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闯入木墅, 留留却连头也没回。她对所有人都只尽萍水相逢的温柔礼貌,绝无多一丝关爱。偶尔对哪位客人额外提点两句,或许是因为在他们身上看到一点神明大人的影子。
“彭彭他们未必安全,我得去看看。”江沉说, “危险, 你别跟来。”
千梧把别西卜的牌子塞在他手心里, “我去跟留留说会话,用不上这个。”
江沉稍作停顿后轻轻点头, 绕去木墅后门。
月色下呆坐的少女从怀里掏出一樽白玉的雕像,只有巴掌大小,她把它捂在手心里摸了又摸。
“躲在那里干什么。”留留忽然扭过头, 没好气道:“你们去镇上找到神明大人的画像了?”
千梧索性坦然走过去,点头道:“找到了。”
留留用眼睛斜他, 千梧坐下说,“我照着看了半天终于明白了, 你画的不是凉玉神, 是他脚上的鞋。”
对面的少女气得转头就要炸毛。
千梧继续淡淡道:“这样算的话,你画的不错。”
在留留发飙前,千梧忽然问,“我落在你房间的画本和笔呢?”
“呵, 你指使起人来还挺顺口的。”留留冷笑, “真把我当打杂的?”
“拿来。”千梧看着她, “送你个礼物。”
留留瞪了他足有十几秒, 终于起身, 啪嗒啪嗒地踩着木地板,骂咧咧道:“我要不是看你长得好……”
夜色深沉,千梧把盛着红烛的灯笼放在腿边, 侧着笔轻轻地在纸上作画。
留留起初还嘟嘟囔囔瞧不上他,但轮廓刚出一半,少女自动安静了下去。她看着千梧作画,神情专注。
只在破旧日历上见过两眼的神明大人在笔下栩栩如生,他神色清润温柔,坐在汤池中,掌心拢着一只粉果绿叶的水蜜桃。
留留看呆了,许久,嘶溜一声,匆忙抬手擦了擦口水。
“你怎么知道神明大人的身材!”她震惊看着千梧,“你偷看我偷看他洗澡!”
千梧停顿两秒,“没有这种癖好。”
留留把画抢了过去,爱不释手地在凉玉神身上摸来摸去,许久后,她长吁一口气,低头揉了揉眼睛。
“我第一次偷看他洗澡的时候,只是仅有一点灵性的小桃,连神识都没几分。”
她声音很轻细,捧着那副画说,“院里汤泉有声音,我本能地从枝头探进院里,偏偏那根树枝没拽住我,我掉了下去,一直滚到他身边。是因为他把我捡起来,我才沾染到更多灵性,那一幕就是我意识形成之初。”
“神明大人很喜欢我,一直把我带在身边。周围孩子不太安分时,他还会把我揣起来保护。跟在他身边许多年,我终于化形了。”留留说着抬起袖子擦了一把眼泪,“化形前我很紧张,不是所有东西化人形后都好看的,化成丑八怪的也有。我做桃时,桃形桃色都不太好,越想越害怕,神明大人就把我送去山下,让我化形后心里坦然了再回来。”
千梧正要开口,留留忽然哇地一声爆哭。
“……”他默默把到嘴边的问题咽了回去。
“漫长苦闷的岁月里,是他一直陪着我啊。”
留留哭得打嗝,千梧正怜惜地翻了个手帕出来,就听她哭着说,“我争气死了,化成了个大美女,照镜子时我都把自己看呆了。我从来、从来没见过像我这么漂亮的人类女子。”
“……”
刚刚揪出手帕一角的手又把它塞了回去,千梧表情出走,有些无语地瞟着她。
留留不断吁气缓解泪意,哭声停歇,她垂头用极轻的声音说,“可他走了。我兴高采烈回到山上,一切如旧,可那尊神像变成了空壳,神明大人走了。”
留留不哭了,呆呆地捏着袖珍玉雕像,另一手放在画中凉玉的脸上。
“镇上人说,凉玉的雕像忽然不见了,是你拿的。”千梧道。
留留嗯了一声,“已经是个空壳子了,吃香火也没用,我就把它变小收藏起来了。”
千梧问,“能给我看看吗?”
玉雕像虽小,但细节生动,触手温润,在酷热的山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凉玉神并无什么神仙架子,如同人间翩翩佳公子,笑意盈盈地站着。
雕像的右手上托着一只小小的匣子,千梧问,“这是什么?”
“这是神明大人一直有的玉匣,是空的,只是他随身带着用来盛放东西的器物。”留留说,“我小时候一直好奇匣子里有什么,化形前心里烦乱滚来滚去,神明大人嫌我吵,随手把我放在了匣子里,我才知道是空的。”
千梧心中一动,手指细细摩挲着玉匣的部分。
“你干什么呢?”留留问,“别玩坏了,给我。”
千梧把雕像还给她,忽然想到什么,“你有什么能耐吗?”
留留两眼茫然,“什么能耐?”
“桃子成精化了形,总有点做精怪的能耐吧。”
留留闻言摇头,“我就是特别好看。”
“……除了这个。”
“那就没了。”留留老实摇头,“我不是靠能耐成精的,我就是好看。要是跟别的精怪比,大概属于废物那类。”
千梧把画送给留留,作为交换,留留把雕像借他看两日。
“虽然这就是个空壳子,但你还是小心点啊。”留留有点不放心地看着雕像,“这毕竟是神明大人真正住过的壳子,和镇上卖的那些小工艺品可不一样。”
千梧点点头,“放心吧。”
回到房间里,江沉正坐在桌边等待。
红烛在他身上,江沉也没点屋里的灯,就安安静静地在幽暗中擦着他的军刀。
“没事吧?”千梧问。
江沉低声说,“彭彭他们都没事,我挨个房间门外走了一遍,没听见奇怪动静。那些恶鬼动手很快,不过脚前脚后,应该已经得逞了。”
千梧停顿了一下,“有人出事吗?”
江沉没出声,继续擦着刀,许久才说,“可能是西数第二间房的那个女孩,房间里没有呼吸声,我回来时检查了茶歇间,汤房也挨个数了,没有她。”
千梧皱眉,“玩家们应该没人敢碰凉的东西了。”
江沉点点头,“确实。但原住民在努力干活增加暑热,这就像一场赌命的比赛。”
千梧叹了口气。
“既然验证了别西卜的牌子对这里的恶鬼也有用,也就不怕凉了。”江沉说着提起身边的食篮放在桌上,“屈樱给你做的绿豆凉糕,我刚从冰桶里拿出来没几分钟。”
千梧闻言叹一口气,掀开盖子在红烛旁边吃起糕来。
绿豆磨得很细,豆沙和糯米糅在一起,入口细腻香甜。
“女生真的很难琢磨。”千梧忽然咀嚼着糕说道:“我刚才在想留留的脾气让人拿捏不住,忽然想到,其实屈樱也是。她不开口说自己的过往,一直安安静静待在队里,谁也撬不开她的嘴。”
江沉神色却有些犹豫。
许久,他说道:“你记得酒吧那晚她说的话吗。”
千梧点头,“记得。跟餐厅合伙人闹矛盾,快要被挤走了,进神经前那段日子已经非常焦虑。但这种原因……”
江沉摇摇头,“炼狱子的副本里,她说她是英的创始人之一,有一半股份。但据我所知,英只有一个股东——”
江沉话说到一半,又停顿片刻,千梧困惑地挑眉看着他,他犹豫许久才说道:“是个男人。”
房间里安静无声,千梧困惑地睁大了眼。
他忽然想起来,“难怪每次听她说餐厅的事,你都好像有点奇怪。”
“嗯。”江沉点头,也掰开了一块糕,“但我想不通,她的手艺确实是英的味道。可能生意上的事比较复杂,未必会跟副本有关。”
天亮之前,两人终于睡去。
千梧在梦中热得难耐,意识混沌之际,意识到自己不安分地翻着身。中途脚搭在了江沉腿上,两人皮肤挨在一起,他又更热地翻身躲开。
不知来回动了多久,指尖忽然触碰到一个凉凉的东西。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立刻将脸也贴了上去,凹凸不平的冰凉的触感硌着脸颊,他隐约闻到了一丝留留身上清甜的桃子味。
那个硌着他脸颊的地方似乎是什么方方正正的盒子的棱角,很硬,千梧贴了一会又觉得疼,于是动了动。
下一秒,原本闭眼睡得不安分的人忽然睁开了眼。
他一下子坐起来,看着压在手心下的雕像。
“江沉。”千梧另一手伸到身后推了江沉一把。
江沉醒了,“怎么了?”
“钥匙。”千梧说道:“钥匙是不是在你的福袋里?”
被叫醒的男人蹙眉反应了好一会,“你说上个副本里的钥匙?”
“嗯。”千梧把雕像翻过来,凉玉神没拿匣子的另一只手藏在宽袖下,那只手上捏着一条像绳子一样的东西,可绳子上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千梧摸着“绳子”说,“这里刚才扫到我的脸,我才发现不对。这应该是个绑着钥匙的绳子吧,绳子还在,钥匙没了。”
江沉已经明白过来,从福袋里摸出那只钥匙,钥匙比匣子还大,千梧把钥匙按在匣子上,光着脚跑出房间。
留留凌晨被拍门叫醒,满脸写着不爽。
“你是不是仗着长得好看为所欲为。”她肿着眼睛嘟囔,“别逼我骂你,你最好有什么事。”
“把这个雕像变回以前的尺寸,快点。”千梧催促道。
留留皱眉,“干什么啊?我屋里放不下。”
“凉玉神可能会在匣子里给你留过消息。”千梧说。
留留闻言惊讶地睁大眼,片刻后抱着雕像轻轻点了点头。
雕像复原,足有一人等身高,留留把房间里的桌椅都挪开才腾出地方。
神像倒在地上,玉匣也变成了正常尺寸,千梧费劲地把神像翻过身去,终于在玉匣背面找到了一个钥匙孔。
他将上个副本里的钥匙插.进钥匙孔,轻轻一转,玉匣竟应声而开。
留留惊讶得说不出话,她伸手触碰匣盖,颤抖了很久才把匣子打开。
里面只有一张折起来的纸,折起来的地方写着“留给桃子姑娘”。
她轻轻展开那张纸,纸上只有七个字。
还有下一座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