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在齐氏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中, 很是不自在。
但是,想到十两银,她脑子清明起来,为了儿女, 她就算缺德了又如何?
再说, 她只是实话实说。当下再不迟疑:“那时候达鱼两岁,达芸一岁, 姐妹两人被送去齐家时, 达芸还不会走。她身子弱, 三天两头的生病。达鱼被养得瘦瘦小小的, 但身子不错, 能跑能跳的, 还很聪慧。只是没两天我就听说,婶娘她不知听了哪个道长的话, 要将两个孩子换过来养。也就是把老三养大些, 大的饿小一些。那两年中, 达芸吃得好, 渐渐地恢复了康健。然后, 就被张家接了回去。”
“留下了达鱼, 我婶娘一直就没给她吃饱过,一天一顿饭,一顿饭就两三口稀粥。孩子肯定不够吃, 就经常跑到我家来偷东西……有时候,我和我婆婆还会故意放一些饭菜在那里, 但我们都穷,没有多少粮食,养不了多余的人, 几天才能给孩子匀一顿。达鱼在齐家村又住了两年,六岁的孩子,瘦得跟三岁一般。齐家村的人隐约听说过姐妹换身份的事,但下张村的人,应该是不知道的。”
老太太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握着,青筋凸起。
就连苏帷都皱起了眉。看向张家人的目光中,满是不悦。
老太太深呼吸两口气,才压下了心头的戾气,问:“除了吃食,他们还苛待了别的吗?”
这话何氏有些不懂:“还要怎么苛待?”因为疑惑,她下意识抬起头,然后就看到了一身华贵的老太太,立刻恍然:“您想问穿的吗?村里的小孩子,一般过年才有新衣。达芸那两年都做了的,至于达鱼……反正我没看到过她穿新的,身上的伤倒是三天两头就有新的。”
老太太闭上了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苏帷也难得地对这个女儿起了几分怜惜之情。看向张家人:“你们从小到大,给她做过几身衣裳?”
齐氏:“……”
其余人沉默不语。
苏帷面色难看,也就是说,一身都没有?
苏允嫣才不会替张家人隐瞒,直接道:“都是大哥和二姐剩下的给我。我的衣裳确实容易破,因为那衣裳到我身上,至少已经是五六年的料子,不破才奇怪。”
“欺人太甚。”老太太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拍得桌上的茶杯都震了震。
吓得齐氏急忙跪下。边上张家父子腿一软,也跪了下去。
“老夫人,无论如何,是我们帮你们把苏家的姑娘养大了的。当年那个丫鬟托付给我们的时候,说你们苏家会给我们大笔酬劳。”齐氏涕泪横流:“我们养了十几年,庄户人家就那条件,谁家的姑娘都要干活,吃不饱,穿不暖等是常态。丫鬟说你们用不了多久就会来找人,但我们等了一年又一年,你们都没来……这也不能怪我们啊!”
老太太板着脸,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为何你们不把人送回来?”
齐氏忙道:“那个丫鬟说,苏家人中,只有您会给我们酬劳,要是让别的人发现我们带着孩子,会惹大麻烦的。我们也想来啊,但我们不敢。”
老太太看向苏帷,连连叹气,拍着桌子喊:“孽缘!孽缘啊!”
苏帷终于出声,问:“信物有么?”
齐氏忙不迭道:“有的!”然后,期待地看向自己自己女儿:“达芸,我给你的认亲的玉佩呢?”
能够带给自己荣华富贵的东西,张达芸是放在哪儿都不放心。于是,用红绳穿了挂在脖子上,一直放在贴身处。
这会儿听到苏帷问询,又看到张家几人跪地求饶。张达芸也顾不得了,忙不迭把玉佩从领口掏出,绳子半天解不开,齐氏急了,冲上去一把拽过。
拽得张达芸踉跄了一下。
可见绳子的结实,齐氏顾不上看女儿有没有受伤,急忙忙把玉佩双手奉上。
苏帷伸手去接,还带着点点温热的玉佩放在他手中,只有半个。这是阴阳佩,两半放在一起刚好凑成一个圆。他从自己腰间的荷包中掏出另外一枚拼在一起,严丝合缝。
老太太没有看他的动作,只道:“我一看就知是书慧从不离身的玉佩,所以才认下了她。我也没想到张家一个农户,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苏帷看着掌心的玉佩,半晌才问:“你们看到的那个丫鬟,长什么模样?”
齐氏紧张起来话就多,但时隔十几年,她只记得当初丫鬟身上的粉色衣衫。
张父忙答:“粉色衣衫,长相清秀,她的脖颈处有一个小疤。”
说着,还指了指自己靠近锁骨的位置。
苏帷再次沉默下来。
老太太的眼泪落得更凶,泣声道:“达鱼,你来。”
苏允嫣缓缓上前,将手放在老太太的掌心。
老太太摸到那比自己的手还要粗糙的小手,眼泪落得更凶:“他们口中的丫鬟,正是当年书慧身边的贴身丫鬟之一的藕荷,又有玉佩为证,并且,达鱼的容貌和书慧很是相似,和沈家那边的几位姑娘也有些相似,我昨天一看,就怀疑咱们家认错了人。帷儿,咱们给达鱼上族谱,好不好?”
苏帷抬眼:“你过来。”
苏允嫣在老太太鼓励的目光中,缓缓走到了苏帷面前。
他仔仔细细将她脸上一寸寸搜寻过一圈:“娘,只凭着玉佩和这些乡下人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定下此事,未免太过仓促。不如先留下她,等以后确定了她的身份再说!”
他这并不是想要商量的语气,而是告知。
老太太气得胸口起伏:“当初书慧身边两个丫头,藕粉回来跟我说了书慧身上发生的事,说她生下来的姑娘肩膀上有一枚红痣,她们被人追杀失散。此事只有我和书慧还有她身边的丫头知道,怎么会有假?不说这些,只凭容貌,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她是不是书慧的女儿?”
“其实,我不在乎上不上族谱。”苏允嫣出声,“我只是不想让人顶替我的身份,尤其那个人还是我讨厌的人。你们不留我,也不要紧。我就当我自己是个没有爹娘的遗孤,反正之前那么多年那么苦我都过来了。日子都是越过越好的。”
“不,你要是离开,这是剜我的心啊。”老太太捏着拳头捶自己的胸口,难受得不行。
苏允嫣有些奇怪,亲爹都没这么在乎,为何一个祖母却放不下?
“娘,我没有要她离开。”苏帷继续劝,“你别哭,千万保重身子,无论她是真是假,我都让她留下陪你。”
老太太最讨厌的恰恰是他这般敷衍的态度,什么叫无论是真是假?
质问道:“你当我老糊涂了认不出孙女吗?”
苏帷叹气:“不是。只是此事……”
老太太已经不耐烦接过话头:“此事乔氏不答应,所以你再三推诿,连你亲娘的话都不听。对吗?”
“这么多人面前,别吵。”苏帷看了一眼屋中的所有人:“凡事都可以商量,先把这些人送走再说,好不好?”
老太太看向何氏,吩咐道:“送她离开。 ”
立刻有丫鬟上前,递给何氏一枚银锭,然后拉起她出门。
张家人眼中满是羡慕和贪婪,但也知道自家把苏家得罪狠了,这谢礼自家不一定有。齐氏试探着道:“当初说的谢礼……”
“你们有意混淆苏家血脉,欺负我苏家的嫡孙女,居然还妄想谢礼,白日做梦!”老太太声音冷冽:“我不追究你们的罪责,已经是看在你们养育她多年的份上,乖觉一些,自己滚远点。要是让我知道你们再纠缠她,别怪我不客气。”
这样的结果,张家人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来之前,张家人本来以为只是接回偷跑出来的张达鱼,顺便来看看已经过上了好日子的女儿。万万没想过会和苏家结仇,并且,多年来的恩情也被一笔勾销。
张达芸自己也不想回去,咽了咽口水,试探着道:“张家养了达鱼,她自己都承认了的。昨天她来的时候,口口声声张家对我有恩。也就是在她心中,张家对她也是有恩的。无论我们怎么养,总归是把她养大了。你们总不能翻脸不认人吧?”
苏允嫣一阵无语。
如果张达芸是那个养女,那张家确实对她不错,但事实上确实被虐待的张达鱼才是养女,那是养女儿么?
那是养一个不要工钱的长工!
不过,这些事情老太太和苏帷都知道,不用她再三强调。
苏帷把玩着玉佩:“你想如何?”
张达芸眼睛一亮:“你们就算一下,救苏家女儿一条性命该给多少,给我们就成了。”
苏家富贵,苏家女儿的性命,给多少银子都不够。
“不用这么麻烦。”苏帷看着她:“你们养我女儿十五年,我也给你们养十五年女儿,如此,可一笔勾销了吧?”
张家几人面面相觑。
张达芸心下满心喜悦,这正合她意。她最想的就是留下来,留不下来才想要谢礼。
齐氏也比较倾向于让女儿留下来。
女儿今年已经是妙龄,这两年就要议亲,肯定在苏家住不了十五年。但可以借着苏家找一门好亲事,如此,便可拉拔张家。
张家父子比较倾向于要谢银,但苏帷都这么说了,他又一副生人勿近很难说话的样子,心里再多的想法也不敢吭声。
答应了留下人,张家人走得很爽快。
张达芸心情放松,就算不是亲女儿,只要和苏思那般,她就满足了。
就听苏帷沉声吩咐:“把苏达芸带下去,穿上昨天达鱼来时换下的旧衣,找个院子把里面的花草拔了,让她种地养鸡,一天只给半碗粥,不饿死就行了……”
苏允嫣:“……”原来是这种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