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 娜塔莎联想到了很多场景。
——比如在她的印象里,很久很久以前, 也曾经在新闻和前线情报当中了解过那么一位比起用枪,更擅长用盾的士兵。
“魔力注入开始,已达到初步启动临界值。抑制安全阀失效,第二启动状态。”
林德尔将盾横在身前,圆弧形的表面有复杂的纹路焕发光彩。
破解这种固有结界的手段有很多,用一个全新的固有结界将其置换算是一种相对比较温和的方式。这些被困锁在这里的灵魂已经注定没了什么好下场,如今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就是让这些灵魂从巡回往复的死亡当中解放出来。
“你现在是要干什么?”
娜塔莎问道:“这个地方——九头蛇为什么要让这些人反复承受死亡的痛苦?”
“因为人数不够。”
林德尔率先回答了后一个问题, “越南战场只能算是局部战争,没有办法像是二十年前那样形成高效率大规模的屠杀,所以在数量不足的情况下,只能够反复增加死亡的次数来弥补魔力供应量的不足。”
这是在绝境之下榨干灵魂的手段,连林德尔自己都从未想到过的方法。树木能够直接被点燃,也能够通过特殊的手段炼成煤炭再点燃, 但竟然有人采用类似的原理,想将人类这种生物像是有机燃料一样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所以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反思,这二十年间的蛰伏,就只让他们学会了这样的东西吗?
至于他现在要做什么——解释起来实在是太复杂了, 林德尔选择直接用实际行动来进行展示。
“拟似宝具,展开。”
——那个人虽然也枪法不错, 但大多数时候还是用盾来作战的,在这个展开宝具的关键时刻, 林德尔却突然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闲杂事。
□□可以隔得很远就杀死人,飞行员在按下投弹按钮的时候,很难因此而产生什么罪恶感, 每个人都是整个系统流程的一部分,他们按照规程制度飞到指定地点,按要求投下“后货仓里面的东西”——林德尔毫不怀疑,一些九头蛇的成员大概也只是“按照要求打开了毒.气阀的阀门”,不会因此而存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魔力流通在身体当中,固有结界的既定事项正在逐层被剥离和覆写。
“苍天环绕的小世界(achilles os)——”
新的图景从原本空无一物的盾面上延展开来,像是肆意流窜的空间,以摧枯拉朽的气势覆盖着这一片充斥着火与死的场所。希腊神话当中的纷争,人类顽强生活的景象,代代传承的思想,对美好未来的祈愿——数千年前的妖精工匠们把‘它们所理解的人类’镌刻进了这面盾当中,在宝具展开的刹那,能够释放一个转瞬即逝的、以大英雄阿喀琉斯为核心的世界图景。
生命像是流星一般转瞬即逝的大英雄,从小到大自律而艰苦的训练,被冥河的河水所加护着的身体,以及在战场上战死的结局。古希腊的人们仰望着驾驶不死战车(troias tragoidia)驰骋在天空中的英雄,在叙事长诗里传唱着和阿喀琉斯相关的故事,那样的心情,和如今的人们观看和那个人有关的电影是一样的情绪吗?
——人类果然就是这样的生物,林德尔想。无论是数千年之前还是如今,都会有人以极为相似的、熠熠生辉的人生轨迹被传承和记忆下来。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锻造神赫菲斯托斯,或者当初的妖精工匠,总之不管到底是谁——正因如此,才会注视着阿喀琉斯,锻造出属于英雄的宝具吧。
固有结界和“苍天环绕的小世界”相碰撞,因为不同的力量体系而双双湮灭,林德尔和娜塔莎跌落进原本的空间当中,宝具消失殆尽,周围还是最开始看到的那片因为落叶剂污染而显得万物凋敝的丛林。娜塔莎仍旧有些惊疑未定,她先是判断了周围的环境安全,紧接着看向林德尔:“刚刚的那个,是……”
“是一次性的,想要再次使用的话,大概得去找当初仿造这个东西的人维修才行。”
林德尔说道:“算是借了一些人类英雄的力量。”
“我不是问你用出来的东西。”
娜塔莎皱眉,斟酌着自己的词句:“我是说,一开始你口中的那个固有结界(reality marble)……”
她用卷舌音发出这个英文的生僻词:“你觉得,九头蛇做出这种东西的理由是为了干什么?”
“说不定只是个试验。”
林德尔说道:“又或者是抽取魔力进行别的计划的楔子,还有可能是新生的某种东西的培养基,人类在这方面的想象力非常丰富,就算你现在问我,我也很难给出精准的答案。总之,这种东西发现了就破坏掉肯定是没错的。”
“……”
娜塔莎沉默了一下:“我需要把这件事情汇报回去。”
“想也是,苏联也不可能和一群疯子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林德尔伸了个懒腰:“我送你离开这里?”
“娜塔莎·罗曼诺夫,我现在使用的名字。”
娜塔莎却看着他:“我猜咱们还有再遇到的机会,下次如果遇到活的敌人,我会让你见识到顶尖特工的实力。”
“我有一个人类朋友,是和你一样优秀的狙击手。”
林德尔笑了笑:“所以我非常相信你说的话。”
“林德尔——就只是林德尔,这是我的名字。”
*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第二十九年,最后一批美国士兵撤离越南领土。
国内的反战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在历经数年之后,越南战争最终以美国和南越政府的失败而告终。林德尔本人不是很介意输赢,或者说人类的战争本身已经对他没有太大意义,这些年里他更换过很多的身份,辗转在这片被战火覆盖的土地上,主要目标还是致力于残破地脉的维护以及九头蛇残余基地的击破。
比起“icbm”计划实施的时期,他的手段先进了不少。
闲暇的时候,他也充当过战地医生的角色,不拘泥于国籍和身份,单纯作为救治人类的医生出现在村落当中。不是所有的疾病都能得到治疗,林德尔的能力范围也顶多拘泥于细菌感染所引发的各类炎症,至于更严重的伤害——比如截肢、骨骼断裂或者需要进行外科手术的内容,林德尔就完全束手无策,顶多能够用相对应的卢恩符文驱散一部分难耐的痛觉。
有孩子们在病床上拉着他的手,即便是无法治愈的沉疴,也因为片刻无痛的轻松而向他表示感谢,小小的手贴在妖精青年的脸上,林德尔以为对方要说“谢谢”,已经做好了回答不用谢的打算,披散着头发的小姑娘却甜甜一笑,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嗯……相貌是可以随意修改的,但毕竟是别人的称赞,这个时候根据社交辞令,应该表达感谢。
林德尔正打算回应,对方却接着说,可是你为什么不笑呢?
——什么?林德尔问,“我的表情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吗?”
你都是在模仿我们呀,她睁着眼睛说道。
“你看了一眼爸爸焦急的表情,脸上就会露出和他类似的神色;你看着哥哥他们在田地里忙碌,就也摆出认真的表情,偶尔还回去帮他们的忙;你看到邻居弟弟在院子里玩耍,就也和他一样笑起来,但是如果只是学别人的样子……您为什么不自己笑呢?”
林德尔一愣,紧接着缓慢地、模仿着对方母亲的模样,露出一个安抚性质的微笑。
“感受别人的情绪并作出合理的应对,对我来说是经过长时间学习所做出的反应。”
他慢吞吞地说道:“难道这样不好吗?”
“当然不好了,这种事情怎么会需要学习,应该是本能才对。”
因为短暂的痛觉消失,小姑娘一下子精神了起来,这让林德尔给环绕着她的符文再次充了点魔力,把这场“无痛麻醉”的时间往后延了几小时:“你没有遇到过只要见面就会想要笑起来的人嘛?我每次看到妈妈都会这样!”
“……唔,没有呢。”
林德尔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希望天府、水府和冥府的神明,都能够保佑你遇到那个人——”
“那没用的,你赶快睡觉吧。”
林德尔轻轻一弹对方的脑门:“我不信神,而且他们也不会给我加护。”
“那佛祖呢?”
对方从善如流地换了个目标,越南的宗教信仰比较杂乱,在世界上广为流传的宗教里信什么的都有。
“嗯……感觉也不像是会被佛祖保佑的样子。”
“天使呢?”
小姑娘不依不饶。
“天使……好久没见到了,也不知道他们旅游到什么地方。”
林德尔想了想:“人类都已经去过月亮上了,他们应该也去过了吧。”
“林德尔先生您也会讲童话故事啊……”
对方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
林德尔是和部队同期撤离的。
回程的时候搭乘的还是斯塔克的那架喷漆醒目的飞机,埃德温·贾维斯戴着头盔出现在机场,冲着林德尔欠身行礼。
“拖了这么久才结束真是出乎意料。”
林德尔和他一起并排走向飞机:“没想到战争居然会持续这么久……”
“就算是这样,美国本土那边也已经施了不少力气了。”
贾维斯意有所指:“得罪了不少人。”
霍华德本来也没少得罪人,林德尔想,不过作为军火商的立场,确实很不容易了。这段时间对林德尔来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在人类的身上格外有分量。流行的服饰换了几圈,国际局势也明暗不定,澳大利亚正被包裹在宪政危机当中,同一年里,nasa发射了第一枚带着陆器的火星探测器,据说将在一年之后登陆火星。
“据说澳大利亚的宪政危机还有cia的人插手,也不知道他们那边到底在想什么……”
贾维斯一边开飞机一边闲聊,看到林德尔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怎么,您对这些不感兴趣吗?”
“不感兴趣。”
林德尔说道:“前几年还能提起精神看一看,现在已经开始觉得无聊了。”
“唔……毕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贾维斯从善如流的转移话题:“久违地回去,打算给自己放个假吗?”
“嗯,拔掉那么多‘钉子’,作为工作量已经很满足了。”
林德尔躺在飞机的靠背椅上,连安全带都懒得系:“接下来无限期休假好了。”
纽约的大多数故交又都变了样。
佩吉的眼角有了好几条新纹路,霍华德换了个发型,发际线明显上移了一截。林德尔盯着他锃光瓦亮的脑门看了几眼,被对方恼怒地勒令移开视线,说这是人类的正常生理过程,别看上去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在围观。
也有长相上没怎么变化的,比如杜根,比如……弗瑞?
黑人不显老吗?林德尔瞪着眼睛。
“贝特霍尔德·斯腾伯格教授发明的抗老化药剂,弗瑞是第一批参与人体实验的实验个体。”
霍华德解释道:“当初不是,咳,我们抽了几管血……那些血液分离出来的有效成分被重新利用起来,做成了能让人延迟衰老的药物。”
是了,林德尔想起来,在史蒂夫正式作为士兵参与作战之前,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辗转在实验室和歌剧院的舞台上,只是他没想到那个时候留下的血样居然会在这么久之后还能发挥作用。
“你会觉得因此被冒犯吗?”
弗瑞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他。
“为什么要这么问?”
林德尔反问回去。
“毕竟,杜根那次,你生了那么大的气……而且那毕竟是美国队长留下来的血样。”
“比起我的想法,你的处境才更麻烦吧。”
金发的妖精叹了口气:“以人类的精神选择漫长的寿命,会面临比你想象的要严苛得多的精神负荷,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了的。”
“那需要非常非常坚强的意志和灵魂。”
他看到弗瑞似乎是笑了一下,伸手来薅他的头发。这个体格壮硕的男人撇了撇嘴,说你可不要太小看人类,要知道……
“我们有无限的可能性。”
试剂的数量有限,霍华德作为公众人物兼知名企业家自然不合适,而选择了比普通人更长的生命基本上等同于放弃了自己大半的社会身份。弗瑞耸了耸肩,说他自己这烂性格本来就没什么朋友,这样反而更清静,其实挺好。
这期间神盾局招了一批新人,好多生面孔林德尔都不太认识,他胡乱地打着招呼,在没有紧急任务的时候都不打算上班,活得像是个业界的都市传说。弗瑞显然也清楚任谁在战场上度过了好几年都很难再度投身于新的工作,大手一挥打下包票,说如果人类的事情让妖精太操心的话那实在是太丢脸了。
于是,手握几年份工资的林德尔……突然变得很闲。
他在马尔代夫和夏威夷之间斟酌了一下,觉得像是人类那样瘫在沙滩上被紫外线辐射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实际上他一直不太理解人类为什么要这样主动增加罹患皮肤癌的概率——一边思考一边散步,莫名其妙地就走到了那个展览馆跟前。
三十年间,他确实一步都没有踏进去过。
展览馆的门口出售着用来当做纪念品的塑料盾牌,上面是熟悉的配色,只不过金属的钢白色换成了更适合塑料(也压低了造价)的纯白色,看样子颇受小孩子们的欢迎。
于是他走了过去,被拦在门口。
“请买票,先生。”
林德尔:“……”
他张了张嘴,突然很想说这里面一部分展品都是自己捐赠的,但考虑到自己捐赠这些东西的时候这个售票员说不定还没出生,林德尔又觉得争论这些小事毫无意义。金色长发的青年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钞票,钞票很快被兑换成入场券,外加几枚面值不等的硬币。
展厅里面都是些熟悉而“落伍”的东西,比如他们曾经使用过的突击步.枪,头盔,士兵的钢白色铭牌——林德尔甚至从中找到了他自己的——以及巨幅的黑白照片。
这里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内容,林德尔扫视了一圈,在一大片憧憬的情绪当中,一点点沮丧就显得非常突兀,他顺着这股情绪转动视野,一个大概有他自己腰那么高的孩子垂头丧气地站在玻璃展柜面前,盯着一只军用水壶发愣。
那好像是巴基的东西……士兵的个人物品都是制式的,搁在一起谁也分不出谁。
“怎么了?”
他难得提起兴致,敲敲对方的肩膀。
“我本来打算买纪念品,结果没带够钱。”
少年的理由非常朴素寻常,“就差一点点,就可以买一面美国队长的盾了。”
“……门口那个塑料盾?”
林德尔问,不论从做工还是配色都透出一股廉价的气息,在他眼里很明显是用来骗小孩的玩具。
“你怎么能这么说!”
对方鼓起脸来:“那可是,那可是——”
林德尔没给对方继续“可是”下去的机会。
“我兜里不想装硬币,你看这些够不够?”
他把硬币一股脑塞进对方的手里,后者略微清点了一下,压抑着嗓音,发出了一声欢呼。
“感谢您,先生!”
那孩子说道:“我叫菲利普·科尔森……我最崇拜美国队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