的内容。”
杜根说道:“一开始是用来方便情报交流和内部通讯的渠道,后来逐渐被大家开发出了闲聊之类的用处……如果只是交流些无足轻重的话题,用电子邮件的话就有些太麻烦了吧?所以后来就有人干脆做出了论坛[1]。”
“啊,就是那个,叫作阿帕网络(arpa work)的东西。”
林德尔反应过来:“最近新东西出现的速度太快了感觉有点跟不上,上次听说的时候还以为是霍华德的什么冷门新发明,没想到现在居然普及开了。”
“就是说,现在飞机的飞控系统也变了样,武器装备也在不断更新换代……”
杜根耸了耸肩,深表赞同:“如果不继续学习的话,说不定王牌飞行员的名声就要跟不上时代了呢。”
他们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从高处向远方眺望,属于妖精的清晰视野里可以看清楚繁华的街道上行人如织。布鲁克林的街巷早就不再是记忆当中的样子,很多老街区都已经在这些年里得到翻新,连带着地图都更新换代,而当初让他们几个流连忘返的那家蛋糕店,如今早就已经开出了好几家分店。
“说起来,你会用unix操作系统吗?我上次听这里的工程师在聊这个话题。”
林德尔问。
“……不会,你呢?”
只晓得怎么开飞机的家伙迷茫摇头。
“一看就不可能会吧,我之前一直都还在越南。”
林德尔皱眉:“感觉听上去和卢恩符文有点像。”
“……虽然我不懂unix但这个哪里都不可能像的。”
让他觉得最糟糕的是现在就连高中课本都变得更难了,起码在林德尔的印象里他当初随便糊弄的学校功课里绝对不包含原子核的核电荷数这种知识。又过了几个月,在一次霍华德举办的酒会当中,林德尔半是抱怨地把这次的对话说给他听,对方哈哈一笑,说我儿子unix用得还不错,你要是有什么问题的话说不定还能来咨询。
林德尔:?
他转头拽过一个面熟的探员来交流:霍华德家小孩子多大来着?
对方大概是一次直面“业界传说”,紧张得一口气没喘匀,伸手比划了一个约摸一米的高度,于是林德尔非常严肃地转身问道,霍华德你是不是对你自己的小孩进行了基因改造?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霍华德瞪大了眼睛,“你对我的个人印象原来是这么糟糕的吗?”
“……那可能是人类这两年的进化速度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酒会进展到半途,随处可见有人在推杯换盏,霍华德对着林德尔轻轻抬手,比了个简单的手势,后者了然地点点头,伸手划出一片屏蔽声音的空间。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认知干扰,如果不是具备魔术回路的魔术师,或者像是查尔斯那种精神力格外强横的角色,大多数人都会下意识地忽略他们这里进行的对话。
蓄着小胡子的男人干咳了一下,表情似乎是有些为难。
“你曾经说过,妖精的誓约是无法违背的诺言。”
“我在大概三十年前这么对你说过。”
林德尔点头。
“嗯,所以……我应该向你支付什么,才能够让你立下一个誓约(vow)?”
*
林德尔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先是下意识警惕地环顾了四周,确保没有任何一个人正在监听他们这个方向,才重新问道:“你打算让我做什么?”
霍华德当然知道妖精的起誓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说对方是这三十年间最了解他的几个人类之一,当年的咆哮突击队成员正在陆陆续续退出工作岗位,三十年几乎是某些人类半截人生那么久的时间跨度了。
而在明知这一切的情况下提出“誓约”这个对他而言格外有分量的词汇,就让人很难不想多。
“我希望你能保护我的儿子,尽量让他寿终正寝。”
霍华德说:“他是个普通人,不像一些变种人一样具备抗衰老功能,所以生命尺度应该也会被限定在人类的范畴……我知道这个时间对你来说可能会有点久,所以这算是我个人的恳求,作为交换条件,在立下这种誓约以后,我愿意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我能提供的援助。”
“这种事情。”
林德尔皱起眉头,没有立刻就答应:“作为神盾局创始人之一的你……执掌着整个国家最先进武器制造体系的你,这样的你和玛利亚·斯塔克两个人,都不足够保护一个孩子吗?”
以霍华德的资金,雇佣个把经验丰富的保镖,退伍军人甚至变种人护卫都不在话下,如果在这样的生活环境里孩子还很容易遇到生命危险的话,那美国岂不是比他之前待过的越南风险还要高了。
但对方摇了摇头,一直以来都修剪得体的胡子伴随嘴角的动作垮塌下来。
“正因为我们是神盾局的创始人之一,林德尔。有些事情想要去做就注定要选择和危险伴生,但至少我还可以选择把最重要的工作交给你。”
霍华德意有所指:“在和一些阴影里流动着的力量相背离的时候,就连总统先生都不敢保证能顺利活到老死的那一天。”
短短三十年内,他们已经经历了古巴导弹危机——这险些将整个世界拖进热核战争的深渊里——以及无数场发生在地球上大大小小的局部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远远没有给这个世界的纷争画上句号,这甚至称不上是一个段落的结尾——人类在历史上永远都在循回往复地重复着类似的事情,但不同的是,现在的人类武器杀伤力一天比一天大,技术进步和突破同样在以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螺旋上升。
“可以和过去一样,你们发现需要干掉的敌人,然后把我投放过去——除非直接在物质世界里被解离成以太状态,否则你应该知道我的能力范围……”
“这不一样,林德尔。”
霍华德打断了他的说法:“这个世界不是一场你来我往的游戏,有坏人提出一个谜题,或者发出一场挑战,然后我们作为正义的一方去接受和解决它,周而复始——这个世界不是这样运作的。”
就像战争不会是因为某个组织的一时兴起而发动,每一个政治决策也当然不会是因为简单的理由而颁布,这一切被包裹在更加庞杂纷繁的系统当中,而解析这样的人类集群,对林德尔来说尚且是一个不切实际的野望,不比霍华德计算人造卫星的运行轨道更容易。
——他连单个的人类个体都理解不了。
但有一点很确定,人的生命永远不该是熊熊燃烧的薪柴,或者源源不断供应的养料。
“——所以,我肯求你。”
那双眼睛注视着他:“我恳求你立下誓约。”
三十多年前,面前的这个人无比意气风发,在纽约办了一场又一场的科技展,意图拥抱全新的未来。他的生意遍布世界各地,资产数额难以计数,在大多数时候都维持着聪明人和上位者特有的那种从容不迫,那个时候林德尔觉得对方就是那种绝不会求人的类型,因为想要什么花钱都能买,买不到的就自己造,形成完美的闭环。
妖精青年的眼睛逐渐蜕变成金色,瞳孔倏地拉成一道竖线,这是魔力正在体内被撬动的标志。
“誓约……我接受了,我可以起誓。”
毕竟这只是要保护一个人类,也仅仅只是不过百年的人生:“但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因为我爱着他。”
面前的男人毫不犹豫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