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游戏中的迷雾走廊, 只有脚下最近半米内才会有路,其余皆是大雾。
千梧踏进雾中,刚走了两步再回头,身后也是一片雾气, 像他进入神经前的那一刻, 一切皆不可见。
小分队在进来前已经讨论好正西方位, 却没想四下皆是雾,人对于前方和直路的本能被彻底迷惑。千梧往原定的方向又走了一会, 越走越觉得不对。
隐隐约约地,雾中似乎一直有声音,像有人的呼喊声, 也有哭声和痛呼。但那些声音像隔了一层时空,远远地, 让人分不清是真实的声音还是脑中的幻觉。
看似三个路口,实际上或许有上百条小路, 迷雾将这些路笼罩在一起, 即便在某些地方交错,也无从分辨走向。
深入迷雾许久后,前方雾中终于出现了一些模糊的视野。
千梧远远地看见有玩家在前面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那人似乎也看见了他, 茫然地回头看了他一会, 却没有上来搭话的意思。
雾中又出现一块箭头形状的指路牌, 指向左前方, 写着一个“西”字。
千梧正欲向左, 忽然想到什么,从福袋里掏出那个指南针。
指针旋转着指向南北,朝南的一极停在正前方。千梧愣了好一会, 再次抬头看着面前的路牌。
西行的方向,指路牌指向左前,按指南针推断却该向右。
前方雾中忽然又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在远处停顿了一会,似是在辨认什么,而后竟直接转身,向来时的方向折返。
千梧忽然明白过来了,他抬头看着误导的路牌,伸手试探着转动它。看似稳固的石柱却很轻,不费任何力就被转了一个方向。
“……”
他只得将路牌转到真正的西边,然后转身向右走去。
越往前,路牌越来越多。
东西南北四个指向的路牌都有,甚至有路牌直接指向“收藏馆”。按照任务描述,玩家们是从村庄最东进入,要从最西离开。收藏馆在村庄中心,完完全全在西行的必经之路上。可那些指向收藏馆的路牌却又总是和一个向西的路牌背道而驰,千梧一路紧紧地盯着指南针,数过十几个路牌,竟然没有一个是对的。
迷雾中陆续看见几次人,却都没有熟面孔。
他不确定钟离冶和屈樱是什么处境,江沉那边就更不敢想,只能每次都把经过的路牌扶正。
雾越来越大,似乎又有某种规律。
穿过这些雾,能看见一百米内的路牌,和离得最近的其他路上的玩家的身影。
千梧在口罩后小心翼翼地呼吸,又走了一会,他忽然在迷雾中看见一个小孩的身影。
一百个玩家里似乎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看身高约莫也就十岁。
小孩没有像其他玩家一样远远一见便错路远去,他停在那里茫然四顾,千梧越走近越觉得不对,片刻后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骤然停下脚。
那是江沉的小时候。
毛骨悚然感爬上后脊背,他分明记得自己停住了脚,但那小孩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近到几乎面对面,只有一两米远。
“千梧。”小江沉惊恐地看着他,“怎么回事,我怎么变回了小时候——”
千梧沉默半晌,“嗯,是变小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小江沉目露困惑,“凶入口的雾气似乎有毒,我越走越小。”
“是吗?”千梧挑挑眉,“那你可别跟着我,走你的凶路,别把毒气带到我这。”
“……”
小江沉怨恨地盯着他,他冷漠走过。
指南针的指针自始至终可靠地指引着方向,他刚刚与那个身影擦身而过,忽然听到小江沉冷冰冰的声音。
“我把指南针留给你,你却不管我死活。”
千梧顿了顿,“是啊,后悔了吧。”
“……”
“把指南针还我!”小江沉似乎怒了,“把它放我这,你跟着我走。”
千梧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没再回复。他紧紧攥着指南针快步向前,身后却传来如影随形的布料撕裂声,像是衣服被无法容纳的肢体胀开,那东西贴在他身后磨牙。
又是小江沉的声音,“我的食物和水也在福袋里,你给我一点,不然我没法走了。”
那东西就紧紧地跟在身后,让人下意识想要回头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衣领里那枚阿九的领扣却忽然生硬地抵在颈下,硌得人生疼,像是在警告他,别回头。
小江沉很愤怒,小碎步跟在身后喋喋不休。千梧走快,他也走快,但他似乎受某种限制,只能黏在背后。千梧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口罩随着呼吸贴附在口鼻上,他呼吸有些困难,只能不断加快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那东西似乎放弃了没有再跟上,阿九的领扣也恢复正常,懒洋洋地挂在他的脖子上。
千梧猛透一口气,恍然觉得自己脑门上全是汗。汗水淋漓后浑身发冷,似乎有些头重脚轻。
他捏着福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喝水,在口罩后轻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向前。
迷雾让人迷失方向,路牌有很强的干扰性,迷雾中还有怪物,会乔装成人记忆里的东西来使坏。
摸透了这两个规律,心里算是有底。千梧边走边想着平和凶两条路的区别,他似乎有点感冒,汗透后感到雾中异常湿冷,把之前福袋里的衣服又掏出来多穿了一件,继续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前面的路再次交错,雾中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身材瘦小,下半身穿着百褶裙。千梧走近两步才辨识出竟然是琪琪,琪琪停在那里似是在看路牌,一扭头看见他,又冷漠地扭了回去。但很快,她又转回头来,不确定地往这个方向走了几步,似乎认出了他。
千梧沉默走上去,两人间看似只有百来米的距离,实际上相对走了很久才终于到近前。
“竟然碰见了你。”琪琪挑唇冷笑,“怎么样?”
千梧却盯着她的脖子没吭声。
一种异常的红痧从领口蔓延上来,到脖子中段。昨晚在竹院里匆匆一见时还没有,他很确信。
“别看了,你也有。”琪琪冷道:“刚才我遇见一个倒霉的家伙,昨晚被山姥划了一刀,又抽中凶牌,他的红痧已经蔓延到鼻子和手背上了。”
千梧平静问,“我到哪?”
“脖子中间吧。”琪琪在自己脖子上比了一下,“我们都是平,都没有伤口,应该差不多。”
千梧顿了顿,又问:“你遇到几个人?”
“好多个,还有几个是不知道什么恶心东西变成的幻觉,大多数真实玩家反而远远瞥一眼就各走各的。”琪琪说着回头看了一圈,“雾太大了,你永远不知道不同的路会在哪里交汇,大家走的方向不同或许也正常。路牌有错的,你知道吗?”
“嗯。”千梧点头。
“这些路有点诡异,其实不用太在意路牌,我刚与同一个人交汇了两次,他一直朝一个方向走没有变过,这说明我们本质上是在朝同一个方向走,只是我的路更绕弯。”琪琪叹了口气,“或许在雾中久的人瘟疫会蔓延得更严重,但副本起码会让我们都顺利走到收藏馆,我只能抱着这一个信念了。”
“大佬,是不是有道具?”琪琪忽然看向他口袋。
千梧神情平静,“嗯。”
“天赋高的玩家果然受偏爱啊。”琪琪笑了笑,“我要走了,有缘晚上见。”
千梧看着她,“我有道具,你不想和我一起吗。”
“根据我刷过几十个副本的经验,投机取巧总是会付出代价的。”琪琪挑眉,“刚才眼见着两个玩家并路同行,他们的红痧迅速蔓延了一大截,神经不鼓励互帮互助时,我还是老老实实受它支配好了。”
她说着就要离开,千梧看她走远了几步,忍不住问道:“你有看见我们小队的人吗?”
“江沉吗?”琪琪笑笑,“遇见过,似乎不大行了。”
千梧骤然向前走了两步,“什么意思?”
“他受伤了。”琪琪说,“我们的路原本就相隔甚远,我只远远见到他捂着肩膀在走,没有靠近。”
“在哪?”千梧立刻问,“在哪个方向碰到的,多久前?”
“真别问我。现在都是同一根神经的玩家,我也想和你搞好关系,但我真的摸不准。”琪琪摊摊手,“你也看见了,雾会遮掩距离和方位。我们刚才看见彼此都在百米内,相向走了这么久才走到交汇口,我看见江沉时他离我远的要命,方向就更不好说,我都拐了多少次了。”
琪琪放下一句话就走了,千梧却站在原地许久。
他有些焦虑,把所有的道具都看了一遍,只找到炼狱午的拨浪鼓勉强可用。他捏着拨浪鼓轻轻地摇着,每远远看见一个身影,就停下来仔细辨认一会。
但那些人都不是江沉,千梧越走越觉得头重脚轻,冷汗一阵一阵的间歇似乎在缩短。即便跟着指南针,他仍感到体力在迅速地流失。
不知过了多久,他僵硬晃着拨浪鼓的手腕忽然一僵。
百米之内的雾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坐在地上,捂着肩膀,他身边的雾气似乎比别处更暗沉一些。千梧呼吸骤然一缩,立刻向那个方向快跑过去。
百米近在咫尺,但他却跑了许久,跑到满头冷汗,脑袋里像是有人在拍皮球,咣咣咣地痛着。
千梧终于跑到了江沉身边,江沉闭目坐在地上,眉头紧皱。淡淡的血腥味在雾气中飘散,红痧已经蔓延到指尖和下巴,口罩被扯下来丢在一边,他的呼吸十分粗重。
似是听到脚步声,江沉忽然机警地睁开眼,黑眸中的锐利一闪,而后他表情倏然松动。
“竟然碰见了。”江沉无力地勾了勾嘴角,“别太近,我这条路的雾毒性更大。”
“已经走到交汇口,分不清是谁的路。”千梧已经在他身边蹲下,从福袋里掏出水袋,“你先喝口水。这里的幻觉迷惑性不强,你怎么受的伤?”
“迷惑性不强么。”江沉疲惫地动了动,“我看见一个像猿又像狼的东西在你背后缠着你,似乎想骗你回头,我怎么喊你都听不到。你马上就要回头了,我跑过去刚拉住你的手,你就用爪子在我肩膀上来了一下。”
千梧感到毛骨悚然,江沉没有接他的水袋,只抬了抬手又无力地放下。
“别动了,就这么喝吧。”千梧说着替他拧开水袋递到嘴边,江沉头搭过来就着他的手喝水。
江沉似乎渴急了,他大口大口地灌着,眼看着喝了半袋,他又有些急迫地伸手想要攥住千梧的手腕往上抬一抬。
千梧注视着他的动作,电光石火间,忽然感到一丝诡异。
江沉攥住他手腕前一刻,他忽然将手缩了回来。
江沉茫然挑眉,“怎么了?”
“我遇到那个幻象是刚进来没多久,即使平和凶能够交汇,也没那么快吧。”千梧忽然站起身,皱眉轻声问,“再说,你有这么渴吗。”
哪怕即将独自踏上一条凶路,江沉也将全部的道具和物资都放在了他手上。
越是重伤凶险,江沉越不会放肆,他会谨慎地只喝两口,把珍贵的水留到未知的后面,或是,留给他。
千梧深深地看了一眼地上熟悉的面容,断然转身。
“别走啊。”身后的“江沉”似乎站了起来想追,“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可是你队友啊。”
队友二字一出,千梧更觉得浑身发冷,他几乎转身跑了起来,直到雾气在身后逐渐变淡,约莫是回到了自己的路上,才堪堪停下。
他撑着膝盖喘着粗气,冷汗淋漓顺着两腮淌下,呼吸声在胸腔里空洞粗重,他眼前开始发花,微微垂着眼原地休息。
眩晕晃神中,他却在想,平路尚且如此,凶路又该如何。
许久,千梧攥紧了口袋里的指南针,辨识出正西方,再次快步行走。
无数次在或近或远的雾气中看见身影,有陌生玩家,也有小队里其他人,甚至还有两三个“江沉”。
他不再多做停留,也不再扶正那些路牌。他只想尽快找到收藏馆,或许江沉已经到了。
江沉或许已经到了,是唯一的信念。
不知又走了多久,汗水涟涟,整个人像在冰窟里浸泡透了一样寒冷,远远地,左前方又出现了雾气浓重的一个交汇口。交汇口的另一边,穿着大衣的高大的身影渐渐清晰。
千梧在疲惫中注视着那个江沉,那个江沉也停下来注视着他。
那个江沉肩膀上同样有伤,但血色已经凝成深红,浸透了风衣的肩覆,他那只手微微垂着,站在近而远的雾中看过来。
眼眸中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平静,疲惫,似是提不起精神。
他们注视彼此片刻,几乎同时漠然地挪开了视线,继续往原本的方向前行。
而刚走两步,千梧忽然意识到什么,他猛然回过头。
那浓雾中的人也倏然回眸,隔着茫茫的大雾,他们的视线再次交汇。
江沉的喉结动了动,他似是下意识想靠近,却又生生顿住。他们默契地近乎同时犹豫停顿,又在察觉对方停顿后如释重负,快步上前。
千梧在冷汗中无意识地跑了起来,江沉身上凝着暗色的血,步伐比平时沉重和缓慢许多。千梧穿过愈发浓重的雾气终于站到他面前。
血腥气包裹住了那个男人,红痧蔓延到指尖,接近下巴。他的头发同样被冷汗湿透,微微急促地喘着气,黑眸宁静而深沉,偏执地注视。
江沉的嘴唇上满是裂纹,轻轻颤抖着,看着千梧欲言又止。
千梧猛然凑近用力咬住了他的唇,他们在阵阵晕眩的冷意中接吻,许久才松开彼此。
“终于找到一个真的。”江沉疲惫地勾了勾嘴角,伸手轻轻抚摸过千梧的侧脸,指尖在他脖子上稍稍停顿,“你的状况还好,比我遇到的别人都好一点。”
千梧说不出话来,他手抖得很厉害,掏出自己那个水袋,拧开后递给江沉,“喝水,我这还有钟离冶留的抗生素。”
江沉把药掰一半吞了,抿一口水,用了足足十几秒缓缓咽下去。
他用那一点点水分轻轻舔着干裂的嘴唇,许久才哑声道:“我一路上在担心你被指南针和路牌搞懵掉。”
“再喝两口。”千梧声音打着哆嗦,“你看起来很——”
“很不好,我知道。”江沉无力地笑笑,“但还可以,应该能撑到收藏馆。我们一起吧?”
千梧几乎下意识点了头,在他点头后,身后的路忽然消失了,他看见江沉下巴尖的红痧迅速向上蔓延,脸颊也泛起绯红。
但江沉的精神却似乎比刚遇见时好了些,似是完全放松下来。他攥着他的手继续走,低哑问,“一路上没有中圈套吧?”
“没有。”千梧稍停顿,“差一点。”
江沉闻言轻笑,“我被‘你’坑了两次。”
千梧沉默片刻,低声道:“神经或许是故意的,给了你凶签。你路上的幻觉或许比我碰见的那些迷惑性都更强。”
“嗯。”江沉神情平静,却紧了紧攥着他的手。
“没关系。”他轻声说,“能够重逢已经是上上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