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奚作势又要剃, 围观众人一阵哗然。
唐大人微微皱起了眉来,今日他是审苦主顾书言女儿被偷走卖掉养成家妓一案。如今眼看案子已经落幕,栗奚却跑出来割肉还母……这种事情罕见, 可史书上也有记载。本来呢, 栗奚割就割了, 他想和母亲断了这份血脉关系,谁也拦不着。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未免太过血腥。
当然了,栗奚想要和亲娘断绝关系,确实得有人见证,这地方正合适。
但是, 这是在公堂上!
公堂是用来审案, 而不是拿来处理私事的。唐大人本就刚正不阿, 也不怕谁记恨,此时满脸不悦 :“栗大人,这是公堂!”
栗奚苦笑:“唐大人, 我生平最厌恶便是那些让人骨肉分离的黑牙行。万万没想到,我的母亲和妹妹也做了这样的人。以前我对她们诸多忍让,可这事, 实在忍不了!”
“今儿我这身血肉, 直接还了母亲。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他再次狠狠割一刀, 面色惨白下来,身子晃了晃,趴伏在地上。
看他虚弱无比, 围观众人, 都觉得他可怜。唐大人哪怕恼他扰乱公堂, 看他如此,那点恼怒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心里还生出了几分惋惜。
当今皇上圣明,从不任人唯亲。栗奚能够从一个寒门进士做到二品大员,不只是靠岳家,他自己也为百姓做了不少事,是个干实事的官员。本应该青云直上,却有了这样一个母亲拖后腿……实在是惨。
他沉吟了下,一拍惊堂木,声音大得惊人,公堂内外瞬间安静一片。就连晕过去的柯氏也动了下,醒了过来。
只听唐大人沉声道:“栗大人,人生下来不过一团血肉,你母亲虽然养育了你。但你这些年来也足够孝顺,你还她这些血肉,尽够了。”
听到这话,柯氏一怔,不可置信看向儿子,见他半身鲜血,面前也大片血迹,面色惨白趴在地上,当真凄惨无比。
她张了张口,正想解释呢,唐大人已经道:“案子已判,带犯人入狱!退堂!”
有人过来拉犯人,眼看文氏他们被一个个拉走,柯氏不停地往后挪,惊慌失措道:“我没有错!我会送走媛媛,都是为了我儿子!”眼看官兵毫不停息,直奔她而来,慌乱之下,她冲着儿子大喊:“栗奚,我都是为了你!你能做到二品官员,都是因为我送走了媛媛,你不能这么绝情!了然大师说了,媛媛会对你有妨碍……”她振振有词:“你看,她一回来,我们一家就鸡飞狗跳,甚至反目成仇弄得家破人亡,她就是你的克星……了然大师不会批错的!”
方才从头到尾,柯氏母女一直都在为自己开脱,没提到了然。听到这话,唐大人忽然想起抓人的时候栗奚的话。
他说了然大师和他无冤无仇,怎会无缘无故给他女儿那样的批命……唐大人怀疑其中蹊跷,又拍惊堂木,吩咐拉人的官兵:“你们退下!”
官兵推开,柯氏只觉得劫后余生。不待她欢喜,唐大人已经问:“此事跟了然大师有何关系?”
柯氏就将当初儿媳生下孙女,她心里烦躁,跟女儿一起去长安寺批命的事说了,末了信誓旦旦:“大人,当年我送走媛媛,我儿就从庶吉士一跃成为刑部官员,一年之后,就成为刑部侍郎,这些年来,过得越来越好,可是……”她恶狠狠瞪向旁听的母女俩,确切地说,是瞪着苏允嫣:“这个煞星一回来,我儿的名声尽毁,我栗家也完了。”
唐大人有些无语。
当年栗家还不到两岁的孩子丢了,栗夫人直接病倒,栗大人告了假,在京城内外到处乱翻。顾太傅眼看女婿如此,劝也劝了,眼看劝不回,知道再这么下去女婿前程就没了,这才求了皇上,把栗大人塞去了刑部。
刑部官员从上到下好几十人,也有在里面混了一辈子都不能出头的。顾太傅此举,并不是想给女婿铺路,而是想让他在里面过度一下。本来刑部官员到处查案,不用天天去点卯。本意是想着等女婿颓废够了,再找出路。
偏偏栗奚进去之后,一门心思找女儿,女儿没找到,却找出来许多黑牙行,他痛失女儿,把京城中所有的黑牙行一网打尽,就此立下大功,这才成了刑部侍郎,也因此入了皇上的眼,得了重用。
这些年来,凡是皇上交到栗奚手中的事,他都办得好。所以才有了今日的户部尚书栗大人。
这么一算,栗奚有此成就,好像真得托柯氏的福。
但是,这也不是她偷偷把孩子送走的理由!
栗奚奄奄一息,出声道:“唐大人,了然大师的批命……我不信!他说我女儿命格与我相冲,可在我看来,我女儿是我的贵人,若她没丢,我很难有今日的成就。我要亲自与他对峙!我要听一听,这命格到底冲在何处?”说了几句话,他愈发虚弱,边上顾书言早已泪流满面,但却强撑着没有上前,直到听到这话,她神情严肃起来。提议道:“大人,事关臣妇女儿,臣妇也想弄个究竟,道家之事,不能听一家之言。不如,请了钦天监高大人过来佐证一番?”
案子牵连上了佛门中人,有些复杂。可栗奚夫妻俩虽然没明说,但意思很明显,他们认为了然是故意害他们女儿!
唐大人皱了皱眉,还是让人去长安寺接了然。也吩咐人去接了高大人。
这儿离京城郊外挺远,就算有马车赶路,也得两个时辰。
在这期间,唐大人回后衙歇了一会儿,还吩咐人找了大夫给栗奚包扎。
柯氏一点不慌,当年她让了然给孙女批命是真,孙女和儿子命格相冲也不是她编的。
就算有错,也是了然大师的错。
边上其他人就无所谓,譬如沈家和文氏还有那些知道内情甚至还帮忙的下人。他们已经错了,柯氏为何偷孩子,都与他们无关,也与他们已经定下的罪名无关。
可其中有一人,听到要请了然大师和钦天监高大人对峙,吓得身子一颤。栗欢低着头,双手放在身侧紧紧握着。心里害怕到了极点,太过惊惧紧张,她都有点想吐。可她不敢,她不敢让自己露出一丝异样惹人怀疑……因为她心里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
事情已经过了十五年,了然大师应该、可能、大概记不了那么久远的事吧?
苏允嫣扶着栗夫人,轻声安慰。
围观众人不止没少,反而越来越多。
等待的时间漫长,没多久,高大人就到了,他是钦天监官员,自然不是浪得虚名。从栗夫人手中接过栗媛媛的生辰八字,闭着眼睛手指翻飞,半晌,他睁开眼睛:“单从八字上看,此女子生来富贵,但半生坎坷,父母缘浅,大抵会早逝……没有姻缘。”
此话一出,众人议论纷纷。
柯氏却像是找到了证据一般:“我就说大师没错,媛媛她和我们栗家无缘,她是个克星,会克我儿,我没做错!”
高大人皱眉:“没看出来她有克亲之命。反而对生父隐隐有助宜……”
柯氏:“……”
比起众人口口相传的高人了然,柯氏自然是更信高大人的。毕竟,这位可是皇上亲封,今儿若不是牵连上了二品官员和当朝太傅,他也不会到此。
想到这些,柯氏面色煞白,浑身颤抖起来:“不……不可能……我和了然大师无冤无仇……他怎会害我?”
高大人批完了命格,功成身退,并不多言。只是离开前叹息一声:“有那些沽名钓誉之人,看出客人想法,会顺着其意思解卦。”
几乎是明摆着说人家看出来柯氏不想要孙女,顺着她的意思说了那些让她把孩子送走的话。
他看向围观百姓,劝解道:“玄学本就无时无刻不在改变,兴许会因为某些人的想法和做法而改变。比如这位栗姑娘,八字上看,她还是那般命格,可我观她面相,豁达从容,命已随心。更多的本官看不出,但可确定,她不会早逝!诸位,世上居心叵测之人多矣,玄学之事,不可尽信!”
高大人一拂袖,飘然远去。
围观百姓愈发议论得厉害。
柯氏不再吵闹,她心里渐渐镇定下来,低下头若有所思。
而边上的栗欢则险些跪不住,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好几次想要稳住,却抖得愈发厉害。突然,她察觉到母亲看过来的目光,心里一颤,正想装得沉稳些,母亲却已经扭回了头,不再看她。
栗欢心里不安,母亲很可能已经怀疑她了。
等待的时间漫长,等到日头升高,太阳已开始往下落时,去接了然的人终于到了。
“大师到了!”
京城中许多百姓都信了然,可高大人又说了然沽名钓誉。百姓们诧异之余,也想试一试他。
了然一副高人风范,气质和方才的高大人不相伯仲。到了公堂上后,宣了一句佛号,接过八字细看起来。
对着方外之人,唐大人也不要他跪,直接问:“大师对这张八字可面熟?”
了然摇头:“贫僧从未见过。”
众人:“……”
柯氏大惊:“大师,当年是您跟我说,这张八字克亲,会搅乱亲人运道供养自己……”
“无稽之谈!”了然一拂袖:“这张八字分明对双亲有所助宜,只父母缘浅,恐会早逝,哪里来的克亲?”
竟然是不认账了!
边上的栗欢暗暗松了一口气。
柯氏焦急不已:“我怎么会听错?明明就是您说的,我把孩子送走,孩子过得不好,我们家才能好啊!”
众人:“……”这老太婆分明是不喜孙女,故意编造出了这样的命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