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管事爱答不理。
风水轮流转, 如今李管事在上,纪淑荷在下,就像是当初她不理会人家, 人家拿她无法,还得捧着一般。现在李管事不理她了, 她心里就算再恨,也不敢生气。
再从马车中下来的李招序一身细布长衫, 比起普通人家这衣衫不错,可和他换下来的那身比起来,堪称寒酸。
李招序冷着脸, 李管事像是看不见一般, 就赞许地点头:“不错,刚好合身。”
李招序:“……”
衣衫寒酸不要紧, 要紧的是李招序衣衫一换,身上分文没有。若是刚才换下那身, 拿去当铺还能值些银子,至少能换今晚的落脚地。
这人在屋檐下, 不得不低头。李招序抿了抿唇,道:“咱们都姓李,往上数百年,兴许还是一家人呢,管事何必做得这么绝?”
李管事笑容不变:“说实话, 你能全身而退。我还挺意外的。你也不想一想, 你睡了老爷的女人,让老爷给你养闺女, 还暗搓搓想要毒死老爷得他的家财……桩桩件件哪样不够你死上几回?”
这些都是事实。做的时候不觉得, 现在有人提及, 李招序自己也觉得好像挺过分。
“这做人呐!得知足。”说到这里,李管事恍然道:“对了。我来的时候,老爷嘱咐我让你换衣衫,姑娘还说,你们相思十几年,好不容易得以相守。有情饮水饱,凭你的秀才功名,应该能养活妻儿。”
李招序面沉如水:“她让你给我带话?”
“那倒不是,只是姑娘和老爷闲聊。我是看在咱们兴许是一个祖宗的份上多说两句而已。”李管事一本正经:“要我说,这男人活在世上,要是连妻儿都养不活,活着也是丢人,还不如死了算求。”
说着,挥挥手招呼带来的人:“把门锁上,可不能让贼进去了。明儿我就找牙行,把这儿卖掉。老爷说了,这宅子地段虽好,但是奸夫淫妇勾搭过的地方,看了就恶心,他一辈子都不会来,还不如换成银子呢。”
他这些话,都是跟带来的人说的 。可话里话外,都在骂人。
李招序身为秀才,平时手头宽裕。走出去,谁不尊称他一声秀才老爷?
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了。何况骂人的还是个下人,更让人难受的是他还不能反驳。
那边的纪淑荷面色也不太好,刚刚被李管事带来的婆子搜了身,仅有的值钱东西和银子全部被搜剿一空,还被向来看不起的人骂了爹娘,她却一句都不能说,这种感觉很不好!心里气愤难堪之余,还生出了几分怨恨。
如果她是纪府的血脉该有多好?
如果母亲没有和男人暗中来往该有多好?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一个名李招序的男人,就更好了!
如此 ,罗子沣也不会放弃她。
曾经纪淑荷身为纪大姑娘,得许多人追捧,从来没认为自己的身份有多贵,直到现在失去,她才明白曾经不在意的东西有多难得。
因为府中的下人也是家财的一部分,李管事也得带走。所以,李管事锁了门带着人离开之后,门口只剩下了一脸茫然的李招序和纪淑荷母子,全氏则被放在地上趴着,没有人扶。
“地上很冷。”
全氏虚弱的声音响起,惊醒了发呆的李招序,他回头:“慧儿,咱们现在怎么办?”
“能不能先扶我起来?”全氏有些恼怒。
她养尊处优多年,平时极为在意自己的面子。那边都有人围观了,她还趴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能。”李招序过去试着扶她:“问题是咱们没地方去,我身上一个铜板都没,哪个地方不需要银子能收留我们?”
全氏身上疼痛,大声说话也会扯着伤,忍了忍,道:“你就没有朋友吗?”
李招序有些纠结:“有倒是有。现在外头已经有人在传我们俩的关系。他们就算没听说,也知道你的身份,大概不会愿意接纳我们……”
全氏忍无可忍,质问道:“你嫌我拖后腿?”
李招序沉默。
没反驳就是默认。全氏气得慌:“李招序,你搞搞清楚,如果我没有接济你,老实做我的纪夫人,我不会落到如今地步。淑荷也不会被赶出来!”
换句话说,是他拖累了她们才对,轮不到他来嫌弃。
两人心里都不平,眼看就要吵起来。纪淑荷急忙出声:“娘,我们先离开这儿吧。”
确实该离开了,大半条街的人都围在大门口指指点点。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猜也猜得到,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李招序一个文弱书生,平时都有人伺候。压根儿没干过重活,背着全氏还没走多远,就累得气喘吁吁。边上纪淑荷带着孩子,也帮不了什么忙。
全氏本就浑身疼痛,李招序还走几步就颠一下她,被他背着就是受罪。余光看女儿神思不属,想到还没有落脚地,忍不住问:“淑荷,你去过罗家吗?”
纪淑荷面色发苦:“去过了。他娘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让我以后别再上门。我还听罗子沣的丫头说,他今日就要去相看沈府姑娘,很可能就此定下亲事。”
话里话外,虽然没直接说让他们别去罗家,但意思就一个:别指望罗家收留!
说白了,纪淑荷也有私心。自己去求罗家已经很艰难,如果带上一串拖油瓶,罗家就更不可能接纳她了。
全氏闻言,冷哼一声:“还说你们俩感情多深,我看他是对你的嫁妆感情深!”
这种贬低罗子沣的话,纪淑荷听了不高兴:“他也想收留我的,只是被他娘拦着。现如今我名声不好,也不能全怪他。”
全氏心思敏感,听出来了女儿话中的怨怼,不满道:“你的意思是我们拖累了你?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别忘了自己的根!没有我跟你爹,哪儿有你?少给我阴阳怪气的!”
眼看母女二人又要吵起来,李招序出声打圆场:“一人少说两句,这还是大街上呢。”
“就你好面子!”全氏斥道:“我给你那么多银子,你还是秀才,居然连一个真心的朋友都交不到。跟废物有什么区别?”
李招序本来就累得不行,听到他骂人。顿时就恼了,把人放在地上,喘息着道:“全慧,你要清楚,我不是没有朋友,不是我的那些朋友不愿意收留我们俩。如果只是我自己,我无论去谁家都能住上几年。再不济,我去那些大户人家做个夫子,也能过得优渥。”
“你果然嫌弃我!”全氏控诉,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方才李招序太累,把人放下来的时候不甚温柔。全氏本就是背上连着大腿那一片受伤,动一下都疼。现在差点儿坐在地上,顿时痛得她面色扭曲,都有些狰狞了。可心上却更痛,她想了多年怕了多年的男人居然嫌弃她拖后腿,再没有比这个更让她伤心的事了。
看到全氏痛成这般,纪淑荷上前去扶,质问李招序:“我娘受伤了,你不知道吗?你轻点不行吗?”
李招序本就厌烦,又被母女二人在大街上质问,顿时更加恼怒,沉喝道:“闭嘴!”
他声音中满是怒气,母女俩都吓着了。
方才李招序跟全氏说以后的打算,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如果没有她们母女,他自己一个人,或找友人收留,或收个大户人家的弟子一边教导,还能顺便看书备考。
而带着她们,就算勉强找着了落脚地,明年的乡试他想要参加,大抵也不会有人帮他作保。
一瞬间,李招序心里萌生的去意就像是燎原的野火,怎么都扑不灭。
他冷着脸不说话,母女俩都不敢吭声。
半晌后,李招序弯腰,重新背起全氏:“我知道有间小客栈可以先赊账。安顿下来后,我再去找友人借银,你身上的伤得治,也需要银子。”
安排得井井有条,全氏顿觉欣慰,又觉方才自己的情绪太激动,话说的难听。立刻道歉:“刚才我太急了。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无论如何,跟你这一场,我不后悔。
听着这话,李招序心里一片平静,他心思已经飘远。
背上的全氏也在跟女儿说自己的打算:“昨天我找了你姑姑,让她回去跟你爹求情。就算你不是你爹亲生,他也养了你十多年,感情不是假的。不是亲女,总能算得上是他的养女吧?之前纪淑颜是养女不也优渥过了十多年?”
能够回纪府最好,纪淑荷也想回去。
只要能回,她如今所有的困境都能迎刃而解。急切道:“姑姑去了吗?”
全氏叹气:“去了。你爹没空见她,不过也说了,五日后会大宴宾客,到时候你姑姑肯定会尽力帮你回去的。”
前面的李招序心里在盘算,但也听到了母女二人的谈话,见她们还不死心,还想要回去,心里更冷。
到了小客栈,李招序借口出去借银,谁知这一去,到晚上了都没回来。
全氏一整个晚上都没睡着。周身疼痛,痛得她压根睡不着,一开始盼着李招序拿了银子回来给她找大夫买药,夜渐渐地深了,客栈中的人都歇下了,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翌日早上天蒙蒙亮,伙计来敲她的房门:“你们能付房费么?”
全氏熬了一晚,满脸憔悴,勉强道:“我夫君他应该就要回来了……”
伙计满脸怜悯:“大嫂,你会不会被骗了?那男人昨晚上离开时,可是说一会儿就回来。结果一晚上都没回,你们怎么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