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的玩家密密麻麻, 千梧一下船看到那些人头,就觉得心底开始发凉。
五个人并排向岸上走去,彭彭忍不住凉凉道:“这么大基数,感觉又是要一片一片地死人。”
千梧还没来得及说话, 他们前面一个男人回头, 隔着眼镜严肃道:“看看规则, 估计不会死很多,甚至不会死人。”
人群的另一边是熟悉的场景, 有些年代老旧的村镇的入口,远远望去,夜色下的建筑风格有些日系, 木屋木栏,从地面抬起来, 门窗都糊着纸,像温泉副本里那些酒家。
村镇入口矗立着路牌, 上面写着任务提示。
有玩家提着一个很违和的大灯笼, 估计是前面副本拿到的道具,努力举高高在任务牌旁照着亮。
千梧停下脚读牌上的字。
【——委托信:侠士们,你们好!我们是以见镇的全体居民,在写这封信时, 以见镇还有三百六十人, 你们看到信应邀而来时可能又少了一些。以见镇是著名的兵器镇, 镇上所有人家都以锻刀为生, 但近两年, 镇上的刀好像集体陷入莫名的诅咒。每到月曜夜,一定会有一名本镇居民死于刀下。我们起初认为是锻特殊的刀触怒了刀神,因此近两年只锻造寻常刀, 但两年过去,每逢月曜夜镇上仍有人死,实在苦不堪言。听闻侠士们有破天地玄机之能,还望鼎力相助,在以见镇被屠尽前帮我们解除诅咒吧!】
千梧他们又是最后一伙登岛的,其他玩家已经在低声交流副本内容了。千梧刚看完提示牌,牌子上的字忽然被擦去,紧接着又浮现了新的字。
【第8个副本:月曜夜杀人刀】
【玩家人数:80】
【任务描述:以见镇的日期计算以两天为单位,分别是月曜和日曜,交替往复。如委托信所说,每隔一天,镇上的刀就会在夜里杀死一名以见镇民。请玩家们尽快破除诅咒,尽可能多地保证幸存镇民数目。】
【友情提示:玩家们将以外来侠士的身份进入小镇,不算镇民。】
“居然是真的!真的不会死人!”人群中立刻响起惊喜的声音。
戴眼镜和彭彭搭过话的那个男人脸上也浮现一丝笑意,“看来咬文嚼字是必要的,看到前面的委托信我就在想,只杀死镇上居民,或许我们不在猎杀范围里。”
“呼——竟然遇到这么棒的安全本,要不是人太多,简直可以放心刷分了。”
“这个副本人这么多,估计是要比拼闯本的速度。”
“同意。不过有这么多人,大家要留个心眼,小心放逐者。”
玩家们讨论起来没完,千梧眼睛扫过“80”数字,已经开始觉得聒噪了。
江沉低声道:“不见得不会死人,我绝对不相信神经会送这么便宜的好事。”
“嗯。”千梧点点头,“即使刚从屠杀本里出来,我们也没遇到真正意义上的安全本,无非是比其他副本杀人的手段温吞了些。”
他说着眼神扫向四周的玩家。
兴奋讨论的其实只有那么十来个,绝大多数人的神色明显是将信将疑,还有人完全没有表情,只是抬头反复读着告示牌上的文字。
戴眼镜的回头四处张望,看到千梧等人后走过来,低声道:“你们五个是一起的?”
钟离冶嗯了一声。
“我叫王斌。”戴眼镜的声音非常低,他一边笑呵呵地环视着四周一边和千梧等人压低声说话,语气却十分严肃,和表情很是违和——“刚才提着灯笼看指示牌的是我队友,叫强子。除了咱们之外,剩下的都是独狼,咱们两个队伍合作吧。”
钟离冶没吭声,三个人下意识朝江沉和千梧看过来。
江沉不过一笑,“为什么组我们?”
“都第八个本了,越多人数的队越不可能有放逐者。而且你们五人应该是满编队吧?队里一定有天赋大佬,即使没有,也个顶个英雄好汉,绝不怂包。”王斌眼神很笃定,用最严肃的语气拍最响亮的马屁。
千梧余光瞟见彭彭被“英雄好汉”四个字拍得挺起了胸脯。
江沉依旧不为所动,“我们确实一直是求组队的人气选择,但我凭什么选你们?”
王斌道:“凭我队友的机智,还有我的狡猾。”
原本低头默默做任务笔记的屈樱闻言抬起头,忍不住说道:“八十人本,上来就招呼大家相信神经不会杀人,就这你还说——”
她话到一半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愣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王斌。
王斌嘿嘿一乐,“知道了吧?”
原本兴致缺缺的江沉终于看了他一眼。
这个人一登岛就开始布局了。
他和他队友,一个提着灯笼给大家照亮看灯牌,另一个忽悠大家轻信神经。已经第八个副本,能留下的多数都有两把刷子,刚才响应他们的那几个,要么就是真傻白甜,要么就是趁机一起忽悠人的放逐者。
王斌继续笑眯眯地看着四周,嘴唇不易察觉地轻动,说道:“要不要组队?”
“你很聪明。”江沉由衷赞许,话音一转,“不要。”
指挥官先生抽身离开,表情一如既往对陌生人的冷淡,但似乎又比平时更多了些嫌弃。
千梧忍着想笑的冲动跟上去。
“为什么啊?”王斌几乎忘记伪装,声音拔高跟上来,“我诚意拉满了好吧?”
江沉冷淡道:“名额很满,甚至还想丢掉几个。”
彭彭:“喂!”
江沉脚步稍顿,若有所思地看着王斌,“如果你实在有兴趣,或许可以和他们三个另外组队。”
他说着懒洋洋地指了下另外三人,彭彭气得上蹿下跳,钟离冶沉默地把医药箱掏出来挎上,屈樱明显焦虑挣扎半天,递给千梧一个果冻。
王斌傻眼了。
大概在后悔刚才说的“个顶个英雄好汉,绝不怂包”。
远处被介绍叫作强子的圆脸男生说,“字消失了,我收灯笼了啊。”
他说着便伸头到灯笼顶上,呼地一声吹灭了里面的亮光。随后,众人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条路。
路一直有,只是路上正额外逐渐延伸出一条鹅卵石的小径,明显是个自动GPS。
玩家们心照不宣,分批有序地沿着路铺开的方向走了过去。
石子小路很窄,最多仅容两人,四周黑幽幽的。
不知道以见镇现在是什么气候,但夜里竟然有点凉,千梧穿着风衣都觉得有些冷飕飕。走了一会,江沉伸手从背后揽住了他,他便自然地靠进江沉怀里。
“那个王斌和他队友,确实有点心眼。”江沉低声道。
千梧往前看去,在人堆里找寻着那两个身影。他先是在前面小路拐过一道弯的地方看见了王斌,又往前数了好一阵,才看到强子。
“从登岛开始这俩人一直分开很远,没有对视没有对话,除了我们,没人知道他们是队友。”江沉声音平静,“两人小队是绝对的相依为命,更容易成为放逐者利用的目标,看来他们前面吃过不少放逐者的亏。”
千梧只轻轻点了点头。
比起人,他对强子手里的灯笼更感兴趣。寻常灯笼都是靠里面的蜡烛照亮,但强子手里的灯笼是直接生出火苗的,明显是个不一般的道具。
“三百六十个镇民,八十个玩家,这本估计要消耗久一点。”江沉的语气里忽然沾了些担忧,在夜色中侧头亲了亲千梧的头发,低声道:“希望生活条件好点,起码让你有热水澡洗,外面凉,你本来就腰酸。”
千梧听前几句还算正常,听到最后一句立刻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什么意思?”
江沉叹气,“正常关心你啊。”
这几天在船舱里,某严肃正派的指挥官并没有闲着。
起初的借口是“验证下有没有彻底摆脱道格拉斯”,后来就变成了“庆祝彻底摆脱了道格拉斯”。
千梧内心琢磨,分手这三年江沉一定没拈花惹草,那股劲简直每晚都像当年初次尝荤。
江沉手伸进千梧的风衣,从腰后伸过来。吵闹归吵闹,温热的手搂住千梧腰时,千梧嘴角还是下意识勾起一抹浅笑。
玩家们跟着石子路抹黑了一小会,进小镇后才发现每户人家都在廊下挂着灯笼守夜,一点也不阴森,反而有些和乐温暖的气氛。
让人有些惊讶的是,镇上到处都是刀。家家户户门上都挂着各异的刀,大户人家门口还有刀雕。
“怕刀杀人,还搞这么多刀啊。”彭彭摸摸鼻子,“想啥呢。”
千梧轻声道:“毕竟是锻刀谋生的小镇,总不能大家一起饿死。”
“也是。”彭彭点点头,又一拍手,“嗐,神经想怎样就怎样,我多余质疑。”
“到了。”最前面一个女玩家停下脚步,说道:“这里应该就是我们的住处。”
石子路延伸到一处宽敞的宅院,隐匿于门槛处,显然已经完成了引导使命。
王斌走上去轻轻拍了拍院门,试探地问道:“有人吗?”
没一会功夫,门打开了。
一个穿赭色长褂,留白胡子的老头站在门里。他瘦骨嶙峋,但一双眼睛却深邃而清醒,目光矍铄。虽然胡子花白,但其实无非五十多岁的样子。
“你们是应邀而来的侠士吗?”他并没有太多表情。
王斌壮着胆子点了下头,“是我们。”
老头闻言礼貌地笑了笑,闪身道:“那么请进吧。镇民们拾掇好这个小院等待诸位多时了。”
千梧等人进来,才发现这还真是一个专门接待他们的小院,因为院里面有熟悉的连成排的房屋,一共有五排,每排十六间,刚刚好够八十人。
“我是镇上负责兵器采买的,主要就是把大家锻的刀和外面买刀的人牵个线,把生意谈成,把粮食和布料换进来。”老头解释道:“你们可以叫我辅田。”
“辅田先生。”王斌面对NPC还是很恭敬,问道:“请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辅田闻言蹙眉,扭头透过开着的院门看向外面的街道,许久才低声道:“今天是月曜。”
月曜夜,有刀杀人。
“不知道今晚轮到谁倒霉。”他说着下意识伸手攥住了腰间佩刀的刀把,似是握住它才会有点安全感。
他这个动作让千梧心里一哆嗦。
或许是因为进来一路上各家各户门上都挂刀,这人腰间配刀出现时竟然毫无违和感,甚至在他做这个动作前,千梧压根没注意到他身上还挂着一把刀。
那是把正儿八经的佩刀,约莫一米长。刀鞘非常朴实,甚至到了寒酸的地步——通体都是粗木材打的,没有经过涂漆或其他加工,木头甚至有裂缝,隔很远都能看到上面的木刺,一看就觉得手心隐隐作痛。
只是随着辅田的动作,那些木缝间偶尔会漏出一两道闪亮的寒芒,估计是刀刃刚好折射到月光,才让人意识到那也算是一把刀。
“这是我的刀。”辅田攥着刀把说道:“每家每户都有起码一把真真正正属于他们的刀,逢月曜夜,大家就会把刀挂在门上保平安。我们不知道每晚会是谁家的刀出山杀人,但把自家的挡在外面总有一线生机,说不定自家那把就比当时杀人的那把更厉害呢。”
屈樱忍不住感慨,“还有这么多讲究,刀之间也会比拼个三六九等吗?”
“那当然。”辅田又攥紧了些自己的刀把,说道:“刀是有魂的。本镇有四把神刀,诸如人中龙凤,乃是刀中大将。我这一把就是四把神刀之一。”
“……”
众人默契地沉默,八十双眼睛直直勾勾地盯着那破得漏风的佩刀。
辅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警惕道:“别惦记,刀认主人,它认我的。”
众人:“……”
没人惦记。
“所以你的刀也有可能跑出去杀人吗?”千梧问。
辅田却摇头,“四把神刀很少出动,所以我们至今仍信奉他们为四把神刀。噢——不过其中有一把确实是杀过人的,但也只有一次,另外三把包括我这把都很安分。”
“是哪把?”江沉立刻问。
辅田想了想,“是那把叫血嗅的。”
没人能听懂血嗅是什么意思。辅田说,“既然来了镇上,一定要拜会神刀。虽然你们作为外来人不会触发本镇的诅咒,但拜一拜神刀总没错,各位要是还不困,就跟我来看看吧。”
“那三把刀在哪?”强子问。
辅田说,“在神社,神社就在这个院子后面,我们走过去无非百十来步。”
听到这个距离,玩家们都松了口气。
毕竟住得离神刀近点,似乎多少能蹭到点庇护,虽然他们本来就不属于猎杀范围。
人群跟着辅田往外走,千梧他们原本是在队伍最后进来的,往出走的时候反而成了前排,辅田就在身前一步。
江沉问道:“你刚说的血嗅杀过一次人,是什么时候?”
“一年多前了吧。”辅田声音平静,“刀杀人,极有可能是本镇中了什么诅咒。四大神刀天生自制力更强,所以轻易不会伤人,估计血嗅那次也是实在没忍住。但两年来四把神刀就出事一次,可以认为它们几乎不会伤人。”
江沉点点头。
院子后的所谓神社其实就是三间并排小祠堂,只是门口石路、屋顶砖瓦都明显更干净了些,应是有人日常勤加清扫。每间小祠堂的门都关着,门口如家家户户一样点着祥和的灯笼,灯笼映着窄窄的三块牌匾。
从左到右,依次是饮梦、蝮蛇、血嗅。
“说好的四大神刀呢。”彭彭斜眼瞟着辅田老头,“这儿就三间祠堂啊,你这po——朴实的木刀好像没有房子住。”
不会是在装大佬骗我们吧。
脸上写满了不信任。
老头无非笑笑:“刀都是有主人的,只有暂无主人的刀才会单独供起来。这三把暂时没有主人,所以只能在祠堂里。”
“这样啊。”彭彭恍然大悟,“难怪。”
老头说,“天太晚了,我作为本镇居民在外游荡其实不太安全,就带各位简单看一眼吧,具体调查还请明天再展开。”
王斌点头,“有劳了。”
老头便从最左边开始推门。
第一扇门推开,祠堂正中间的墙上就挂着“饮梦”神刀。千梧一眼看过去愣了愣,那是一把更加修长的刀,近刀尖处微微打着弯,像美人娇俏的臀线。月白的刀鞘华丽秀气,月色下它静静地挂在墙上,如同一位端庄冷静的美人。
“这刀颜值可以啊。”钟离冶忍不住感慨。
江沉看了一会,低声道:“确实不错。”
这四个字已经是指挥官很喜欢的意思了,千梧笑着看他,又多瞅了饮梦两眼。
他一直相信兵器是有灵魂的,在这一刻,他甚至相信兵器有性别。饮梦无疑是个清冷又婀娜的侠女。
“能拔刀出来看看吗?”有人忍不住问。
老头在人堆里看了半天也没看见说话的是谁,只好对着空气回道:“可以,但你们明天来拔吧,大晚上还是不要太冒险。”
他说着小心翼翼关上门,又转身到隔壁那间,推开了门。
“蝮蛇。”
刀如其名。刀鞘是黄铜打造的,比饮梦和老头腰上的都短了一小截,但却十分敦实,一眼便可知其分量。黄铜上还有波光闪闪的鳞片,远远看去果然像极了蛇纹。
“这是个男生。”千梧忍不住低声和江沉咬耳朵。
江沉止不住地勾起嘴角。
老头简单介绍了几句这把刀有多么重,就又转身向旁边最右边的祠堂走去。
彭彭问,“对了,你这把第四神刀叫什么哦?”
老头回答道:“我给它取名叫木胆。”
彭彭看了一眼抠搜搜的木头刀鞘,严肃点头,“刀如其名。”
老头仿佛没有听出被内涵,打了个哈欠,伸手推开第三扇祠堂的门。
然而门开那一瞬,老头连同门口的玩家都愣了愣。
清清白白的月光照在雪白空旷的墙上。
本应架刀的架子空荡荡。
“刀呢?”有人问。
老头半天没说话,千梧看向他,发现他的手在打哆嗦。
“血嗅。”他颤声道,“血嗅今晚要开杀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