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白天小木屋里死气沉沉。
彭彭他们还是不信邪地去翻那几间卧室了, 从早上翻到下午,老石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上都擦了好几道血口子,是被抽屉里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划破的。
江沉已经病得喘气都带沉重的杂音了。他独自一个人坐在沙发里喝茶, 尽管高烧不退, 那双眼眸却犀利沉静依旧, 只是眼中没有一分一毫情绪,只映着窗外纷飞的大雪。
山上又下雪了,不是前三天细沙一样的雪, 而是鹅毛大雪,扑簌簌地落在玻璃上,又翩跹落下。
楼下传来凌乱的踩楼梯声, 老石先露出头来, “我们出去一趟。”
看日头,刚好快要到日落。
江沉回过头, 老石站在门口, 钟离冶他们三个也从底下上来了。
钟离冶说,“一直困在木屋里, 都没出去走一走。我们三个打算在附近找找线索,你生病就别动了,一个人在家里呆着吧。”
江沉知道这是钟离冶他们主动提的, 目的是把老石在日落之际支走。
老石戴上衣柜里翻出来的毛皮手套, “抓紧点, 日落很短,太阳下山后天一下子就黑了。”
彭彭戴着一顶有些滑稽的皮帽子, 还有心思开了个玩笑,“天黑不会有狼吧?”
“那你们得抓紧我,我看到巨大的猛兽会失智。”屈樱推开门, 被灌进来的冷风冲得往后退了一步,又赶紧拉彭彭过来一起挡住了风口,怕吹到一直在发烧的江沉。
“走了啊。”老石站在门外冲江沉摆摆手,“你都发呆一天了,实在想不到线索就闷被子里好好睡一觉吧。发烧的人能想明白个什么!”
木屋的门被风雪卷着“砰!”地一声关上,桌上的茶杯都震得响了几声。
马上就要日落了。
江沉这才从沙发里站起来,这次发烧得很离谱,药也吃了,但就是不退热。他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感觉四肢的力气都逐渐被从身体里抽离出去。多少年了,都没有过这种对身体支配无力的感觉。
双马尾和邵雷还绑在一起,但从日出起这两人就昏睡了过去。估计规则是白天昏睡,晚上变身,反正基本是废了。
江沉走过去替他们稍微松了松绑,给两人嘴里都塞了块巧克力,让巧克力慢慢融化给他们续命。
而后他把剩下的一大排巧克力掰碎了丢进小铜锅里,加一点牛奶,开火煮起来。
火苗安静地舔舐着铜锅的锅底,巧克力很快便融化入牛奶,用勺子轻轻搅一搅,丝滑香甜。
日落到来,江沉捧着盛满热巧克力的杯子来到山尖上。
千梧面无表情地坐在那,旁边铺着那张巨大的画纸,纸上是一片空白。
“完不成,也画不了。”他见到江沉第一句话就充满控诉,“《诸神黄昏》虽然只是破罐破摔被我拿来自我羞辱的商业画,但复原起来少说也要四十个小时。一天八分钟,你敢不敢做个除法?”
落日在他背后,映得那双黑眸中的凌厉也波光粼粼,生动十足。
江沉犹豫一下,“好的,不要发火……虽然你这边毫无进展,但我没闲着,我已经找到杀你的东西了。”
“……”
千梧一时无语,干瞪他一会又忍不住伸出手,“给我看看。”
江沉勾了勾嘴角,从后腰抽出那把刀小心翼翼放在他手心。
“刀背是生,刀刃是死,末端刻着你的名字。”千梧看了一会,有点被震撼到,“神经让你用这把刀杀死我?用江沉,杀死千梧?”
江沉点点头,带着点奚落淡淡道:“是不是很有想象力。”
“真不愧是以你为宿主。”千梧面无表情,“果然冷酷得离谱。”
江沉攥了攥他的手,扭头注视着身后空白的画纸,低声道:“到这一步,我更确信自己的想法。但就差这一步,必须得要这幅画。”
“我大概能猜到你要我复原这幅画是想干什么。”千梧在耀眼的日晖中眨了眨眼,又说,“其实第一次以大妖的身份在副本里苏醒之前,我做了很长的一段梦。”
江沉立刻问,“梦到什么?”
梦到慈善拍卖会之前,再之前,他与江沉分开的那三年。
千梧看着日落的眼神有些出神,好一会才说,“从三年前我离开我们的公寓,一直到拍卖会开始前,失意得意,生病封笔,启笔复出,就像过小人书一样很快。最后一段梦最清晰,我梦到在拍卖开始前,站在登记处最后看那幅画,那幅画真是我最破罐破摔的一幅作品,昧着良心把它交出去前,我把它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就像画它时那么仔细。”
风好像把千梧的声音吹得很远又带回江沉耳边。
千梧又低声说,“你说我究竟是梦见自己仔细看了那幅画一遍,还是在刚刚成为大妖时,亲自重新画了那幅画?”
江沉问,“你在副本里多久,有印象吗?”
“十天。”千梧回答得很干脆,“第一次苏醒的八分钟算一天,算到现在,今天是第十天。”
这是来到副本的第四个黄昏,也就是说在江沉来之前,千梧的记忆只有六天,可从他开启金色福袋到江沉走入这个副本,神经里明明已经过了快一个月。
这中间的时间都去哪了。
千梧对着落日眸光微睐,“我这一觉睡得有点长啊,难怪做了那么长的梦。”
江沉一下子从他身边站起身。
“怎么了?”千梧抬头,又有些不安地转头看着落日,“还有三四分钟就日落了。”
“你等我一下,很快。”江沉说着转身向来时“门”的方向跑去,“等我!”
*
风从耳边呼呼地吹过,江沉好像烧得越来越厉害了,炙热的感觉顺着脸颊爬上耳根,又爬上脑门,脑袋里像是烧着一山熔岩,就要喷薄而出。
但他的思路却在这一刻忽然清晰无比,毫不犹豫地冲入“门”,剧烈扭曲的眩晕感结束后,他出现在地毯上,不作停顿,又猛地推“门”而入,再次眩晕,睁眼便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书库。
没有小妖千梧在,江沉第一次放肆地踩着军靴在岩石地砖上踏出声响。他径直穿过书架,在艺术画集那一列的书架前看见了第一晚小妖千梧用来看书的梯子。
小妖千梧早已经不见了,梯子上还放着一个胖胖的红色马克杯,杯子里留着一点温热的巧克力,是江沉煮好倒了一满保温杯后还剩下的一点。被他偷来了。
梯子下方地上,朝地板摊开散着一本杂质大小的画集。
江沉第一个晚上来到这里小妖怪就在看画。但那时他把书架在对面远远地用夹子翻页,习惯和千梧小时候一样。
千梧从小就宝贝画册,怕弄脏纸张,看画时很少直接用手翻——除非那是宗教或神话性质的作品。一旦沾染上宗教或神话,在千梧的概念里只属于商业画,不属于纯粹的艺术。
江沉心跳越来越快,他走到旁边一弯腰捡起了那本书。
摊开摔在地上的那一页,是一副缩印的色彩绚丽神秘的油画。
北欧诸神——奥丁,弗雷,海姆达尔……诸神的身体和脸庞与黄昏下卷曲绚烂的火烧云相融,昭示着盛大的消亡。
在神话里,诸神黄昏的高潮是巴德之死。传说中,光明神巴德美好但脆弱,一旦巴德死亡,就会引发诸神大战而后世界消无。然而在千梧版本的《诸神黄昏》中,本应已消逝的巴德神端坐画面中心,其他诸神乱战后消陨得与落日和云相融,唯独他却还轮廓清晰,直视人间。
那幅画一出来,所有人都在赞美这种荒谬矛盾下的艺术性。但江沉知道那无非是千梧情绪绝望时玩的梗,他把巴德作为自己的符号,像在呼救。
在这幅画里,巴德即是千梧,是旧日千梧。
而此刻画册上那幅与《诸神黄昏》一模一样的缩印图中心,原本属于巴德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
江沉毫不犹豫,一把将那一页撕了下来。
*
落日还有最后三分钟。
千梧站在山尖看着下面汩汩的江水,忽然又听到身后一阵熟悉的奔跑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江沉手里抓着一幅杂志尺寸的画,不由分说,一把按在地上雪白的画纸上。
那幅熟悉的画闯入千梧视野,江沉气喘着说,“不是梦,大妖千梧是开启金色福袋后立刻转换完成的,只是十天之前你做的事情记忆被神经抹掉了,你梦见看画,其实是画了这幅画,藏在书库的画册里。”
缩印画按在纸上的一瞬,原本平凡普通的画纸忽然渲开明烈的色彩,从四周向中心一点点显色,《诸神黄昏》在金红的天空下逐渐复原。
颜色渲染到中间,到了缩印图上原本留空的地方,但迅速铺开的线条与色彩没有停顿。记忆中的巴德轮廓逐渐显现。
江沉的心跳仿佛静止了,他攥住千梧的手,万籁寂静中,他却仿佛听见了轰隆的塌陷声。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多福山,多福山一如往日。塌陷声似乎不来自背后,而像是他头脑深处的声音。
“你听到了吗?”千梧忽然问。
江沉点点头。
千梧攥着他的手紧了紧,“或许是神经崩塌的声音。”
最后复原的,是巴德的眼睛。
那双眼眸漆黑深邃,明明带着偌大的绝望,但却倔强地拢着中心一簇光点,像在寂静中大声呼救。
如同酒会上遥遥一面,却在江沉心底掀起轩然大波的眼神。
“旧日千梧。”
江沉轻声说。
他的目光柔和带着疼惜,从画上偏移开,落在那把刻着“江沉”的刀上。
日落的最后一分钟,江沉翻开生存法典,摘下羽毛笔。
限用一次,不可无中生有。
江沉眼神落在“需杀死,大妖千梧”几个字上,落笔,将大妖二字狠狠划去!
顷刻间,纸上的大妖二字墨迹消失,后面的字自动前移,规则变更,羽毛笔消失。
【求生于副本之外,需杀死,千梧】
脑海里愈响愈烈的轰隆声在规则变化后戛然而止,但那不是终结,而是在等待着更加天崩地裂的崩塌到来。
千梧忽然笑了一声。
他松开攥着江沉的手,弯腰拿起刀,放在江沉手心里。
江沉回头看他,却只看见千梧挑唇而笑,黑发在风中猎猎,眼底仿佛有最顽强的生命力星星点点地绽放。
“动手。”轻柔的声音被风吹到江沉的耳畔,“用名为江沉的刀,杀死旧日千梧。”
背后那轮巨大的落日金盘又一次沉入江水。
江沉将那把锋利的匕首,果决划破画中心的光明神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