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九回艳

“爱我以虚, 毁我以妄。”

千梧捏着那张选票,一路呢喃着被江沉牵着手带回了房间。

他仿佛丢了魂地跟江沉进浴室洗了手和脸,而后被安顿在床上。

“回回神。”江沉用热毛巾捂着他的手,担忧道:“不管你看到了什么, 那都是亡灵旧事。我们的任务是复仇。”

“我想一个人呆会。”千梧轻声说。

“那我把留声机先放在你这了。”钟离冶把搬了一路的留声机放回他床头柜上, 犹豫道:“你好好休息, 明天影楼的人会架相机给我们拍舞台照,印在报纸上。明天逮个空, 咱们一起把录音听了。”

“嗯。”千梧平静地看着床单,“知道了,你们走吧。”

钟离冶:“要不我们还是在这陪……”

“走吧。”江沉站起身打断他, “让他一个人待会。”

钟离冶只得跟着江沉离开。千梧等两人都走了,才从口袋里又掏出那张选票来看。

红色的小字是血迹凝的, 一眼狰狞惊悚,但捧近了细看, 又觉笔锋细秀, 处处都透着阿九的柔情。

他忽然想起昨晚初见阿九,阿九说或许她死得太突然太快了,以至于到现在,她都不知道那份对曲京的爱有没有消失。

千梧心头拧着一股酸, 他轻轻抚摸那两行血色小字。

“曾经。”他对着那张选票说道:“我也觉得, 我的画迷是世上最懂我的人。即便隔着人海茫茫不相识, 我们也有神交。后来我才知道, 多数人的爱意只是一阵风, 会跟着更大的风跑。”

选票柔柔地摩挲着他的手指,像阿九在安慰。

千梧捏着那张选票,忽然想到什么, 转身咔哒一声按下了留声机的开关,把音量调到最轻。

一阵沙沙的底噪后,留声机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柔情带哑的女声。

一回玲珑淡妆,二回绿篱红桑,三回玉槲粉黛,四回香闺倚堂。

五回金纸寒香,六回雪乳桂糖,七回新台陈酒,八回举城高望。

恩泪难消,盼京年年顾九娘。

千梧听着女声低哑婉转的唱腔,即便是亡灵挟怨而唱,仍似有往日情眉浮现在眼前。她和曲京谈了一场经年的情,情了,只有她不肯走出。

千梧视线朦胧中回过头,铜铸的留声机表面光可鉴人,照出他的影。

他忽然发现影中自己的眉眼在缓慢细微地发生变化,渐渐与阿九的模样相融相消。片刻回神,影子已经完全变成了阿九温柔多情的眉眼。

留声机沙沙地响着,里面忽然传来女人低低的声音。

“千梧,让我借你的嗓子,再为曲京唱上一首吧。”

黄铜中的歌姬影缓缓点头。

*

不知呆坐了多久,留声机上的人影才恢复千梧平时的样子。他伸手关掉机器,正欲睡下,忽然听到“笃”的一声细微门响。

很轻很从容的敲门声,只敲一下,戛然而止。马虎的人或许只会以为是风吹门动,压根不会想到有人站在外面。

千梧愣了两秒。

这是小时候江沉常和他玩的把戏。那时他半夜偷偷溜去江家的厨房偷吃甜食,捧着东西蹑手蹑脚回房间,回去时走廊明明空无一人,每当他刚刚坐下翻开一本画册准备享受美好的夜晚时光时,江沉就会轻轻敲一下他的门。

只敲一下,敲完就走。漫不经心,带着点元帅公子的傲慢,像在告诉他,我看见你了。

片刻后,江沉在门外说,“我进来了。”

他说着按下门把手,推门进来,手上拿着吃的。

“小丫头晚上煮的吊梨,我热了一下,还有一些点心。”江沉拆开油纸上系着的绳说道:“把肚子填饱,自然就困了,不然你今晚又难入睡。”

纸里包着老几件老式点心,江沉捧过来,千梧完全下意识地伸手拿了一块。

“你没走啊。”

江沉点头,和他一起吃,“有点担心,来看看你。”

千梧咬着细腻的红豆馅,好一会才说,“阿九是被曲京人杀死的,死在九月九日前往舞台的路上。”

“嗯,猜到了一点。”江沉轻一点头,“这个副本对你不太友好,好在快要结束了。”

千梧抬头看着他,“对我不友好?”

“你不觉得,阿九和你很像吗。”江沉无奈而笑,“你们都是很纯粹的艺术家,在俗世消磨时光,难免煎熬。”

千梧闻言捧着搪瓷罐小口喝着汤,许久才说道:“她不算,她把他们看得太重了。”

甜汤喝下去,像只温热的手拢着人的精神头,千梧吁叹一声,“好了,这回我真要睡了。”

“留声机你刚才听了吗?”江沉问。

千梧点头,“九回艳全本歌词,已经有了。她用了八年里曲京恩宠的意象,写了一首饱含爱意与感恩的歌。”

“嗯。”江沉站起身,“漱口再睡,小心牙疼。”

他拾掇起东西转身离开,千梧躺在床上,看着他的背影。

江沉是一个很神奇的人,十几年后,他长成高大沉毅的军官,言谈举止间甚至有昔日江元帅的影子,但却还在做着和十岁时一样的事。

千梧仿佛站在自己与阿九人生的边界,江沉出现招招手,便能把他拉回来这边。

他把选票轻轻叠起,揣进口袋。

*

次日拍照时,报馆的人在曲京大舞台前架了一台黑漆漆的老式相机。彭彭被安排试拍,那人一捏吹气球,快门轰一声,闪过一阵刺眼的光。

“我只在电影里见过这古老玩意。”彭彭揉着眼睛从舞台上跳下来,“让我看看。”

“你以为这是什么时代?拍完的胶片要冲洗才能显影。”钟离冶在相机后凑近观察道:“确实够古老,这个成像太原始了,镜头里的人上下左右都是颠倒的。”

小报记者在旁边叹气,“你们在说什么?这已经是曲京最好的相机了。”

原本默立在一旁对着舞台发怔的千梧忽然回过头,听到曲京这两个字,他仿佛被烫了一下。

记者道:“设备调好了,按照现在各位的名次来进行吧,千梧先拍。”

千梧闻言看了他一会,面无表情地转身向舞台走去。

“他怎么了?”记者有些担心地问旁边人,“似乎不在状态,衣服也还是前天巡街那套,不会影响他今天的人气吧?”

江沉道:“不重要,拍吧。”

“那……行。”记者犹豫着点头,但又立刻改摇头说,“你们稍等一下,事关目前人气最高的候选者,我还是请示一下发爷。”

“我跟你一起吧。”江沉道,“发爷最爱多管闲事,需要有明白人劝他。”

他们一同转身离开,千梧站在舞台上,抬头环望一层层包裹着舞台的客座。曲京大舞台如是空旷,然而仅仅是那些空荡的座位,却好似随时都能压下来,把舞台上的人吞没。

“妈呀!”彭彭忽然大叫一声,一屁股向后跌坐在地。

“闹鬼!闹鬼!”他指着相机的手哆嗦着,“你们谁看看那个相机,是我神经错乱了还是千梧错乱了!”

千梧一怔,回眸看向台下,钟离冶正凑近盯着相机。

他神情冷峻,片刻后顿了顿说,“千梧?”

“怎么了?”千梧问,“我怎么了?”

“相机里——”钟离冶咽了口吐沫,“不是你。”

屈樱凑近后颤抖道:“是一个很美的女人,红旗袍,翡翠领扣……相机里不是你,是她的样子。”

千梧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转瞬又恢复平静,他举起手说道:“现在呢?”

“女人举手了。”屈樱呆呆道:“你们就是一体的。”

彭彭忽然从地上站起来,严肃地指着自己,“你现在神智清醒吗?我是谁?”

千梧顿了顿,“一个傻子。”

“……”彭彭冷漠脸回头对钟离冶道:“是他,没错。”

“这是什么情况啊。”屈樱把视线从相机里的女人影上挪开,“我头皮发麻,你现在不会从早到晚都被阿九附体着吧?”

“其实有可能,昨晚我自己也在唱片机的倒影上看见了她的脸,还以为是半夜的错觉。”千梧琢磨了一会,“昨天她猛地推我一下,而后我才看见她破碎的记忆,可能那时,她已经半附在我身上了。”

“太尼玛吓人了。”彭彭一边嘟囔又一边举手冲他挥,“雪柔姑娘你好,我是好人彭彭,不要伤害我,你真美。”

屈樱没绷住笑了出来,“你有毛病。”

“BOSS都被你气活了。”钟离冶也忍不住笑着叹气,“行吧,反正我们肉眼看千梧还是正常样子,就权当什么都没发生吧。”

“你们在说什么?”江沉从外面进来,记者跟在他身后。

彭彭正要开口,钟离冶拉了他一下,说道:“江少帅,来看看千梧在相机里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江沉挑眉,有些不知所以地走近,弯腰凑近相机看了一眼。

“你这里衣领有点皱。”江沉说着伸手指自己右边领口,手刚抬起来,忽然意识到成像的问题,又换到左边去,“把它扯一扯吧,看着怪别扭的。”

身后三人已经傻了。

彭彭呆呆地伸手指着相机,咕咚一声咽口吐沫,“这个,千梧?”

“不然呢,不是他难道是你?”江沉蹙眉看着他,“有毛病吧你,赶紧让记者拍,天太热,早拍完早收工。”

“你再看看啊。”彭彭嘴一瘪,“这里明明就不是千梧。”

江沉闻言面色微沉。

彭彭踩在指挥官先生发怒的边缘,崩溃道:“真的!真的不是千梧,台上分明是一个鬼啊。”

“……”

江沉随手挽起袖子,轻声自言自语道:“如果我在神经里打人,或许不会被风纪委员会的人知道……嗯,即使知道了也无妨,傻子一个,打就打了。”

彭彭:“……”

“江沉看到的竟然和我们不一样……”屈樱若有所思道:“或许只是一个障眼法,足够冷静和坚定的人不会受到蛊惑。”

江沉闻言动作稍顿,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弯腰又凑近相机。

相机里的人虽然上下左右颠倒,但眉眼依旧,无论如何他都能认出来,就是千梧。

“怎么了,你们说什么呢。”记者洗过手走过来,“相机不太对吗?刚才明明已经试过了。”

“没事。”江沉忽然站直,身子挡住了相机,说道:“千梧比较挑剔构图,他说你刚才找的角度不行,让我盯着相机,你负责捏快门就行了。”

“这样啊。”记者叹气,“也是,毕竟画家,肯定比我懂,那就这样吧。”

江沉亲自站在相机背后盯,记者喊了三二一,捏下吹气球,快门啪一声,定格。

拍完照回去才是正午,千梧吃过午饭后就躺在床上。连着两天晚上和阿九打交道,他精神头越来越不好了,白天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可午后的阳光很浓,房子里的窗纱遮不住光,他只得勉强闭目养神。

小丫头忽然出现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千梧,你是不是中暑了?”她手上拿着一个托盘,“江沉问我有没有提神消暑的东西,我让后厨做了点冰的酸梅汁,你尝尝吧?”

“好。”千梧坐起来。

小丫头进来把托盘在床头柜上放下,先用手帕遮了遮留声机,而后才拿起杯子递过来说道:“小心点,别溅到机器上。”

“你好像很在意这个留声机。”千梧漫不经心地说,“这东西很贵吗?”

“也不能说很贵。”小丫头摇摇头,片刻后回头看了眼空荡的门口,低声说,“她很宝贝唱片啊留声机啊这些东西,从前伺候她时留下的习惯罢了。”

“这样。”千梧停顿了一下,又问,“对了,我今天和朋友们数了数曲京大舞台的座位,一共四千七百九十二。曲京一共多少人?九号演出那天,他们都会来吗?”

“不算候选者,曲京一共四千七百九十四人。”小丫头说,“曲京大舞台虽然很久不营业了,但仍然按照曲京的人口随时控制着座席,确保它永远能够刚好容纳所有观众的数字。”

千梧放下酸梅汁,“我不明白,还剩两人要坐哪?”

“一个是我,一个是发爷。”小丫头叹口气,“我们俩永远都不看表演的。”

“为什么?”

小丫头说,“发爷其实不爱看演出,他只是一个很纯粹的明星商人。我……我倒挺想看演出的,但从前所谓的大舞台,其实只是她一个人的舞台。她演出时,我在后台为她化妆更衣,准备下台后的一杯酸梅汁,所以我都是不看的。她自己也说,希望我不要成为她的歌迷,歌迷们很好,但她也需要一个其他什么人陪着她。”

千梧闻言沉默,小丫头叹了口气,“我是不是没解释明白?对不起,我嘴太笨了,但其实我也不太明白,她是这样说的。”

“我明白。”千梧笑笑,把杯子放回她手上的托盘上,“原来这杯酸梅汁,是雪柔姑娘当年喜欢喝的。”

“是。”小丫头点头笑道:“她很怕热,每年酷暑季节时常会发脾气。她发脾气时我就给她喝这个,凉快下来后,她又变回可爱的阿九了。”

她说着笑容忽然一顿,低垂下眉眼掩盖哀忡,低声道:“我说多了。”

千梧看着她离开。

四千七百九十四人,有两人没有位置。小丫头不该死,而发爷,要用别的方式杀死。

玩家不能对发爷或任何居民出手,只能实现阿九的心愿,借阿九之手杀尽曲京,一洗仇怨。

冰冰凉凉的酸梅汁下肚,终于纾解了暑热。千梧重新躺下,片刻后便睡着了。

这是一个安静的梦境,没有阿九,也没有留声机声。

他仿佛只睡着了五六分钟,但当他被走廊外的声音吵醒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落日奄奄,光影昏暗。

江沉站在他门口,他坐起来问道:“怎么了?”

“照片冲洗出来了。”江沉顿了下,“我看报纸上的照片仍然是很正常的,但彭彭他们看到的不是。他们只能看到我们八个人,还有,阿九。”

“报纸呢?我看看。”千梧平静伸出手。

江沉递来的报纸上一共九人,九名候选人中,唯独不见了千梧,取而代之的是旗袍阿九。

千梧轻轻抚摸过阿九的眉眼,又指着她问道:“这里,你看见的是我?确定吗?”

“嗯。”江沉无奈叹气,“似乎只有我看见的是你,所有人——看来也包括你自己,看见的都是她。”

有着九人舞台照的报纸已经在大街小巷传开,整个曲京炸了,房子外围满了人,发爷把所有的车夫和下人都调到门口去拦着。千梧走下楼梯,透过洞开的门看向外面蜂拥而至的人。

“千梧!你认不认识阿九?”

“为什么你的照片拍出来是阿九,阿九是不是借着你的身体回来了!”

“我们很想她!我们对不起她!让她回来再为我们唱一首吧,请告诉她!”

那些人的脸上再次露出极度的癫狂。

他们前几日伪装的兴奋和快乐消失殆尽,十分急切地呐喊着。即便用敬语请求,神情里仍旧是近乎冷漠的命令姿态。

“让她回来!唱完九回艳!”

“把曲京的快乐还给曲京!”

千梧站在台阶上,神色冰冷。

他开口的一瞬,外面的人自动消音。

“她会唱完九回艳的。”黑眸中一点冰冷,随即他又收回视线,垂眸轻笑,“九月九日我登台,你们,一定都要来啊。”

穿着素淡衬衫的男子立在台阶上,眉目清俊,红唇却艳丽如血。

那一点艳,像极了昔日风华绝代的歌姬,站在舞台之上,冲底下的山呼海啸柔情甜笑。

“一定来!一定来!”

人群再次癫狂,“我们一定都来的!”

千梧笑笑,又说,“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你们可别把票都投给了我,回去后街坊邻里商量商量,也给我朋友们每人投上几票。他们要是被淘汰,我可不想登台了。”

“没问题!”那些人喊道:“只要你开心,什么都行,我们这就回去商量投票!”

“有劳。”千梧笑着望他们,“那,九月九日,不见不散。”

外头的人喜极而泣,他们掏出选票,一边大声讨论着一边跑到前院去投票。

千梧眼神扫过大厅里其他玩家,另外七人都在,只少了彭彭。

下午时江沉把选票要走,交给了彭彭。发爷盯他们两个盯得太紧,唯独彭彭一直在生死线边缘徘徊,最不被关注。

千梧收回视线低笑,站在那里看那些人疯抢着把写好名字的选票丢进投票箱里。

“怎么回事。”发爷忽然站在他背后,语气阴冷,“为什么你的照片会变成那个女人,你见过她?”

千梧回头笑道:“做第一名这两天,我每晚都会梦到她,发爷和她熟吗?”

“还好。”发爷探究地看着他,又说,“只是梦?你们有对话吗。”

“当然有。”千梧笑着往上走了两个台阶,站在发爷面前,笑道:“她托我转达一句话。”

咫尺间,男人的瞳孔骤然一缩。

千梧笑得更盛,轻声道:“她说,她同意您的意见,退出舞台,提携后人。”

“什么……”发爷愣住,但转瞬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眼睛瞪大。

千梧笑道:“她准备提携您这个后人,就从今天开始。”

话音落,黄昏将至。

外头的下人拖长声音喊道:“截票——清点——”

千梧笑着踏上台阶,在发爷耳边轻轻呢喃。

“你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