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神刀断成废铁躺在地上。
蝮蛇与血嗅颤抖得更加猛烈, 然而轩辕只闪了这一回,跌落雨中的木头刀鞘缓缓直立,它无声回鞘,划破雨夜瞬间消失。
在它离开后, 雨声忽然喧嚣, 仿佛有人拿走了罩在房间上的静音罩子。
千梧不过恍了个神, 回头时发现蝮蛇和血嗅都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已成废铁的饮梦还散落地上。
“你受了很多伤。”江沉看着他的胳膊。
进了这个副本, 不知不觉就添了满身伤。手掌心,小臂,肩膀, 脖子,好在都算小伤。
千梧看着镜中的自己, 不知是因为喂血还是感冒,脸色很白, 绑上纱布后显出几分病弱的美。
他看了眼漆黑的雨夜, 提起门边的伞说道:“去看看其他人怎么样了。”
江沉按住他,“你在这等着吧,伤口会进雨水。”
千梧回去床上坐,门开着, 江沉撑开那把黑色的伞走入雨夜。
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千梧看着他的背影, 忽然想起进入神经的那一天。山中忽然下雨, 他撑着一把伞走入那雨帘, 本想散散酒热,但随即山岚雾气弥漫,睁眼便已经进入神经。
从前的船夫说, 神经是有入口的,或许由某个场景触发,或许是某个东西。他和江沉在酒会上压根没说话,没有共同接触的东西,他来的时候在山里,江沉在公馆,也不算同一个场景。
雨水从门口被风卷进来,地湿了一片。
江沉一来一回只花了几分钟,把伞立在门外说道:“血嗅今天晚上彻底消停了,大家都没事。”
千梧看着他,心头忽然一动,问道:“你当时在干什么?”
“嗯?”江沉扭过头,“什么当时?”
千梧眼神意味深长,江沉心有灵犀地明白过来,“在公馆里拍卖,跟你说过的,不是摆谱要勤务兵带你来见我,是老远看到你要走,但我着急拍画走不开。”
千梧坐直身子,“你最后一刻在干什么?”
江沉想了想,“举牌叫到第二次,勤务兵小葛忽然跑来跟我说没拦住你,还是让你走了。”
千梧眼睛一亮,“小葛。对了,就是他。他是我们在整场酒会里唯一同时接触过的人,我们进入神经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也都是他。”
江沉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把伞上的水甩干净,一声不响地朝他走来。
他越靠越近,千梧问,“你干嘛?”
江沉的腿硌在床沿边上,伸出在外面冻得有些冰凉的手,摸了摸他脑门。
千梧:“?”
江沉在他头顶嘀咕道:“好像确实有点发烧。”
“我是认真的。”千梧无奈。
江沉低笑,“他还只是个半大孩子,而且跟我两年多了。非常阳光,脸皮也厚,噢,有点像彭彭。”
千梧看着他,“可是彭彭也进来神经了。”
“那不一样,彭彭是经历了原生家庭的悲剧。”江沉摇头,“我身边的勤务兵都是军官的孩子从小就半定下的,经过重重背景筛查和心理测评,勤务兵只是他们军官生涯的起步。不要小看军部的甄别系统,这么说吧,他初中时被谁欺负过,怎么欺负的,最后是告老师还是告诉父母或者自己揍回去,军部都清清楚楚。”
千梧听着听着逐渐深思。
“那我——”他指了指自己,“我在军部有没有档案?”
江沉被问一愣,隔了一会才犹豫着点头,“当然也是有的。”
千梧皱眉,“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记录到什么时候?记录什么?”
江沉却没吭声。千梧抓着他的袖子瞪着他很久,他才叹气道:“小时候头两回来家里玩,爸爸的副官会摸摸你的家庭背景,就跟我所有的朋友一样。后来相处得熟络了,记录上就多了一些日常,你12周岁后应该正式建档,但爸爸没让,说没必要,已经算自家孩子了。”
千梧这才松一口气,“哦。”
江沉只敷衍地点点头,“睡觉吧,明天还要继续查辅田和轩辕的事。”
重新夺回江家军权后,底下人需要把与江沉有关的所有人档案都重新整理。毕竟是少帅指挥官,性命安全牵动着整个国家,从前不太在意的起过矛盾的人都要重新建档。于众多档案中,只有千梧那一份最特别,单独拎到了江沉面前处理。
勤务兵拿着几个彩色小标签问道:“该划分为同学,朋友,还是非军方名人?近三年内有没有过激烈的争吵?为什么许久不联系了?你们的友谊是现在进行时,还是已经中止了呢?”
那时他们已经分手了。
他有点发蒙,例行公事的盘问却让他如坐针毡。
等不到他回答,勤务兵琢磨了半天,又自言自语道:“这人没有正式建档,有大量空白,补足信息需要几个月时间。”
“先放在我这吧,我想想。”江沉鬼使神差地说出这句话,胳膊压在那个文件夹上,沉稳道:“之后我自己去找档案室的人,你不用管了。”
勤务兵走后,他才翻开那个文件夹。
扉页预留出贴分类标签的地方空着,他犹豫好一会,拔开钢笔写下了男友两个字。
男友千梧。
后面他闲着没事就写写这个“档案”,主要是记录千梧卷入甲方赔偿案的纠纷。
江沉甚至还给他算过账,这些年他赔出一笔惊天巨款,估计自己见了都会吓一跳。
千梧在睡梦中,感到江沉伸出手臂从背后抱住了他。那只手体贴地从他受伤的胳膊底下绕过来,搂着他的腰,没有碰到他的伤口。
呼吸喷在他的后颈上,他在梦里只顾得上嗯了一声。
*
这一觉睡得很沉,再睁开眼时外面已经阳光浓烈。大雨过后天气格外晴,日头给深秋添了一分暖意。
钟离冶他们几个都在房间里,见他醒了,钟离冶叹气道:“确实得吃抗生素,你外伤不少,是真发烧了。”
千梧开口才说了一个好字,就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一跳。喉咙很痛,显然是有炎症。
他伸手轻轻搭在脖子上,“你们刚才在讨论什么?”
“屈樱找到了有用的东西!”彭彭眉飞色舞地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们仨是不是很有用?!”
钟离冶在他头上按了一把,“又不是你找到的。”
江沉递过来一个泛黄的本子,“屈樱在仓库那堆杂物背后找到的,是一本《刀法》。”
《刀法》在以见镇并不少见,家家户户都有,类似锻刀的基础书,这几天走访镇民们见了很多次。
江沉翻到中间一页,“这些字迹可能是刺客写的。”
字是随手写的,和纸上本来的字重叠起来,确实很像盲人的手笔。
千梧努力分辨着叠得乱七八糟的手书。
弟弟:锻刀切记。
第一条,刀乃兵器,使用兵器的人有善恶,但兵器没有。
第二条,刀有刀魂,每条刀的刀魂都独一无二。
第三条,如果一把刀将刀魂献于你,你必要真心相对。
彭彭嘟囔道:“都是大道理,但问题是上哪找愿意认主的刀?我听江沉说了昨晚的事,那个木胆……哦不,那个轩辕是好心想帮你,还是喝了你的血认你为主了?”
千梧思考片刻,“它没有认我,至少暂时没有。它目前的主人应该确实是辅田。”
他也是后知后觉才意识到,昨天江沉在辅田门口无法拔刀,未必是纯粹的副本机制保护,更有可能是轩辕的保护。刀王在屋子里,只要它不许,哪有刀胆敢出鞘。
江沉显然也已经明白了,说道:“但它肯来保护你,至少说明对你是有好感的。饮梦已断,副本最难避免的处决机制作废,我们有充足时间来调查了。”
千梧点点头。
早饭后,他们还是决定去辅田家探探口风。
巷子里今天很热闹,隔老远就听到喧哗声,走近才发现人围了一圈,辅田沉着脸站在中间。
邻居们都带着孩子,丫头小子一个个捂嘴明目张胆地偷乐。
辅田气咻咻道:“你们给句老实话,昨天晚上谁家倒霉孩子来我家偷的东西!”
一个胖大婶阴阳怪气道:“你可别沾边赖,我们孩子晚上都在家老老实实睡觉,再说,你丢什么了你?”
辅田一把握住腰上的刀,“半夜醒来我就发现木胆不见了,我屋里屋外地找,它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不是你们小孩子做的把戏还能是什么?!”
大婶叹气,“我说句实在话,你这刀也就骗骗外来人了,镇上都知根知底,还装什么装啊。要偷刀也不偷你的刀,我们孩子也半大不小了,从小接触刀,没那么不识货。”
辅田气得从脖子根红到脸,“木胆是好刀!你们才是不识货的东西!只有好刀才会认主,你们的破刀有刀魂吗?”
刀是以见镇的尊严,邻里街坊立刻掉下脸子,隔壁壮汉冷笑道:“是,我们锻不出有魂的神刀。那你的刀有刀魂吗?”
辅田与他对着瞪视许久,把刀递到他面前,“你试试。”
壮汉伸手拔刀,半天刀不动,他额头上逐渐青筋暴起,但那把刀就插在里面一动不动。
“晦气的木头疙瘩。”壮汉啐了一声。
辅田说,“木胆有刀魂,它只认我这个主人。”
他说着便伸手抽刀,刀应声而出,千梧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透过人群近距离看着轩辕。
依旧是黑色刀身,但远没有昨晚的雪亮,飒意也丝毫不见,只不过是一把寻常甚至有些木讷的黑色玄铁刀。辅田比划两下,千梧特意盯着正反面的刀底端,轩辕那两个字也不见了。
他回头看江沉,视线交汇,江沉低声道:“这刀在藏拙。”
“嗯。”
“行行行,是有刀魂的,只认你这个主人。”大婶一边乐一边嗑瓜子,“那你砍砍东西,喏,我把我小孩这弹弓给你摆这了,你但凡能砍出一道裂纹,我们以后就认这把神刀。”
“对啊,砍砍试试。”
“哎,也有一年多没看木胆劈柴了,啧。”
“废物刀有刀魂有什么用啊?”
杀人诛心,辅田站在人群中间目眦欲裂,千梧眼看着他呼吸愈发急促,许久,他忽然暴喝一声,挥刀劈向房前梁柱。
沉闷的一声巨响,众人说话声停歇,嗑着瓜子的大婶上前两步凑过身子仔细看了两秒。
“啧。”
人群爆笑开。
她乐得瓜子皮从嘴唇边往下掉,“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瞧着这刀刃也不算钝,怎么就能连一毫都切不进去?”
辅田气怒至极反而说不出话,他盯着那把刀,脑门上青筋暴突。
千梧没笑,人群中,他轻轻往旁边挪了一下,能更清楚地看见辅田这一刻的眼神。
他在恨手中的刀。
那是一种带着极大不甘心的痛恨的眼神,仿佛知道这把刀绝不仅于此,却就是奈何不了它。
辅田在一片哄笑声中把刀愤愤地插回鞘,转身进门,从里面一把掼上了院门。
“散啦散啦。”大婶挥挥手,“噢,儿子,你等会拿个扫帚把地上这些瓜子皮扫扫。”
被点到的小孩子很乖巧地扭头跑进自家院里找工具。
钟离冶和彭彭屈樱分头走访邻居,千梧和江沉则走到辅田院子门外。
这一次,他们没有敲门。千梧轻轻推开一条门缝,透过门缝看着院里的情景。
辅田把刀从腰上解下来,愤怒地一把扔在柴桌上,骂骂咧咧摔门进屋。
他进去里面又一声怒吼,“你就这样吧!刀魂都卖给我了还给我玩这套,你就永远做把窝囊废!”
“轩辕把刀魂卖给了辅田,所以他才是它的主人。”千梧若有所思,轻声说,“但轩辕似乎只尽到最基本的保护主人的义务,在其他方面一点都不配合。”
江沉感慨,“好纯粹不掩饰的契约关系。”
辅田在屋里骂骂咧咧,千梧却鬼使神差地推开门悄声走了进去。
江沉下意识伸手拦没拦住,只好无奈跟上。
千梧进到院里,走到柴桌旁,辅田仅一墙之隔的骂声更清楚了。他瞟了一眼紧闭的门窗,轻轻拿起轩辕。
轩辕在他手心中无声地轻轻颤动。
他伸手握住刀把,用力一拔,刀果然纹丝不动。千梧轻轻蹙眉,耗着劲加力,他用了全部的力气,眉头越拧越紧,终于见刀鞘松动,那把漆黑的刀身像电影慢镜头一样一寸寸出鞘。
和刚才截然不同,刀光雪亮,在浓烈的阳光下分毫不逊色。
然而他只拔出了两寸许,轩辕又慢慢缩了回去。
这把刀似乎也很犹豫。
“它还没认你。”江沉挑眉,“这家伙该不会得一直吸你的血才能——”
他话音未落,千梧已经面无表情地拉起袖子,拆开早上钟离冶刚刚为他包好的纱布。
“再多喝一点。”
千梧把新鲜的伤口靠近刀鞘的裂痕,拍了拍它,“吃人的嘴软,吃饱了好好思考一下要不要更换主人。”
轩辕极轻地铮了一声。
指挥官的脸色黑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