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左手攥着一支白色蜡烛, 蜡油流下来落在干枯的手背上,惨白的光自下而上映着他的脸,随烛焰一起颤巍巍地晃动。
他眼眶很深,鼻梁窄而挺, 两腮瘦得塌陷。在惨白的烛光中笑起来时, 千梧怀疑自己头顶都在冒凉气。
千梧已然惊坐起, 江沉却没动,闭着眼仿佛依旧睡得很沉。
只是在被子下面, 江沉轻轻蹭着他的手指。
千梧稍定神,坐在床上看着逐渐靠近的埃德蒙。
房门没有完全关闭,走廊的幽光也照进房间, 千梧视线顺着埃德蒙的制服向下,看见他完整的双腿和双脚, 又看见地上那道光亮中映出的他的影子。
他一时有些拿不准,白天和江沉推测埃德蒙应该早就死了, 但这会看似乎也像个活人。
埃德蒙靠近后用气声又低低叫了一声少爷, 他走到千梧身边,猫下腰来。
千梧一动未动,在被子下紧紧捏着江沉的手。
脸贴上来时,千梧才发现埃德蒙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 只是过于瘦削凹陷的脸颊在光影下远看像是有很多褶皱。他无限地凑近, 在千梧僵住时和他贴了下脸颊。
冰冷刺骨。
“这个狗东西睡着了吧, 他今晚有弄伤您吗?”他在千梧几毫米之外用气声低低问道。
千梧怔住。
明明是华尔兹之夜, 但埃德蒙显然神志不清。大概是进来后看见床上有两个人, 便以为是道格拉斯会来陪伴他的日子。
江沉装睡,阴差阳错竟能混过去。
埃德蒙十足怜爱地看着千梧,将手摸向口袋, 喃喃道:“睡不着的话很可怜呐,吃点安神的东西吧。”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瓶子,和舞厅长桌上摆放着盛糖的小瓷瓶一模一样,可爱敦厚的小瓷瓶在这种情境下看起来却带着阴森的感觉。
埃德蒙顿了顿,又摇头道:“差点拿错,不是这个,这个是给您的冒充者吃的。”
千梧说了他进来后的第一句话,声音平静问,“冒充者?”
埃德蒙凝重点头,“是我岁数大了吗,最近总在古堡里逮住一些冒充您的家伙,让我白白高兴一场。我只好用毒药送他们下地狱了。”
千梧心里想到了死在第一晚的三个人。
他没有吭声,看着埃德蒙换了个兜摸出另一个小瓷瓶,扒开塞子仔细闻了很久才说道:“是这个,小心别搞错,我可不想伤害到您一分一毫。”
他说着再次俯身,将药瓶恭恭敬敬地捧过来。他太瘦了,弯腰时仿佛腰要随时折断,千梧忍不住往他下半身看了一眼。
床头柜上的红烛安静燃烧,它守了一夜,埃德蒙进来到现在,它却没有任何异动。
然而千梧眼睛刚刚扫到地面,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僵住。
红烛烛光下的景象和刚才在门口看见时完全不同。埃德蒙裤管下端空荡荡,没有脚,也没有影子。
“喝啊。”埃德蒙又凑过来,和千梧贴着脸,轻声在他耳边呢喃道:“喝了这个好睡觉,你就不用梦见这个暴君了。这样即使恶魔就在你身边,你也能勇敢地甜睡。”
被子下面,江沉原本攥着他的那只手悄无声息松开,向枕头下摸去。
千梧脸被埃德蒙贴得冰冷,他正在心中酝酿要怎么找借口拒绝这瓶药,埃德蒙将药瓶在他面前晃了晃,他鼻尖一动,忽然有些惊讶。
千梧伸手接过药瓶,放在鼻子下又闻了闻。
再熟悉不过的味道,不会错,是江夫人煮热红酒的那个配方。进入神经的第一个副本里,为了安慰睡不着觉的他,江沉也曾如法炮制。
虽然瓶中液体早已放凉,但馥郁的葡萄和肉桂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江沉无声息的动作也迟疑住了。
千梧恍惚间有点明白过来,如果西里尔是比着他来捏的,那么管家向来哄西里尔入睡的东西,或许也就是他小时候被哄入睡时会喝的东西。
这是一瓶真正的“安神汤”,不是毒药。
千梧把那一小瓶东西喝光,瓶子递还给埃德蒙。
“少爷真乖。”埃德蒙枯瘦的脸皮上浮现一丝怜爱的笑意,抬手摸摸他的头,“睡觉吧,明早这狗东西就走了。起码,我们还能在他下次来之前安心度过一天好时光。”
千梧不敢多说话,他毕竟不是真正的西里尔,声音长相都不同。
他只能垂眸嗯了一声。
埃德蒙收好瓶子,捏起他的那支红烛,转身慢悠悠地往外走。
如同幽长的电影镜头,他不请自来,又独自离去。
离开时,千梧看着他的背影,竟然读出了几分萧索的意味。
房门关闭,千梧又在床上静坐了足足两分钟,江沉才低声道:“走了。”
“我一身冷汗,睡衣都贴在身上了。”千梧低声嘟囔:“这家伙不按副本机制推门,怪吓人的。”
“或许这就是副本机制,他判断出真正的西里尔时会直接进入。”
江沉说着掀开被子坐起来,手掌贴着千梧的后背一下一下轻顺,“他是什么东西?”
千梧道:“进门时看着正常,在红烛的烛光下才显了形,是个鬼魂。”
江沉闻言蹙眉,思考一会后说道:“但从言语中,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鬼魂。”
埃德蒙的状态确实很奇怪,他把城堡里这些不速之客当成冒充西里尔的人,在华尔兹之夜看到“道格拉斯”也不觉得意外。西里尔已经死了这么久了,他却还似乎停留在从前的日子,明显神智颠倒。
江沉迟疑道:“他认为我是道格拉斯还算合理,毕竟我拿到了道格拉斯的短刀。但你呢?到底是什么触发了你和西里尔的绑定?”
千梧想了一会才说道:“或许在你成为道格拉斯,又把我认作西里尔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完成了和西里尔的绑定。昨晚开始,我已经陆续有了西里尔的记忆和习惯。”
大概是刚才出了一身冷汗,千梧的嗓子有些发哑。江沉听他说话到一半,就赤着脚下地去倒水。
千梧看着他的动作,皱眉道:“但我还是想不明白。这个副本像一潭死水,我们知道了舞会的死亡触发条件,知道了埃德蒙会杀死被认为是冒充者的玩家,然后呢?他进来后没有半点要伤害我们的意思,他不采取下一步行动,我们依旧没有线索,难道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循环下去?”
江沉捧着胖乎乎的茶杯过来递给他,低声道:“还是有蛛丝马迹的。”
千梧立刻问,“什么?”
他连水都顾不上接,江沉捧着杯到他嘴边让他喝了两口,说道:“我也说不太准。但埃德蒙对你说话的语气有些违和,他当着西里尔的面管道格拉斯叫狗东西,还说让西里尔坚持过这一夜,下次道格拉斯来之前,他们起码能度过一天安分日子。这些话我听着都是基于他和西里尔在同一立场上来说的,似乎……他认为西里尔和他一样非常痛恨道格拉斯,只是两人都无力反抗。”
千梧闻言若有所思。
依稀记得昨晚,他听见“自己”哭着哀求说,“我爱你,我已经爱上你了啊……”
“或许西里尔爱上道格拉斯需要一个过程。”千梧思索着低声道:“起初,最起码道格拉斯刚刚闯进城堡时,他应该是又怕又恨,那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江沉嗯了一声。
他坐在床边看千梧喝完了一整杯水,又扯扯嘴角讽刺道:“估计那个少爷是和人睡觉睡得多了,活活睡出感情来了。”
“……”千梧差点把杯子掉在床上。
指挥官满脸都是鄙夷,盯着第一天浮现任务描述的那个壁毯,冷冷道:“毕竟是个五体不勤,被人搞的家破人亡还跟人苟且的废物啊。”
千梧在被子下面踢了他一脚,“这会你不代入道格拉斯了?”
江沉忍不住笑,“是啊。你也别代入西里尔,不许踢我。”
两人又低声讨论了一阵,天光隐隐出现时,江沉搂着千梧沉沉睡去。
然而这一睡,千梧却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走出了古堡,在烈日下,他坐在阴凉的凉亭里,一边吃着葡萄,一边喝冰得丝丝冒冷气的红茶。
视野里,他的手和手臂比平时更加纤细和白皙,白得到了一种苍白的地步,透着一丝病态美。
手臂上遍布红红紫紫的瘀痕。他捻起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张嘴时嘴角也有又麻又胀的痛。
浑身上下都酸痛,后面尤其不舒服,坐着难受,他只能在铺满椅垫的藤椅里懒洋洋地躺着。
不久,穿着管家制服的埃德蒙出现在他身边。阳光下,埃德蒙身上没有半点阴霾,他神情严肃,气质又温柔和煦,甚至带着几分书生的斯文气。
他一手捧着盛放点心的托盘,另一手隔着块白手帕拿着一瓶冰好的果汁,上前来服侍。
弯腰安放那些食物时,埃德蒙的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眼他的脖子,又迅速收回视线。
“他又对您动强了。”埃德蒙语气阴冷地说道:“道格拉斯是个十足的畜生,他该下地狱。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新皇帝对您还算客气,毕竟要昭显自己武力后的仁慈。我手上搜集了一些道格拉斯试图篡权的证据,您把这些呈给新皇帝,让道格拉斯被五马分尸!”
“啊?”千梧吃葡萄的动作愣了愣,“这……会不会有点太仓促了?”
埃德蒙道:“是准备得不充分,但我不想再等下去了。这样每隔一天就被他用强的担惊受怕的日子,您还没过够吗?”
埃德蒙势在必行,转身便吩咐下人替他去预约与新皇帝见面的时间。他犹豫半天,终于把心一横,将手里的葡萄放回盘子里。
“埃德蒙。”千梧声音软软地叫道:“我有一件事要对你说。”
埃德蒙转回身,雷厉风行的神态收敛,温和地看着他。
“少爷,请您吩咐。”
千梧犹豫了一会,还是低声道:“其实,我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好啊。今天是你,明天是他,他现在也不会刻意难为你了,我们这样过日子难道不好吗?”
埃德蒙闻言皱起眉来,像在听天方夜谭,“少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千梧终于站起身,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爱上道格拉斯了,像爱你一样爱他。我不打算结束这样的日子,还请你做好分内的事,不要给我添麻烦。”
埃蒙德最后的反应是什么,千梧没有看到。
他在说完这句话后,忽然从沉沦梦境中挣脱出来,灵魂挣脱的瞬间意识到刚才不过是场梦而已。
但也是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梦里的埃德蒙很熟悉,严肃温柔,争吵时会用不甘而固执的眼神看着他,很像少年时的江沉。如今的江沉已是帝国将官,说一不二,霸道却又时时刻刻风轻云淡,将官之气早已掩盖了少年时的青涩和斯文。
然而千梧却没能立刻醒来,仿佛被瞬间拽入另一个梦魇。那个梦魇是漆黑的午夜,道格拉斯缓缓推开房门走进来,在门口冲他虚浮地微笑。手上捏着那根惨白的蜡烛,蜡油滴下来,滴落在毫无遮盖的手背上。
千梧猛地坐起,睁大双眼,剧烈地喘息。
眼前却毫无黑暗,浓烈的阳光撒在雪白的被子上,不远处江沉刚好从浴室里出来,快步过来把手放在他头上。
江沉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做噩梦了吗?”
千梧尚在喘息,他喘了两声后意识到不对劲,皱眉问道:“我睡到了中午?”
“不是。”江沉摇头,后又停顿,“应该不是,所有人都是刚刚醒,你只是比大家晚起了一小会,就是我洗个澡出来那么一小会。”
“那——”千梧扭头看向窗外浓烈的阳光。
浓烈,暴晒,刺得人睁不开眼。
“按照人体生物钟,现在的确应该是清晨,但显然日头已到正午了。”江沉严肃道:“白天越来越短,我们已经没有早晨了,直接进入中午。”
“所剩时间不多,线索还没理清楚,恐怕又有新的麻烦。”
千梧一愣,“新的麻烦?”
江沉扭头看了眼门,门紧闭着,两人都没说话,他似乎在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过了一会,确认外面没人后,他低声道:“这个本里,我们似乎还没遇到放逐者。”
二十九人进本,现在已经只剩十个,再加上前两个特殊的本都没遇到放逐者,千梧都快忘了还有这回事。
他低声问,“你怀疑谁?”
“那个小个子。”江沉低声道:“只是怀疑而已,他的行为有些反常。”
早上江沉被外面说话的声音吵醒,陆续醒来的玩家出来在走廊上互相报平安。小个子房间的门虚掩着,人却不在走廊。江沉报着确认安全的心态想去推一下门,然而刚走到门口,就见里面的人听到脚步声后急慌慌地走进了浴室。
虽然只有门缝间的一瞥,但江沉很确定,小个子原本正在房间里练习跳舞。
只不过匆匆一瞥,他没办法看清他跳的是探戈还是华尔兹。
“这有点难说。”千梧皱眉道:“若说是放逐者在偷偷搞小动作能说得通,但如果说他紧张晚上的探戈之夜,提前练习踩点摆头,也完全合理。不懂探戈的人很难熟练把握断奏的定位音,但稍微摆头晚了就可能与白骨对视,前天晚上应该也有不少人是这么中的招。”
江沉点点头,“所以我说只是怀疑而已。”
他说完,忽然又警惕地不再出声。几秒种后,一个脚步声在门外响起,而后有人敲门。
“进。”江沉语气沉稳威严。
小个子推开门,小心翼翼地探个脑袋进来。
“你们起床了?”他冲千梧笑笑,“我来喊你们下去吃饭,现在白天越来越短了,大家抓紧时间交流一下线索。”
“好。”江沉点头,“这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