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屋各个房间都找过, 没有尸体,也没有血迹。桌上吃到一半的奶油汤已经快冷了,但无人再有心思品尝。
黄昏突兀地结束, 午夜十二点突兀地来临, 而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十二点后, 小木屋里所有的灯都无法再点亮,只有壁炉仍旧在旺盛地燃烧着,那里聚集了光与热。长沙发能坐三人, 两个短沙发各能坐一人,还有两人坐在茶几旁的豆袋上,脚踩着毛乎乎的地毯。
“好邪门。”彭彭嘟囔道:“一个同伴不翼而飞, 明明是该感到害怕和担心的时候, 我坐这烤火却渐渐觉得很放松了。”
钟离冶轻轻拍了拍他的腿,“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 可能这是副本的体贴。”
“你们几个真是奇怪。”女金刚冷笑一声, “对待生死如同儿戏,到现在摸不清死亡触发规则, 下一个可能就是你们,希望你们到时候还能说出副本体贴这种话来。”
彭彭闻言气得绷直了腰杆,似乎想还嘴, 但瞟一眼江沉郁沉的脸色, 还是把话吞了。
壁炉前安静了半晌, 他还是忍不住怼了一句,“那你现在开始痛骂副本, 让我们看看能不能推动进程。我真纳闷了,就你这样还叫沈柔?真是完美地躲开了父母的期许啊。”
沈柔正要怼回去,一直默默伸手在壁炉前烤火的双马尾忽然低声道:“其实我也有种不太正常的松弛, 和从前副本里第一个死者出现后完全不同的心情,就好像,潜意识告诉我邵雷还没死。”
“你们说,他是死还是活?”
沈柔转向她,神情柔和下来,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可能还没死吧,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
老男人思忖着自言自语道:“还没死,那就是被副本的鬼怪抓走了。”
语落,一直坐在沙发里沉默的江沉忽然抬了下眼皮。
“被鬼怪抓走了?”他的黑眸中倒映着火焰跳动的影子,沉郁终于消散些许,眼睛亮了起来。
老男人忍不住笑了,“你怎么还很羡慕的样子?”
“确实。”江沉道。
双马尾看着火像是发着呆轻声说:“但下一个,可能是我。”
江沉朝她看过去。她好像很怕冷,两只手一直伸在壁炉旁,脚上套着小木屋里翻出来的厚袜子,踩着厚实的地毯,还在脚背上盖了一条粗毛织的围巾。
双马尾垂眸道:“按照你的推论,窗外与雪山是滑雪,指向体院学生邵雷。那么第二个就是卧榻与睡床,是家具,指向我这个装修设计师。”
周遭安静了片刻,彭彭恍然道:“对哦。”
“窗外和雪山,卧塌与睡床,树叶与茶汤,烧物和豚骨。项链和支票,修罗和烈火,石膏与雕塑,生与死。”双马尾很平静地背了一遍任务描述,“按照提示,消失顺序应该是邵雷,我,沈柔,屈樱,彭彭,钟离,老石,最后是你。你和钟离冶的顺序可能会对调。”
沈柔的眼神空洞了一瞬,“大家最后都会消失吗……”
“如果不能阻止这个流程,都会消失的。”双马尾语气很笃定,“我有一种预感,这个流程能打断甚至有可能逆转,但如果我们八个人都消失了,或许就无法了。副本会在安静中结束,安静消失的人被安静地处决,无人生存。”
江沉不作声,他垂眸看着双马尾盖着围巾的脚。
其实他并不是在看女生的脚,而是看着双马尾踩着的这块地毯。有灯光时木屋里可看的东西太多了,他一直忽视了地上的东西,这会只有壁炉附近的东西被照亮,这个地毯就很醒目。
这是一块很美式风格的黑胡桃木色羊毛毡地毯,厚重扎实,覆盖了起居室大半地面,茶几就压在它上面。
地毯没什么图案,只有简单的几何设计——距离上下左右边缘差不多五公分的距离,分别有平行于边缘的若干线条,线条间距或大或小,有一种重影的效果,离远看会有空间感,就像是一幅相框。
其实很普通,但不知为何,江沉却总觉得有些熟悉。
而且像相框这件事,或多或少让他有点介意。
另外几人还在讨论,他却溜号了,弯腰从一角把地毯掀开一小块,往下看了看。
“怎么了?”老石停下讨论,跟着他弯腰瞅向地毯下面。
下面是和别处一样的木地板。
老石:“没什么异常啊,为什么关注地毯?”
江沉没回答,他不死心地又往深掀了一段距离,绕开被茶几压着的地方,提着地毯边缘弯腰走了一圈。
什么都没有,江沉掀着地毯一直走到茶几压着的地方,“彭彭。”
彭彭和钟离冶一左一右把茶几抬起离地几公分,江沉又继续掀开剩下的一块区域,他蹲在地上用手掌把黑暗下的那片地面摸了一遍,叹一口气。
沈柔冷笑一声,“你看着实在不像带队活过了十个副本的智力。”
江沉很沉着地把地毯铺回去,回到沙发上坐下,“说得对,前面确实不是我带队。”
“是你那个睡过的BOSS吗?”沈柔更讽刺地嗤笑一声,“得了吧。”
她站起身到餐桌旁收拾碗筷。小木屋里所有照明的东西都用不了了,但电并没有被切断,其他类型的电器可以正常使用。她按了按洗碗机上的按钮,研究明白后就把大家剩下的食物倒进水池,把碗一个个捡进机器。
江沉还在琢磨千梧到底是什么机制,他绝不相信千梧会杀人,除非他被神经抹去了一部分记忆。
不,抹去记忆也不会杀人,人的记忆或许会消失,但本心不会。
“呵。”
沈柔忽然冷笑一声。
她一边把最后几个碗摞在一起一边说,“看着一脸心事重重,胃口倒好。”
江沉回过头,“你说什么?”
沈柔没好气地把碗往洗碗池旁一墩,朝桌子左侧中间的位置抬了抬下巴,“你刚不是坐那吗?我们讨论时你不搭腔,就知道闷头吃,最后大家都半饿着肚子,只有你吃饱了吧?”
江沉花了几秒钟消化她这句嘲讽背后的潜台词,一下子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我吃光了?”
沈柔当场翻白眼,“装傻无效。”
不知是发烧还是怎么,江沉一瞬间掌心里出了一层汗。
他确实觉得头热脑涨一直低头喝着汤,但他喝得很慢,在出事之前无非尝了三五勺。屈樱做的分量不小,盛汤的双耳碗又宽又深,那一碗汤可以说约等于没动过,就连面包壳也只是敲碎了一点点。
江沉脸上出现了罕见的迷惑。
千梧他……有这么饿吗?
还是说,做了妖怪果然不一样,一秒钟就消灭了棉花糖和一大碗甜汤。
“你——”江沉犹豫下后扭头对屈樱道:“要不然,再做点吃的吧。”
“哈?”
屈樱还没说话,沈柔吓得手滑把碗掉进了池子里,一脸难以置信,“你搞笑呢?还有心思吃?”
江沉无力反驳,沉默片刻后只能点了下头,“发烧了,很饿。”
沈柔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仿佛罩了一块铁。
足足过了十秒,她才面无表情地捞起碗继续收拾,仿佛再也不愿意跟江沉搭话了。
屈樱走过来低声道:“你是觉得……他,吃不饱吗?”
江沉嗯了一声,“不仅是这样,你做点重糖的,兴许能勾他半夜出来。”
屈樱犹豫,“可……”
“没有灯,我知道。”江沉摸出一枚福袋,把红烛掏出来,“这个多少有点亮,麻烦了。”
*
时钟指向一点时,楼下三个新认识的玩家都睡了。有两张上下铺的小房间被留给了四人组,江沉最后一个洗完澡出来,彭彭和钟离冶正在小黑屋里穿着睡衣摸黑唠嗑。
两张上下铺都是儿童床的尺寸,一米七以上的人睡就伸不开脚,比船舱里还紧巴。整个小黑屋就像一条狭窄的杂物间,那两张床更是呈直角堆在一起,别说屈樱还没下来,光是三个大男人已经非常拥挤。
“为了表示对女孩子的尊重。”彭彭叹一口气,“我和钟离冶商量了一下,决定待会让屈樱睡上铺,另一张上铺空出来,这样她自己约等于单间了。”
江沉吓一跳,看了眼底下两张怼在一起的极其狭小的下铺,“那你俩——”
彭彭深吸一口气,“肯定不敢打扰大少帅你,我俩决定搂着睡。”
钟离冶拘谨地推了推眼镜,“什么搂着睡,意思是,我俩决定挤一挤。”
“得搂着吧。”彭彭绝望道:“这么小的床,不搂着还不掉下去一个?”
钟离冶无语片刻,“那我睡外边,行了吧?”
“那我也得搂着你。”彭彭嘟囔,“我哪能让你掉下去啊。”
“……”
江沉被这个神经大条又有点烦人的队友给搞乐了,屋里十分干燥闷热,他靠着床头闭目养了一会神,觉得嘴唇已经干裂得疼了起来,嗓子里也像是含了一把沙。
房门被推开,屈樱轻声道:“我给千梧留了热巧克力,还烤了一盘曲奇,一半黄油味,一半可可味。”
“辛苦了。”江沉说,“晚上就交给我吧。你们晚上睡熟点,听到什么也别动,我怕他不肯出来。”
彭彭没憋住笑得嘎了一声,立刻捂住嘴,小声嘟囔,“搁这逮耗子呢。”
钟离冶果断踹了他一脚。
江沉无心开玩笑,只要提到千梧,他心就揪着。
到这一步,这是千梧的本已经是板上钉钉,这对他们、对这条神经里所有玩家而言都算是个好消息,只是他不知道神经对千梧做了什么。
凌晨一点一刻,黑黢黢的房间里,另外三人都睡熟了。
江沉等的就是这一刻,小时候他和千梧半夜溜出来在江家的大房子里行动,一般都是在一点一刻到一点半之间出动。
江沉在黑暗中无声地起身离开房间。
整个小木屋里都一片漆黑,他完全凭第六感和摸索找到了楼梯口,回头看一眼无人跟出来,于是掏出红烛摩挲。
摸了好久,这个千梧遗留道具才不情不愿地亮了一簇火苗起来,但光亮很微弱,半死不活的。
江沉只得勉强用了,他没有穿那双走起路来咣咣作响的军靴,脚隔着一双袜子踩在有些木刺的台阶上,回到楼上起居室。
空气中黄油饼干的甜香未散,但周围没有任何身影。江沉在楼梯口站了一会,他的直觉也同样告诉他,千梧不在这。
火光与烛光幽暗,他心情沉重地拿着蜡烛走到厨房操作台旁,倏然一僵。
烤盘上是一张光秃秃的烘焙纸,一整盘饼干不翼而飞。
江沉感觉自己在烛光后瞪大了眼睛,他难以置信地揭开旁边盛热巧克力的壶盖,拎起来在烛光下往里看了看。
也是空的。
来晚一步。
江沉感到窒息。
窒息中,还有一丝说不清的焦躁。他呆呆地站在空巧克力壶和空托盘前愣了一会,忽然觉得此时此刻此地,他竟然和二十年前的妈妈产生了共鸣。
有一阵千梧很挑食,妈妈为了哄他多吃蔬菜,会用甜食引诱。但常常是被勤务兵叫走处理一件紧急事务,一个转身回来,千梧面前的点心盘空了,蔬菜一口没动。
大概……妈妈那时就是这么一种窒息而焦躁的心情吧。
江沉站了一会,忽然又觉得有点好笑,他低眸无奈而心酸地勾了勾嘴角,随手把空壶和托盘也放进水池。
客厅里空荡荡,壁炉里的火也比睡觉前稍微弱了点,但火光还是足以照亮沙发区域。
江沉扫了空荡荡的沙发和茶几一眼,无奈地拿着红烛转身下楼。
走到楼梯口时,他的动作忽然一顿。
静谧中,男人高大的身形仿佛忽然僵住了,许久,他缓缓回过头来,目光再次落到那块地毯上。
地毯上的几何线条在之前看像是相框,但在此刻微弱晃动的火光下,光与影仿佛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透视感。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怎么形容呢……
江沉抖灭了蜡烛,无声地走近,隔着袜子又踩上那块地毯。他稍微侧了侧身,不让身子挡着壁炉的火光,看着脚下地毯边缘的线条。
其实,不像相框。
更像是一道门。
很熟悉,又很陌生。因为那是一道在他生活中消失了足够久,但却又永远横亘在他记忆中的一道门。
江沉喉结动了动,弯腰两手端着茶几下缘,一用力,把茶几翻了过去。
之前钟离冶和彭彭是抬着它垂直向上,没有左右挪动,江沉的关注点也不是地毯,而是地毯下面。
但这会茶几完全翻过去,才暴露出它下面压着的毯身。
——它下面压着的地毯上,有一柄黄铜色门把手的图案。这样完整来看,这个地毯的图案就是一扇门。
江沉盯着“门把手”几秒钟,毅然决然地伸手在那附近用力地推了下去。
天旋地转。
空间感仿佛在一瞬间被彻底剥夺,又在一瞬间被重新灌回。江沉站在记忆的门框,回头,背后是一片吞噬的黑暗,面前是九级向下的台阶。
整个空间举架高达八点二米,比大学里最受欢迎的图书馆更恢宏。栋栋书柜顶天立地,需要靠楼梯和取书器才能拿到最上层的书。而最远处一个书柜角落里还有一处小小的软床,那是曾经父亲溺爱千梧,让勤务兵放进来的,瞬间打破了藏书房庄严巍峨的氛围。
江家老宅的书房。
江沉心跳仿佛停止了,他不动声色地反手在身后关上门,踩着台阶下到地面,往记忆里专门放艺术集、画册的那一排书架走去。
拐过熟悉的拐角,他听见了一个很熟悉的翻书和咀嚼声。
一头漆黑软毛的八九岁的千梧,穿着他记忆中熟悉的睡衣,坐在小梯子上咔嚓咔嚓地嚼着黄油饼干。
他一手拿着一个小小的取书器,远处两米外的书架上架着一本画册,小千梧很怕弄脏书,一边吃饼干,一边用取书器的夹子端艰难地把两米外的画册翻了一页。
听到声音,他一下子回过头来,瞪着眼睛瞅江沉。
“你谁?!”小千梧震惊,下一秒立刻又说,“你没看见我!”
“……”
江沉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