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爷死于九月四日, 自五日起,曲京人的票选自动停止了,他们在一个人的身上看到了阿九回光,再也想不起来去重新选拔一个新的明星。
千梧走在街上, 路人会远远地让出一条路, 小心翼翼冲他笑。买糕点时老板娘偷偷给他装双倍分量, 用最干净崭新的纸包起来,系上红缎带, 再在纸上画一朵小花。
千梧却和刚进曲京时截然不同,他不笑不语,冷着脸接过那些东西付钱便走, 连一句谢也不说。
“你是发自内心鄙夷曲京人,还是意识不到自己的脾气?”江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吃东西。
千梧捏着豆糕想了一会, “都有,但我也没觉得自己发脾气。笑不出来, 何必勉强。”
甜度爆表的豆糕就着小丫头做的酸掉牙的酸梅汁吃, 提神又满足。小丫头说,阿九也喜欢这样。
“之后不上街了,就在房子里养精蓄锐。”千梧抿着细腻的豆沙说,“看见他们就烦, 索性不见。彭彭他们呢?”
“隔壁打牌。” 江沉无奈道:“闲到天天打牌, 昨晚见他贴了一脸纸条乱窜, 我的刀出半鞘, 差点把他当鬼杀了。”
千梧捏着豆糕的手一顿, 笑得把豆糕捏碎了。
江沉叹口气,“托你的福,歌词找到了, 生存危机也解除,大家都是进神经以来第一次过这种没压力的闲日子。对了,屈樱说你明天登台,她准备炒一锅小龙虾,晚上竹叶青打牌局,问你来不来。”
千梧吓了一跳,“哪来的小龙虾。”
“彭彭找曲京人要的,说你想吃。”江沉有点好笑,“他描述完曲京人下河找了一宿没找到,结果天一亮河里忽然出现了好多。”
“可能是神经给的。”千梧闻言笑眯眯,“神经偏爱的玩家。”
“神经懂什么。”江沉轻轻挑眉,“我宁愿认为是阿九送你的礼物。”
千梧睡了一下午,晚上还是出现在隔壁房间。
彭彭和钟离冶已经划拳喝酒醉得两脸红通通,屈樱苦守着最后一盆留给千梧的小龙虾不撒手,蒋阳阳和时梁已经喝到懒人椅上去了,两人基本叠在一起。
“你们。”江沉冷眼瞟着蒋阳阳,“这么玩得开么。”
“警察闭嘴。”蒋阳阳伸手一指他,打了个醉嗝,“如果有一天能走出神经,崔议员面前我还是清纯玉女蒋阳阳,你就装作瞎了。”
江沉眼神从时梁放在她胸口的手上瞥过,面无表情道:“不必装,我确实瞎了。”
千梧坐下吃了两只小龙虾,曲京的竹叶青甘冽美味,就连喝醉后飘飘然的醺意都十分清爽,让人上瘾。他两杯酒下肚,方觉得困在曲京那种浑身发紧的感觉散去了很多。
“你紧张吗?”屈樱睁着半醉的眼问他。
千梧摇头,“明天是阿九借我还魂,与我无关,有什么可紧张的。”
“你真牛。”彭彭闻言扭过头来说道:“正常人知道自己要被厉鬼上身,吓都吓死了好么。”
千梧想了想,“得看是什么鬼,像阿九这种有——”
他说着看向江沉,江沉替他补充道:“艺术灵感。”
“对。”千梧微笑,“有艺术灵感的鬼,交个朋友也无妨。”
彭彭用见鬼的眼神瞅了他一会,而后嘟嘟囔囔地转过身去,脸又贴上了钟离冶的背,醉得哼哼。
“这个还你。”千梧把吉字牌扔回给他,“别老动不动就留遗产,怪吓人的。”
“奥。”彭彭闭着眼睛把小牌子在手里摸来揉去,又小声嘀咕,“你这种长得好看的人就知道糟蹋别人的真心,下次我还吓你。”
千梧忍不住发笑。一屋子人喝得东倒西歪,他喝了几杯酒后也觉得脑门发沉,站起来吁了口气,低声道:“去曲京大舞台踩个点吧。”
“走。”江沉在他身边低笑,“我就知道你得提前去看看。”
曲京大舞台被曲京人洗刷了整整四日,如今纤尘不染,就连舞台梁柱的朱漆都似是更鲜艳了。被尘封的舞台焕然一新,雕梁画柱,红绸帷幕,盛大在空旷中寂寥,静静地等待着阔别经年的主人回归。
千梧站在台下正中心看着舞台,江沉则站在他背后看着他。
“我好像能看见阿九当年的盛景。”千梧说道。
身后的江沉说,“我倒想起捧你成名的那场大赛,最终剩下你和捷克那位。帝国画家从来没有站在那样的高度,冠军揭晓那晚,不懂艺术的人好像也一下子成了你多年的画迷,帝都酒吧街头人人提着你的名字。”
千梧无声笑了笑,“那你呢?你那天晚上干什么了。”
身后的人没说话,千梧回过头,身后的眼眸深邃宁静,像是能看进他的最深处。
“我那晚在想,如果晚一点分手就好了。”江沉低声说,“让我陪你拿完那个奖。”
千梧看了他许久才笑笑转回身。
“并不重要。”他低声说,“我只是个画画的,盛大的热闹与我无关。”
*
九月九日当天,整个曲京都笼罩在空前的热闹中,仿佛一场最盛大的节日到来。
千梧从早上睁开眼,房子里的下人就严阵以待,走哪跟到哪,处处小心,说话都不敢大喘气。就连饭后午睡,他都能听到外面有下人紧张地走来走去,仿佛生怕他睡过头却又不敢进来吵他。
千梧满脸冷漠,直到终于被送上黄包车。
阿九重要演出前,往往会坐着黄包车绕城半圈,今天也是一样。他坐在车上,街两边的欢呼声震耳欲聋,过度兴奋的神情扭曲吓人。他们起初在叫千梧,后来没多久,欢呼声变成了“阿九!”
千梧余光里瞟见自己身上的衣服变成了旗袍,放在腿上的手十指殷红,一层丹蔻。他一个恍惚,扭头在人堆里看见了江沉,松了一口气,回神才发现自己穿的还是平日里那件白衬衫。
曲京,亦真亦幻。
他终于被送进了曲京大舞台,层层座座尽数满员,在数不过来的人头衬托之下,舞台中央更加寂寥。千梧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陌生而热切的人脸,忽然觉得身体一沉,意识仿佛与身体脱离开。他以上帝视角看着曲京大舞台发生的一切。
台上的旗袍女子美绝惊心,绝代风华。她自小团扇后半露容颜,台下的人疯狂得几乎按捺不住,呼喊声盖过了伴奏的乐声,但女人清美的歌喉却仍十分清晰。
一回玲珑淡妆,二回绿篱红桑,三回玉槲粉黛,四回香闺倚堂……
江沉负手站在门口,在那条幽深的走廊尽头,看着舞台上的一切。
千梧凭借着意识来到他身边,正要尝试开口说话,江沉忽然蹙眉转过来,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
被捏的感觉十分真切,千梧一个激灵,猛地低头,才发现自己身体好端端地,就站在江沉身边。
“什么情况?”江沉有些难以置信地扭头看了眼台上,“我刚还在想,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你变成阿九,原来那不是你。”
千梧亦十分困惑,他活动了下手腕,看着台上的女人。
那是一个没有影子的人,那是回来的阿九。
阿九唱着,身段轻盈地旋转着,台下人流着泪呼好,女子的笑颜却愈发空洞。
……
五回金纸寒香,六回雪乳桂糖,七回新台陈酒,八回举城高望。
她终于在唱完第八回 后堪堪停止,音乐消失,柔美的歌喉忽然变得沙哑。
“为什么。”台上的女人低语道:“爱我,却摧毁我,摧毁后又提思念。曲京究竟把我当做什么?”
台下众人忽然惊慌,有人说道:“你的嗓子怎么了……”
嗓音沙哑难听,每一个字都像能咳出血来,终于有人从亦真亦幻的魇中挣脱出来,忽然惊叫,“怎么真的是你!今天不是千梧登台吗?”
“她的嗓子不是没有了吗?她怎么还能唱!”
人群忽然开始惊慌,如同一场蔓延数日的梦境被打碎,他们纷纷从凳子上站起来,尖叫着要离开。
台上的女人停顿不动,她的视线穿过人潮汹涌的坐席区,穿过幽暗的走廊,和千梧交汇。
片刻后,阿九垂眸一笑,依旧是柔情。
“都不许走。”她忽然低声道。
声音落,通往这条走廊的那扇内门忽然缓缓关闭,蜂拥过来的人们吓得更加卖力地往门口挤过来。
女人花容褪去,脏污顺着眼底渐渐浮现,她的脸上出现了一道一道被尖锐指甲和利器划破的伤痕,喉咙上鲜红一片,淋淋漓漓地滴着血。
“今天,来了阿九的舞台,曲京各位,一个都别走。”她笑着说。
坐在舞台近处挤不到门口的观众砰砰跪在地上冲她磕头,但她却仿佛没有看见,那双清澈却布满脏污的眼睛自上而下环视过,嘶嘶笑着说,“都在了,一个都不少。”
语落,不知从哪忽然起了一阵大火,近处的人先被卷入火舌,他们痛叫着被火焰吞噬,而后那把火越来越大。
大门最终关闭前,千梧看着那个女人笑着转身走入火焰深处,烈火在吞噬她后燃烧得更旺,门的另一边尽是火光,呼涌着将那数不清的人吞噬。
大门忽然关紧,走廊中一片黑暗,千梧听见自己局促的呼吸声。
“别看了。”江沉拉了一把他的手,转身笃定道:“与你无关,我们准备出本。”
千梧怔怔地被拉着走了两步,他低下头,分明看见江沉拉着的手是一只惨白瘦削,染着丹蔻的女人的手。再向上,手腕戴着翡翠金镶玉手镯,袖口是旗袍精致的吉祥扣和刺绣。
“江沉……”千梧带着涩开口,“我好像……”
“嗯?”江沉回头,“什么?”
熟悉的眼眸注视着他,江沉轻轻挑眉,捏了捏他的手心,“怎么了?”
千梧一个激灵,余光里自己的手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他口干舌燥,下意识回头,不知何时那把火已经破开了曲京大舞台的大门,就在他们身后。
街上忽然出现了一道道从前不存在的指示牌,彭彭站在街口上下蹦着喊,“走这边!”
千梧难以控制自己地不断回头看着那把冲天大火,火光仿佛映照着他的眉眼,他又看见了阿九的容颜。
“走了。”江沉捏着他的手说,“你怎么一直发呆。”
他说着拉着他飞快地跑,脚下生风,千梧一路紧张地盯着江沉拉着他的那只手。
生怕下一秒,指尖又染上丹蔻。
“千梧。”狂奔着的江沉忽然低声道。
“你要是觉得不真实的话,就先闭上眼,跑出这个副本就好了。”江沉说着,更用力地攥着他的手,“跟着我,我挑平坦的路。”
千梧闻言下意识地屈了屈手指。
烈火还在身后,江沉跑着转过街角,一个东西忽然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滚出来掉落在地。他瞬间停住脚,低头捡起,握在手里继续跑,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点停顿。
千梧瞟着被他攥在手里的东西,是那只铅笔。笔被江沉攥在手里,在烈火中仿佛破开了幻象,把他一下子从雪柔的生命中拉了出来。
江沉攥着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雕刻的小字。
笔尾刻着千梧专用,那是他曾深爱的证明。
而分手至今仍将这支笔带在身上,是他挥之不去的思念。
“差点把重要的东西掉了。”江沉跑着低笑说,“你还能跟上吗?”
千梧注视着他,没有吭声。
天地烈火,一切尽是虚无,唯有与他执手的这个人是真实的。
他们顺着指路牌一路跑到副本入口,曲京在烈火中付之一炬,燃尽了一个女人最后的执念,恩怨两清。
江沉猛地停下来,回头看着千梧,“没事了吧?还有什么怪异的感觉吗?”
千梧看着他不语。
江沉顿了顿,捧起他的脸颊轻轻拍着,严肃道:“回神,哎!看着我,我们已经出来了,你不会还……”
“江沉。”
千梧从他手心中挣脱出来,凝视着他。
“我们重新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