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的空间, 楼梯呈螺旋状向上,背后的窗却从一楼地面一直向上延伸,窗上布满珐琅纹饰,透过那些华丽的斑驳间隙, 才能看到一点外面的漆黑。
千梧缓缓向上走, 审视着楼梯和墙体上的雕纹, “这里的图腾自有一套图形逻辑,但我在外面世界里从没见过。”
“嗯。”江沉声音低沉, 肩膀受伤的那只手垂在身体一侧,细微地打颤。
他神色依旧平静,“瘟疫蔓延到脸上的人会丧失神智, 等人多了就会有变数。今天让彭彭在眼皮底下,看紧一点。”
两人终于走到楼梯顶端, 狭小的一方平台,面前华丽而冰冷的大门占满一面墙。
“进吧。”江沉说。
千梧没推门, “先处理一下伤口。”
“你给我处理?”江沉微愣, 下意识回头看向楼梯下面,“钟……”
“别等他了,他本来心里就有坎。”千梧从福袋里翻出一个木制妆奁,“从曲京出来前我拿了一些常用药。不能总靠钟离, 如果有一天小队走散了, 我们还要能应付这些紧急情况。”
江沉似乎咽回了一句话, 挨着门坐在地上。
他伸手拉开风衣, 千梧才发觉其实伤口并未凝血, 被血浸透的布料湿汪汪的,伤口还在缓慢地渗着血,只是那血的颜色趋近于乌, 在外面看起来像凝住了。
江沉脱掉风衣,只剩内里的衬衫,更显得脸色惨白。漆黑的眼眸低垂,神色写满疲惫。
千梧把屈樱分来的糕饼递给他,“吃一点。”
江沉张嘴咬住,千梧解开他衬衫领口,顺势掀开蒙着伤口的布料。
“所以你给我吃的。”江沉咬一口后拿着糕,缓慢地咀嚼,“是为了堵住我嘴,不让我喊疼。”
千梧动作停顿,“疼?”
“是啊。”江沉又咬一口,“实习医生如果不温柔点,病患会要求换主治来。”
话音刚落,楼下就传来一声屈樱的惨叫,彭彭远远地吼:“你能不能轻点!这是个女孩!”
“……”
江沉面无表情地继续把糕饼继续送进嘴里,“还是你来吧。”
江沉入军营后,浑身的肌肉和骨骼感都十分凸显,锁骨随着呼吸轻轻地伏动,连带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一起。
“你要把口罩戴上。”江沉忽然说,“咬我那东西或许就是瘟疫源头,这伤口未必干净。”
千梧点头重新戴上了口罩,细细敷上一层药,用纱布一圈圈缠好。
江沉很安静,眼睫低垂,看着他。
“怎么了?”千梧问。
头顶的人低声问,“你想画画吗?昨天刚下船时,你说有了很多灵感。”
“想,但现在刀悬在命上,哪能静下来画画。”千梧麻利帮他包好伤口,伸手系扣子到一半又停顿。
“自己来?”
江沉笑笑,“没力气。”
千梧瞟他一眼,面无表情帮他系,“我怎么觉得你的力气时有时无。”
帝国指挥官优雅温柔地笑起来,“需要有时它就有,需要无时它就无。像这种逃生本,两个人在一起,有一个顽强就够了,另一个可以稍微废一点。”
千梧抬眼看着他,说这话时江沉眉眼含笑,但神色中的倦态仍旧藏不住。嘴唇彻底失了血一般惨白干裂,咫尺之间,他的唇和眼睫都似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千梧忽然意识到藏馆里很冷,初一进来时觉得这种冷意驱散了外面的潮湿,让人头脑清醒。但不知何时,冷意已经蔓延全身,把人冻透了。
“你觉得冷吗?”他问道。
江沉说,“有点,但还能撑。”
江沉站起身,把风衣披在身上,千梧翻了半天福袋,把曲京里随手带出来的一条披风也给他披好。
指挥官先生低头皱眉看着身上挂着的东西,“这个看着好眼熟,像是个女式披风。”
“对,是阿九的。”千梧笑笑,“喜欢吗?”
江沉蹙眉看着他,眼神微妙,“在副本时找线索也就罢了,都要走了,你怎么还顺人家衣服?”
千梧没有说因为这件披风似曾相识,小时候,江沉妈妈午睡时就喜欢盖着这样一件深蓝色毛绒绒的披肩,有时候江沉睡着了,她会顺手抽下来给他盖上。
“进去看看吧。”千梧说,“做军人的人,别太挑剔些有的没的。”
“……”
他们一同推开了那扇冰冷华丽的大门。
*
大门无声开启,并肩的二人同时陷入震撼的沉寂中,许久未开口。
屋内一片漆黑,墙上由上而下错落有致地挂满画框,每一幅画上都有一簇淡淡的光源,不多不少,刚好照亮那副画的所有细节。空旷的地板上空无一物,唯有全部墙壁都挂满了画。
一种强烈的现实感迎面冲击,千梧几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进入神经以来,哪怕是去往昔之门和里岛,他都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离现实这么近。
他站在门口,向前一步即是冰冷现世,向后一步却是自由深渊。
“该在的不该在的,都在了。”江沉踏入藏画厅,军靴踩在地板上,每一步的踏地声都清晰利落。他环视四周,抬手指点,“《伊切尔月湖》,让全世界认识你的一幅画。《苍白森林》,大学时你自己比较满意的写生,后来在英格兰被撕毁。《纺锤女》,我们去雪山营地,那天晚上做……”
千梧从微妙的出神中挣出来,复杂地看向江沉。
江沉顿了顿,还是把话说完,“□□到一半,你说有灵感——”
“可以了。”千梧叹气而笑,“就那一次,你到底要说多久。”
江沉认真道:“会一直说。”
千梧勾着唇角踏入藏画厅,江沉已经走到另一边墙,语气低沉温柔道:“这边的几幅都是我们分手后你画的,《消失的肉桂》,《第四根时针》,《奇妙故事》……好像有段时间,你有点沉迷表现主义?”
千梧没回答。江沉说到的三幅画都不是他公开展出的作品,对于这种一时兴起不太认真画的,他会挑个上流酒会随手卖掉,把钱捐出去,这些作品甚至不会在他的个人集里留名。
江沉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驻足道:“我没有在分手期间监视你,圈子就那么小,买到你私人作品的人难免会在各种场合出口炫耀。”
千梧挑眉,“那你还认得这些画?”
“有时候我会让他们用手机拍给我。”江沉温柔而坦率地笑,“那几年你的画起名越来越神秘,我是真的有点好奇。”
每一幅画下都有价签,那些卖出去的,价签与成交价分毫不差。还有些收藏级,价签则漫天要价,数字高得惊悚,千梧扫一圈,发现神经还算能那捏住他个人审美,相对高低并不离谱。
不远处江沉忽然笑出了声,他循声看过去,江沉笑道:“怎么有一幅浑水摸鱼的。”
千梧挑眉,“浑水摸鱼?”
他快步走过去,原本有些不悦,但刚一看到就愣住了。
如果没记错,那是他小学毕业那天画的。元帅和夫人都来参加他和江沉的毕业典礼,江沉拿到毕业证时,一家三口站在台上面对下面的相机。
江元帅不怒自威,江夫人温柔高雅,江沉则面无波澜,如果一定要形容他的神情,大概就是无语。
千梧当时坐在台下,飞快勾了一幅《三只不合适的熊》。
江小熊被爸爸和妈妈拱在中间,冷漠脸举着一只玉米。小千梧在几颗玉米粒上顺着写了三行小字。
江沉哥哥毕业快乐。
初中还上同一所。
千梧。
“极其幼稚的小学生行为。”千梧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拖沓的线条,毫无逻辑的笔……”
“打住。”江沉少见地打断他,笑着说,“我觉得挺好,那是我第一次见你画卡通画。”
“也是最后一次。”千梧冷漠转身。
转身之际,他的余光瞥见了那副画的价签。
独立于一众百万、千万、甚至上亿的价格之外,那里潇洒地写着“一千元”。
“……”
千梧用冷清的声音对空气说,“给你一千,让它消失。”
“你在跟我说话吗?”江沉在身后笑着说,“成交,我同意了。”
任务描述是要根据带出的藏品算分,但两人心照不宣地站在门口,谁都没提要拿画。
他们从里面出来,刚刚关上那扇门,彭彭就从下面跑了上来。他脑门上沁着冷汗,把钟离冶做的简易口罩两个叠着捂在脸上。
“人越来越多了。后面的人伤势惨重,下面现在简直人间炼狱。”
江沉挑眉,“知道几点了么?”
“这里没时钟,我们只能等天亮再上路了。”彭彭说,“你们下来看看吧,但把口罩戴好,钟离冶看到他们后脸色很难看,我也觉得形势不妙。”
千梧跟着他下楼,才下到一半,就听见了底下杂乱的呻吟声。一股血腥和腐烂混杂着的味道穿过口罩涌入鼻腔,他眉头紧蹙,“怎么会这样……他们受的什么伤?”
“和屈樱一样,都是一种编造幻觉欺骗人靠近的怪物撕咬的,有人两条胳膊都没了,还有人下半身没了,拖着肠子过来……”彭彭越说越要呕,隔着口罩捂住嘴低声说,“要不是被毒得失去了神智,哪有正常人伤成那样还执着往藏馆跑的啊,不,都不能说跑了,那就是一群半死不活的东西中邪蠕动过来的。”
千梧越听心里越凉,走到通往一楼的最后一条楼梯,看着下面的景象,顿时感到一阵反胃。
九十几个玩家大概回来了一半,除他和彭彭以外无人完好。还能站着的要再分一半,剩下的几乎都缺胳膊少腿。最惨的一个不是彭彭说的少了下半身,而是只有一个脑袋,就在最下一级楼梯附近,拍皮球一样顽强地向上蹦,像是想要蹦上台阶,每次落地都溅起几簇红红白白的血。
糜烂味浓郁。神智尚存的人满脸麻木,已经支离破碎的则彻底沦为找藏品的行尸走肉。
江沉低声道:“彭彭。”
彭彭一个哆嗦,“啊!”
江沉冰冷地看着底下那个把自己当皮球玩的脑袋,“把那东西踢走。”
“啊???”彭彭当即落下泪来,“少帅!你让我死了吧!”
江沉视线从他脸上扫过,冷脸下楼道:“我倒真想。”
他说着走到台阶下,恐怖诡异的画面似乎对他毫无冲击,他居高临下冷眼瞟着那颗头,“走不走?”
头继续上下跳跃,落地咣咣带响,迸射一墙。
江沉抬脚,停顿,看了一眼自己的军靴,又犹豫着放下脚,后退往上了三个台阶。
那颗头见他退缩,兴奋起来,更努力地上蹿下跳。
它还没来得及跳上第一个台阶,忽然听到“鋥——”的声响。江沉毫无波澜地从后腰拔出军刀,手握刀柄比在面前,眯起眼。
掷飞镖标准动作。
两秒钟后,那颗头疯狂地跳动着跑远了。
如此可怕血腥的场景,千梧竟然笑出了声。他跟着走下台阶,“得想个办法和这些人分开过夜。”
“嗯。”江沉点头,扭头看向大厅角落里,低声道:“不要着急拿画,我总觉得神经不会那么便宜放过我们。”
角落里,钟离冶已经被一群重伤玩家团团围住。
“你是大夫对不对!”
“都看见你给她上药了!”
“你背的是药箱吗?还有药吗?可不可以给我上一点!我好痛!”
“救救我吧,我们都是无辜的玩家,这个本又没有竞争机制……求你了。”
“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屈樱在钟离冶身边,似乎刚刚找回一点神智。她在几层口罩后艰难地呼吸着,死死护住钟离冶的医药箱不撒手。而很多双流着血脓的手上来撕扯,拍在她身上和药箱盖子上,留下道道污秽。
钟离冶站在人群间,表情空洞茫然,似是已经没了魂。
“钟离。”千梧大步走过去,跨过地上腐烂的人和脏污,站在那堆人面前,“都闪开。瘟疫会蔓延,你们聚在一起只能让伤势更快恶化。”
江沉亦跟过来,军刀轻轻地折射着仅存的光线,“不然,立刻就死。”
人群里有人喊,“我认识你,你是江沉!帝国护卫军的指挥官!”
激愤的情绪瞬间蔓延。
“指挥官为什么不保卫子民?让你的队友给我们看看伤有错吗!”
“你们队既有吉牌又有大夫,为什么不团结大家一起逃生?!”
讨伐声越来越大,对神经,对副本所有的不满,似乎都被宣泄在江沉身上。
千梧偏头看向江沉,江沉却依旧平静,仿佛没有一丝丝波澜。
许久,他才冷然开口道:“你们冷吗?”
人群中安静了一瞬。
“我们要在这里过整夜,藏馆像个冰窟,体力会迅速流失,你们确定要在这里对着我喊上一整晚?或者,冲上来和我们队打架,然后提前丧命?”
无人应声,江沉顿了顿,皱眉道:“让开。”
人群中不知谁先松动了,让出一条缝来。江沉又说,“每个人退开五步,这个地上有棋盘式的格子,算上只能趴着的,给每人四块格子的空间,前后左右分隔四格散开,大家先尽可能避免近距离接触。”
有人迟疑着动了动,又有人问,“有屁用?大家都已经这样了!瘟疫在这个建筑里流窜,谁能逃脱?”
“没人能逃脱。”江沉很冷静,“但分隔开,绝对比你们凑在一起吸食对方的口水要好。明天离开藏馆,谁都不知道外面是什么,还要走多远才能出村,留一线有一线的生机。”
玩家们终于动了起来,已经丧失意识的那些则继续瘫在地上,还能行动的人默契地绕开他们,隔了更大一块距离。
千梧站在原地向前看去,玩家们分散在一整个大堂中,踩在各自的地方,如同棋盘上的卒子。他们回头看着江沉,似是在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江沉面色更惨白了,但他眸光坚定,举手投足仍是难磨灭的淡然气质。
“药品和水,我们无义务向你们提供。能够进到这个副本的人都不是废物,我相信会有一多半的人在上一个副本里有加分,既然有加分,就很可能拿到了一些福袋里的医疗资源。不要贪心想囤起来再去抢别人,命是自己的,把握好分寸。”
江沉淡淡道:“螺旋楼梯向上就是藏品厅,上面都是名画。如果你们要拿,也是同样的规则,一个上去拿,回来后换下一个,避免近距离接触。”
大厅里寂静无声,许久,有人问,“怎么决定顺序?”
“这个你们自己定,或者一窝蜂涌上去,或者争顺序打起来也好,只要打架时离我和我的队友远一些。”江沉说道:“但我奉劝大家不要太贪心,神经不会给我们这么好拿的分。拿不拿、挑哪幅、拿多少,都想清楚再行动。如果有人因为贪心而死,别怪我们没提示过这种可能。”
一个男人冷笑道:“你管这个叫好拿的分?像你多了解神经一样。”
琪琪站在另一端的角落,她伤在额头,一半脸上浸着血,看起来有些可怖。
“亦或者。”她低声道:“你们认识神经的宿主?由此能推断出神经的喜好和行事风格。”
千梧手指一动,但未作出任何反应。
余光里,小队另外三人也没什么动静。屈樱和钟离冶仍然像是丢了半魂,彭彭微微挑眉,露出半分茫然,似是闻所未闻。
江沉没有回应,他靠着墙席地坐下,有些疲倦地垂下眼。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神经在某些方面确实和我很像,但它的宿主其实是千梧。”
大堂里一片死寂,彭彭猛地扭过头看向江沉,怔怔注视着地面的钟离冶也不经意地蹙眉。
江沉继续平静道:“神经偏爱千梧,没有让他在副本里受过任何委屈,甚至,会比着千梧的几分性格设定一些BOSS出来,让他更好通关。我们小队里仔细讨论过,宿主就是千梧。”
“宿主!我们竟然找到了宿主!”有玩家癫狂道:“杀了宿主,曾有人说过只要杀死宿主——”
“别傻了!”
“不可以!”
好几个反驳声同时从四面八方响起。
那人愣住,“为什么?”
琪琪说道:“杀死宿主就能全员逃生,这是放逐者间心照不宣的谎言,因为这是最快收割人头的机会。宿主一死,全员放逐,之后死掉的每一个人都会记在撒谎的放逐者身上,不用多久那个放逐者就会攒满人头获得解脱,直接在穿梭抵达的下一条神经里重新获得玩家身份。”
恐惧的气氛蔓延,最开始那人咽了口吐沫,“你怎么知道?”
琪琪平静地掀开袖子,露出自己在初始值的两道神经,“因为我曾经是放逐者。”
“所以说——我们反而不能动宿主。”有人呆呆道:“那宿主如果自己死掉了呢?”
“一样的。”琪琪说,“宿主一死,全员放逐。但神经数值衍生自宿主的品质,所以宿主很少会在副本中因失败而死亡。这个本难度有些离谱,千梧,如果真是你,你护好自己,离重伤的都远点。”
“是啊。”人群中立刻有人应和,“你们小队的人也不要凑在一起,彼此隔开距离。”
“我们队确实惹人眼红,画你们先选,剩与不剩我们都能接受。”江沉坐在地上屈起一条腿,把肩膀受伤的手臂搭上去,低声道:“我们已经决定在这个副本优先保命,放弃冲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