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八音盒的诅咒

管家左手攥着一支白色蜡烛, 蜡油流下来落在干枯的手背上,惨白的光自下而上映着他的脸,随烛焰一起颤巍巍地晃动。

他眼眶很深,鼻梁窄而挺, 两腮瘦得塌陷。在惨白的烛光中笑起来时, 千梧怀疑自己头顶都在冒凉气。

千梧已然惊坐起, 江沉却没动,闭着眼仿佛依旧睡得很沉。

只是在被子下面, 江沉轻轻蹭着他的手指。

千梧稍定神,坐在床上看着逐渐靠近的埃德蒙。

房门没有完全关闭,走廊的幽光也照进房间, 千梧视线顺着埃德蒙的制服向下,看见他完整的双腿和双脚, 又看见地上那道光亮中映出的他的影子。

他一时有些拿不准,白天和江沉推测埃德蒙应该早就死了, 但这会看似乎也像个活人。

埃德蒙靠近后用气声又低低叫了一声少爷, 他走到千梧身边,猫下腰来。

千梧一动未动,在被子下紧紧捏着江沉的手。

脸贴上来时,千梧才发现埃德蒙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 只是过于瘦削凹陷的脸颊在光影下远看像是有很多褶皱。他无限地凑近, 在千梧僵住时和他贴了下脸颊。

冰冷刺骨。

“这个狗东西睡着了吧, 他今晚有弄伤您吗?”他在千梧几毫米之外用气声低低问道。

千梧怔住。

明明是华尔兹之夜, 但埃德蒙显然神志不清。大概是进来后看见床上有两个人, 便以为是道格拉斯会来陪伴他的日子。

江沉装睡,阴差阳错竟能混过去。

埃德蒙十足怜爱地看着千梧,将手摸向口袋, 喃喃道:“睡不着的话很可怜呐,吃点安神的东西吧。”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瓶子,和舞厅长桌上摆放着盛糖的小瓷瓶一模一样,可爱敦厚的小瓷瓶在这种情境下看起来却带着阴森的感觉。

埃德蒙顿了顿,又摇头道:“差点拿错,不是这个,这个是给您的冒充者吃的。”

千梧说了他进来后的第一句话,声音平静问,“冒充者?”

埃德蒙凝重点头,“是我岁数大了吗,最近总在古堡里逮住一些冒充您的家伙,让我白白高兴一场。我只好用毒药送他们下地狱了。”

千梧心里想到了死在第一晚的三个人。

他没有吭声,看着埃德蒙换了个兜摸出另一个小瓷瓶,扒开塞子仔细闻了很久才说道:“是这个,小心别搞错,我可不想伤害到您一分一毫。”

他说着再次俯身,将药瓶恭恭敬敬地捧过来。他太瘦了,弯腰时仿佛腰要随时折断,千梧忍不住往他下半身看了一眼。

床头柜上的红烛安静燃烧,它守了一夜,埃德蒙进来到现在,它却没有任何异动。

然而千梧眼睛刚刚扫到地面,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僵住。

红烛烛光下的景象和刚才在门口看见时完全不同。埃德蒙裤管下端空荡荡,没有脚,也没有影子。

“喝啊。”埃德蒙又凑过来,和千梧贴着脸,轻声在他耳边呢喃道:“喝了这个好睡觉,你就不用梦见这个暴君了。这样即使恶魔就在你身边,你也能勇敢地甜睡。”

被子下面,江沉原本攥着他的那只手悄无声息松开,向枕头下摸去。

千梧脸被埃德蒙贴得冰冷,他正在心中酝酿要怎么找借口拒绝这瓶药,埃德蒙将药瓶在他面前晃了晃,他鼻尖一动,忽然有些惊讶。

千梧伸手接过药瓶,放在鼻子下又闻了闻。

再熟悉不过的味道,不会错,是江夫人煮热红酒的那个配方。进入神经的第一个副本里,为了安慰睡不着觉的他,江沉也曾如法炮制。

虽然瓶中液体早已放凉,但馥郁的葡萄和肉桂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江沉无声息的动作也迟疑住了。

千梧恍惚间有点明白过来,如果西里尔是比着他来捏的,那么管家向来哄西里尔入睡的东西,或许也就是他小时候被哄入睡时会喝的东西。

这是一瓶真正的“安神汤”,不是毒药。

千梧把那一小瓶东西喝光,瓶子递还给埃德蒙。

“少爷真乖。”埃德蒙枯瘦的脸皮上浮现一丝怜爱的笑意,抬手摸摸他的头,“睡觉吧,明早这狗东西就走了。起码,我们还能在他下次来之前安心度过一天好时光。”

千梧不敢多说话,他毕竟不是真正的西里尔,声音长相都不同。

他只能垂眸嗯了一声。

埃德蒙收好瓶子,捏起他的那支红烛,转身慢悠悠地往外走。

如同幽长的电影镜头,他不请自来,又独自离去。

离开时,千梧看着他的背影,竟然读出了几分萧索的意味。

房门关闭,千梧又在床上静坐了足足两分钟,江沉才低声道:“走了。”

“我一身冷汗,睡衣都贴在身上了。”千梧低声嘟囔:“这家伙不按副本机制推门,怪吓人的。”

“或许这就是副本机制,他判断出真正的西里尔时会直接进入。”

江沉说着掀开被子坐起来,手掌贴着千梧的后背一下一下轻顺,“他是什么东西?”

千梧道:“进门时看着正常,在红烛的烛光下才显了形,是个鬼魂。”

江沉闻言蹙眉,思考一会后说道:“但从言语中,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鬼魂。”

埃德蒙的状态确实很奇怪,他把城堡里这些不速之客当成冒充西里尔的人,在华尔兹之夜看到“道格拉斯”也不觉得意外。西里尔已经死了这么久了,他却还似乎停留在从前的日子,明显神智颠倒。

江沉迟疑道:“他认为我是道格拉斯还算合理,毕竟我拿到了道格拉斯的短刀。但你呢?到底是什么触发了你和西里尔的绑定?”

千梧想了一会才说道:“或许在你成为道格拉斯,又把我认作西里尔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完成了和西里尔的绑定。昨晚开始,我已经陆续有了西里尔的记忆和习惯。”

大概是刚才出了一身冷汗,千梧的嗓子有些发哑。江沉听他说话到一半,就赤着脚下地去倒水。

千梧看着他的动作,皱眉道:“但我还是想不明白。这个副本像一潭死水,我们知道了舞会的死亡触发条件,知道了埃德蒙会杀死被认为是冒充者的玩家,然后呢?他进来后没有半点要伤害我们的意思,他不采取下一步行动,我们依旧没有线索,难道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循环下去?”

江沉捧着胖乎乎的茶杯过来递给他,低声道:“还是有蛛丝马迹的。”

千梧立刻问,“什么?”

他连水都顾不上接,江沉捧着杯到他嘴边让他喝了两口,说道:“我也说不太准。但埃德蒙对你说话的语气有些违和,他当着西里尔的面管道格拉斯叫狗东西,还说让西里尔坚持过这一夜,下次道格拉斯来之前,他们起码能度过一天安分日子。这些话我听着都是基于他和西里尔在同一立场上来说的,似乎……他认为西里尔和他一样非常痛恨道格拉斯,只是两人都无力反抗。”

千梧闻言若有所思。

依稀记得昨晚,他听见“自己”哭着哀求说,“我爱你,我已经爱上你了啊……”

“或许西里尔爱上道格拉斯需要一个过程。”千梧思索着低声道:“起初,最起码道格拉斯刚刚闯进城堡时,他应该是又怕又恨,那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江沉嗯了一声。

他坐在床边看千梧喝完了一整杯水,又扯扯嘴角讽刺道:“估计那个少爷是和人睡觉睡得多了,活活睡出感情来了。”

“……”千梧差点把杯子掉在床上。

指挥官满脸都是鄙夷,盯着第一天浮现任务描述的那个壁毯,冷冷道:“毕竟是个五体不勤,被人搞的家破人亡还跟人苟且的废物啊。”

千梧在被子下面踢了他一脚,“这会你不代入道格拉斯了?”

江沉忍不住笑,“是啊。你也别代入西里尔,不许踢我。”

两人又低声讨论了一阵,天光隐隐出现时,江沉搂着千梧沉沉睡去。

然而这一睡,千梧却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走出了古堡,在烈日下,他坐在阴凉的凉亭里,一边吃着葡萄,一边喝冰得丝丝冒冷气的红茶。

视野里,他的手和手臂比平时更加纤细和白皙,白得到了一种苍白的地步,透着一丝病态美。

手臂上遍布红红紫紫的瘀痕。他捻起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张嘴时嘴角也有又麻又胀的痛。

浑身上下都酸痛,后面尤其不舒服,坐着难受,他只能在铺满椅垫的藤椅里懒洋洋地躺着。

不久,穿着管家制服的埃德蒙出现在他身边。阳光下,埃德蒙身上没有半点阴霾,他神情严肃,气质又温柔和煦,甚至带着几分书生的斯文气。

他一手捧着盛放点心的托盘,另一手隔着块白手帕拿着一瓶冰好的果汁,上前来服侍。

弯腰安放那些食物时,埃德蒙的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眼他的脖子,又迅速收回视线。

“他又对您动强了。”埃德蒙语气阴冷地说道:“道格拉斯是个十足的畜生,他该下地狱。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新皇帝对您还算客气,毕竟要昭显自己武力后的仁慈。我手上搜集了一些道格拉斯试图篡权的证据,您把这些呈给新皇帝,让道格拉斯被五马分尸!”

“啊?”千梧吃葡萄的动作愣了愣,“这……会不会有点太仓促了?”

埃德蒙道:“是准备得不充分,但我不想再等下去了。这样每隔一天就被他用强的担惊受怕的日子,您还没过够吗?”

埃德蒙势在必行,转身便吩咐下人替他去预约与新皇帝见面的时间。他犹豫半天,终于把心一横,将手里的葡萄放回盘子里。

“埃德蒙。”千梧声音软软地叫道:“我有一件事要对你说。”

埃德蒙转回身,雷厉风行的神态收敛,温和地看着他。

“少爷,请您吩咐。”

千梧犹豫了一会,还是低声道:“其实,我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好啊。今天是你,明天是他,他现在也不会刻意难为你了,我们这样过日子难道不好吗?”

埃德蒙闻言皱起眉来,像在听天方夜谭,“少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千梧终于站起身,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爱上道格拉斯了,像爱你一样爱他。我不打算结束这样的日子,还请你做好分内的事,不要给我添麻烦。”

埃蒙德最后的反应是什么,千梧没有看到。

他在说完这句话后,忽然从沉沦梦境中挣脱出来,灵魂挣脱的瞬间意识到刚才不过是场梦而已。

但也是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梦里的埃德蒙很熟悉,严肃温柔,争吵时会用不甘而固执的眼神看着他,很像少年时的江沉。如今的江沉已是帝国将官,说一不二,霸道却又时时刻刻风轻云淡,将官之气早已掩盖了少年时的青涩和斯文。

然而千梧却没能立刻醒来,仿佛被瞬间拽入另一个梦魇。那个梦魇是漆黑的午夜,道格拉斯缓缓推开房门走进来,在门口冲他虚浮地微笑。手上捏着那根惨白的蜡烛,蜡油滴下来,滴落在毫无遮盖的手背上。

千梧猛地坐起,睁大双眼,剧烈地喘息。

眼前却毫无黑暗,浓烈的阳光撒在雪白的被子上,不远处江沉刚好从浴室里出来,快步过来把手放在他头上。

江沉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做噩梦了吗?”

千梧尚在喘息,他喘了两声后意识到不对劲,皱眉问道:“我睡到了中午?”

“不是。”江沉摇头,后又停顿,“应该不是,所有人都是刚刚醒,你只是比大家晚起了一小会,就是我洗个澡出来那么一小会。”

“那——”千梧扭头看向窗外浓烈的阳光。

浓烈,暴晒,刺得人睁不开眼。

“按照人体生物钟,现在的确应该是清晨,但显然日头已到正午了。”江沉严肃道:“白天越来越短,我们已经没有早晨了,直接进入中午。”

“所剩时间不多,线索还没理清楚,恐怕又有新的麻烦。”

千梧一愣,“新的麻烦?”

江沉扭头看了眼门,门紧闭着,两人都没说话,他似乎在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过了一会,确认外面没人后,他低声道:“这个本里,我们似乎还没遇到放逐者。”

二十九人进本,现在已经只剩十个,再加上前两个特殊的本都没遇到放逐者,千梧都快忘了还有这回事。

他低声问,“你怀疑谁?”

“那个小个子。”江沉低声道:“只是怀疑而已,他的行为有些反常。”

早上江沉被外面说话的声音吵醒,陆续醒来的玩家出来在走廊上互相报平安。小个子房间的门虚掩着,人却不在走廊。江沉报着确认安全的心态想去推一下门,然而刚走到门口,就见里面的人听到脚步声后急慌慌地走进了浴室。

虽然只有门缝间的一瞥,但江沉很确定,小个子原本正在房间里练习跳舞。

只不过匆匆一瞥,他没办法看清他跳的是探戈还是华尔兹。

“这有点难说。”千梧皱眉道:“若说是放逐者在偷偷搞小动作能说得通,但如果说他紧张晚上的探戈之夜,提前练习踩点摆头,也完全合理。不懂探戈的人很难熟练把握断奏的定位音,但稍微摆头晚了就可能与白骨对视,前天晚上应该也有不少人是这么中的招。”

江沉点点头,“所以我说只是怀疑而已。”

他说完,忽然又警惕地不再出声。几秒种后,一个脚步声在门外响起,而后有人敲门。

“进。”江沉语气沉稳威严。

小个子推开门,小心翼翼地探个脑袋进来。

“你们起床了?”他冲千梧笑笑,“我来喊你们下去吃饭,现在白天越来越短了,大家抓紧时间交流一下线索。”

“好。”江沉点头,“这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