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人的意志容易脆弱得痛苦。

又能够迅速地振作。

休息了一天的钱旭阳, 再出现在临时办公室,神色如常。

但是,他居然主动跟瞿飞打招呼。

“瞿工, 你看我今天画什么?”

瞿飞喝着豆浆,听完愣了愣。

“啊, 你画什么……”他抓了抓头发, 忽然想起来似的, 拍上易兴邦的肩膀,“你之前算的桩基受力呢, 拿给他。诶, 钱旭阳,你就按乌雀山大桥那种穿山桥座设计方法, 画一画环形匝道基桩施工图。”

这要求对于二建设计师来说,算是刁难了。

他们这群只用画海平面以上建筑部分设计图的人, 哪怕画了海平面以下的施工图,工程队也不敢用。

画了也白画。

然而, 钱旭阳竟然没有反驳, 更没有推脱。

他视线炽热的看向易兴邦,似乎在无声催促这位精于测算的易工拿出数据, 好赶快画图。

瞿飞觉得奇怪,一直盯着钱旭阳的动作。

他从钱旭阳进组后, 摆明了为难钱旭阳的态度, 钱旭阳不可能不清楚。

可这家伙昨天都累到晕倒了, 竟然没有趁此机会偷奸耍滑,还乖乖的拿了数据,坐回电脑前,认认真真画起海底基桩施工图来。

没有在重压下爆发的钱旭阳, 匪夷所思,值得观察。

瞿飞不放心的站在钱旭阳身后,盯着他每一根勾出的线条,看着他认真的态度,终于确定了——

这家伙不是在装腔作势。

竟然真的很努力。

瞿飞残存那一丝想挑点儿错漏,打压一下钱旭阳的心思,都因为钱旭阳的爱岗敬业,失去了下手的机会了。

终于,瞿飞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反手拖起易兴邦,逮他出门进行私下勾兑。

临时办公室外的走廊空无一人。

他挑起眉梢,问:“钱旭阳吃错药了?”

易兴邦瞥了室内端坐在电脑前的钱旭阳一眼,低声说:“我听医生说,律工昨天去输了液,就钱旭阳在医务室刚醒,他们聊了聊。”

当然,医生只负责治疗病人,不负责探听消息。

所以,易兴邦也不知道,律风和钱旭阳到底聊了什么。

就这么一句话,瞿飞能心有灵犀的把前因后果都补完。

律风输液特不靠谱,甚至想依赖一身正气扛过去,要不是他摁着人去医务室,律风绝对带病坚持,反向灌输“人类免疫系统强大无比”的科学理论。

不愿意输液的人,去输液。

还撞上钱旭阳转性。

瞿飞一下子感兴趣了,始终在临时办公室外边儿打转。

直到律风跟着翁承先回来,他才扬起笑意,大步走过去问:“律工,你昨天跟钱旭阳说什么了?”

律风闻言,皱眉反问:“你都不关心一下跨海大桥能不能修环形匝道?”

“哦。”瞿飞八卦之心被浇灭,从善如流,“跨海大桥能修环形匝道吗?”

“嗯。”律风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速写本,“研究所做完实验,给了一套施工方案,等预制的环形匝道送过来,就能动工了。”

他和翁承先一大早就跑到现场,去看海底岩层钻孔。

金屿人工岛附近岩石层,久经风化,钻孔十分顺利,再加上人工岛建设的时候考虑好了跨海大桥登岛路径,所以在岛附近多加几个桩子完全不是问题。

“哦。”瞿飞听完点点头,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那你到底跟钱旭阳说了什么啊?他人都变了!”

律风合上速写本,说:“没说什么。告诉他做事记得对得起工资。”

这么朴实无华又物质横流的回答,听得瞿飞一愣。

他还没能追问,律风就率先往临时办公室走了。

翁承先拍了拍自己愣住的徒弟,“干什么不好好监工。”

“设计师都老老实实画图呢,连钱旭阳这样的告状精都主动要求干活了。”

瞿飞立刻分享新鲜消息,“听小易说,律风还特地去看了他。这钱旭阳当初就是乌雀山大桥项目转的二建,我不是好奇律风说了什么,打算学学,以后用来管别人嘛!”

他八卦得理直气壮,完全一副暴力青年回头是岸准备以理服人的模样。

翁承先摇了摇头,“人性本善,不管律风说的什么,钱旭阳听进去了,就是好事。”

他慢慢往办公室走,说:“该叫二建的把设计图拿出来审核了。再晚又要台风季。”

跨海大桥施工,永远要看天吃饭。

如果不能赶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完成大桥对接,也不知道会耽误多少工期。

于是,整座金屿人工岛工地,从上到下都透着紧迫的气氛。

平时散漫的二建公司设计师,不过一周时间,全员变成了项目组常驻成员该有的模样。

为跨海大桥重新设计的环形匝道,在遥远的陆地工厂,完成了预制程序,随时可以乘船到达金屿人工岛。

按照设计图的要求,人工岛对接处将形成双向环形的高速通道,既不影响下层高铁直线通行,又能平稳过渡人工岛设计误差导致的坡度和巨大空隙。

万事俱备,只剩人工岛重新设计的沿边工图过审。

然而,南海隧道项目组的设计师,都是跟着翁承先一路干的桥梁活计,律风虽然有建筑设计经验,但是对人工岛的大型建设并不熟悉。

沿海的建筑工程,风吹日晒、海浪腐蚀都成问题。

以前是二建请的审图机构,做的金屿人工岛审核。

现在,翁承先当然不会再错信一次,以免三番五次闹出误差事故。

翁总工在会议上提出要重新请审图机构的时候,二建方面的人,没有一个敢吭声。

几百万的预算,打过一次水漂,足够令二建颜面扫地。

谁也不敢再出头一次,免得惹上麻烦。

会议变得沉默,翁承先意料之中。

“那这样吧,我们出个招标方案……”

“别啊师父。”瞿飞当场反驳,“全世界都盯着南海隧道,发招标出去不就摆明了告诉那群看热闹的记者,我们出问题了吗?”

“我看宝岛驻扎了这么多建筑公司、事务所,连C.E都在,我们不如直接请殷老先生。”

说着,他看向律风,“律工你说是不是?”

这话题抛给律风,把他惊了一跳。

“老师可能在忙《舰归航》……而且C.E好像没做过沿海的建筑设计。”

没有人比律风更了解C.E。

这间设计作品遍布全球的大型建筑事务所,得意之作都在城市中心,或者温暖平和的内海。

南海沿岸与深海人工岛截然不同。

请C.E来审图,甚至可能不如国内常年做海岛建筑设计的公司。

律风说得有理有据,出于对金屿人工岛的重视,他并不赞同邀请C.E。

翁承先安静听着,跟工程师们低声商讨起来。

忽然,有一个人大胆建议道:“殷以乔设计过海岸线博物馆,那栋建筑我去参观过,有一半都浸润在海水里,笔直扎入海床,应该跟金屿人工岛沿岸设计的建筑情况一样。”

他一提,所有人都想起近在立安港的建筑师了。

他们视线炽烈,迅速看向律风。

毕竟,这位可是律风的师兄!

建筑工程行业,可不讲究什么回避制度。

恨不得越熟越好。

律风面对众人无声期待,瞬间紧张起来。

“我师兄,好像在忙立安港博物馆的事情……”

话音没落,瞿飞就打断了他,“律工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吧?立安港的博物馆上周就揭牌试营业了,还忙什么忙?”

他话带着调侃,仿佛误以为律风不希望殷以乔劳累过度,给师兄推脱这种苦力活。

然而,律风脸色僵硬,声音诧异道:“立安港博物馆揭牌了?!”

瞿飞被他问得一愣。

“……你不知道?”瞿飞看他神色慌张,吓得语气都不敢太轻佻,“那什么,你师兄没跟你说啊?”

殷以乔没说。

律风忙碌于金屿人工岛的事情,每天无论怎么困倦疲惫,一定会跟殷以乔互道早安晚安。

他们像是隔着千山万水,有着中英两国时差的情侣,一个在白天说“天气不错”,一个在晚上回答“好像有风”。

他们关于金屿人工岛审图的会议,初步敲定了邀请殷以乔登岛的事宜。

本来这件事交给律风去办最合适,但是瞿飞见律风脸色不好,便主动请缨,说自己乘船回立安港,面谈更真诚。

瞿飞的真诚,像刀尖一般扎在律风心上。

好像捅穿了他最后的防线。

散会回宿舍的短短路程,律风都走得神情恍惚。

殷以乔跟他说过博物馆揭牌的事情。

那时候他刚刚登上长浪人工岛,保证会赶在博物馆落成时候,陪殷以乔出席仪式。

他错过了很多值得同行的瞬间,但他自信的认为,他一定不会错过这座建设在立安港、与南海隧道并肩凝视的灯塔。

宿舍光亮惨白。

律风随手一搜,都是立安港兢兢业业的宣传通稿。

那座灯火通明,如灯塔一般的博物馆,早就亮起了引航明灯,成为了立安港崭新的地标。

媒体对殷以乔设计的夸赞,网友对立安港博物馆的惊诧,都敲击着律风的心头。

他略微升起一种慌张,重新点开聊天记录,试图在每日例行对话里,找出自己遗漏的信息。

然而,没有。

殷以乔的文字消息、语音消息,都在平静的讲述所见所闻。

——商业街的材料不太适合夏天,容易反光,我得考虑换换。

——跨海大桥又登上了英国建筑师杂志,好多前同事都给我发来消息。

——爷爷的《舰归航》已经建起了雏形,等空了我去趟宝岛,给你拍点儿视频。

平静温和,根本没有提到博物馆建成、验收开放的事情。

律风唉声叹息,犹豫许久,拨出了殷以乔的电话。

他在金屿人工岛耗费了近一个半月时间,还是第一次,主动联系殷以乔。

等候的提示音,只响了两次,殷以乔便接了起来。

熟悉的腔调温柔笑道:“你忙完了?”

似乎一直在等待律风的主动联系。

律风的感冒症状刚好,忽然眼眶晕染出热气。

“嗯。”他压抑住叹息,真诚说道,“师兄,恭喜你的博物馆验收成功。”

迟来的恭喜,没有等来埋怨,只等来一声笑。

“我还以为,得等到你回了立安港,才会知道灯塔已经亮起来了。”

他想象过那副惊喜的画面。

律风乘船而归,最好是在夜晚,这样那艘承载着他牵挂的工程作业船,就能在灯塔彻夜不息的引航灯光下,缓缓靠岸。

然而,他就能听到律风发自内心的赞美与感慨。

殷以乔总是如斯温柔,甚至在通话里遗憾地转述了他的想象。

律风抬手揉了揉眼睛,心里升起难过,自责得无言以对。

“可惜,不是你先回来,而是我要先来人工岛见你了。”殷以乔的语气并不遗憾,藏着轻笑。

律风回过神,问道:“瞿工已经告诉你了?”

“嗯。他明天下午出发,大概晚上我就能到金屿。”

跨海大桥还没通行,往来人工岛与立安港,仍是依靠着海上船舶。

瞿飞回立安港,不仅是接人,还要负责请示报备、交资料、签合同。

直到暮色降临,那艘大白天出发的航船,才悠悠地顺着洋流登上金屿人工岛。

律风收到消息,克制不住迈步的速度,几乎小跑到了港口。

远远就见到了熟悉身影,拖着轻便的行李箱,踏上栈桥。

“师兄。”律风连喊出声的话,都带着愧疚。

可殷以乔视线了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回应。

殷以乔道:“瞿工,我今晚先休息,明天一早去审图。”

“成。”瞿飞答应得爽快。

反正人工岛的审图快慢,跟跨海大桥没关系,他们桥照建不误,人工岛沿边设计有问题,那就是二建的设计师继续秃头。

不过,他补充道:“你们两个晚上不要聊通宵啊。律风明天还要跟我师父去看桥的。”

毕竟他跟易兴邦学长学弟友情前车之鉴,吹几瓶啤酒喝到天亮都是常有的事情。

于是,他特地叮嘱,两师兄弟不能耽误明早工作,格外纯洁地放走了他俩。

两人带着行李,一路沉默地走到宿舍。

殷以乔安排的是单间,但是完全不妨碍他走进律风的宿舍,放下行李箱。

关上门有了私密空间,律风才觉得压力山大。

他有很多话想说,又因为殷以乔凝视他的专注视线,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这时候好像道歉不对,好像闲聊也不对。

直到殷以乔伸手,抓了抓律风被风吹乱的短发,叹息一声,才算是打破了宁静。

“你在岛上感冒了,还烧到38.2度?”

“如果不是瞿工告诉我,你是不是想当作没有病过?”

律风忽然响起瞿飞大声嚷嚷的那通电话,恐怕不是瞿飞努力劝说,师兄说不定会自己驾船来金屿。

他后背烧灼般涌上热汗,赶紧回答道:“我已经好了。小病,没那么夸张!”

可惜,他的解释没能让殷以乔释怀,反而愁容更重。

“小风,我总不能回了中国,还像在英国一样离你那么远。”

殷以乔说得恳切,带着纵容和无奈。

律风再也忍不住心中涌上来的悲切,好像生病积累的一切病痛,扩散至五脏六腑,病入膏肓。

他不想丢脸地落泪,于是伸手抱住了殷以乔。

师兄身上有海风残存的冰凉,可身体那么温暖,氤氲着他的眼帘。

“师兄,因为我不能跟你说。”

他声音闷闷的藏在殷以乔肩膀,脸颊紧贴着殷以乔脖颈热度。

“如果我告诉你了,我一定会在你的担心关怀里变得软弱。”

只想不顾一切回到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