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风几乎飞奔过去开门。
他脑海里全部的疑问困惑, 都被震惊盖过。
春节这样一年一度合家团聚的时刻,殷以乔为什么不在英国?
公寓大楼的走廊狭窄,律风打开门就能见到斜前方的邻居, 依靠在门旁等他。
“这么快?”殷以乔的声音全然没有诧异,只剩了然, “那就顺便帮我端菜。”
说完, 他便转身进去。
唯有律风视线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的背影,呆愣的走进了斜前方打开的大门。
他在这里住了三四年, 从来不知道对面有没有人在。
律风没有想过搞好邻里关系,更没有打算过拓展社交。
独自一个人住在单身公寓里,好像整栋楼都跟他一样,成为了独立孤单的个体,关上门享受一个人的孤独。
等他跟随殷以乔,走进这间公寓的时候, 才意识到相同的格局换了方位竟然带来如此大的视觉差距。
这间公寓冷淡得只有简单的木质沙发,白色墙壁空空荡荡,挂着一副靛青色的窗帘。
没有装饰的挂画, 没有花瓶摆件,甚至连居家必备的电视机都没有。
客厅的矮茶几上, 整齐摆放着殷以乔惯用的笔记本电脑。
几本厚重的书籍,成为了冷清公寓里唯一的装饰物。
一室冷灯冷墙,律风竟然瞬间觉得, 自己住久了的公寓都比这里温暖。
哪怕这样冷淡疏离的简洁装潢,明明就是殷以乔喜欢的风格。
律风诧异地跟进厨房,问道:“你为什么住这儿?”
殷以乔从锅里舀起刚刚煮好的汤圆,盛了一大碗。
“因为近。”他将碗递给律风,“把汤圆端过去, 小心烫。”
律风接过碗,入手略烫的温度,立刻驱散了他从室内感受到的寒冷。
直到他端着汤圆回到家,平时放图纸的桌子上,摆放好了两汤一菜,律风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殷以乔的态度格外坦然,进了律风的房门,径直走到了厨房,拿出了筷子和饭碗。
他问:“晚饭你吃的什么?”
律风接过筷子,“……车站吃的泡面。”
大过年的,他只有面对这一桌热菜汤圆,才觉得泡面简陋了。
公寓的暖气呼呼吹,他们安安静静的吃这顿只有两个人的团年饭。
可舒适的温度暖好了胃,也压不住律风的困惑。
“你怎么不在英国陪老师?”
殷知礼是传统的中式老人,过年时候喜欢热热闹闹。
殷家一到春节,全世界到处飞行的家人,都要回去陪他过年。
哪怕是殷以乔在国外忙得不知时日的时候,也会大老远的回到伦敦,陪老师渡过中国农历的除夕。
殷以乔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将黏牙的汤圆吃完,勾起浅淡笑意。
“我爸我妈,我叔我舅,还有好几个堂姐堂兄、侄子侄女都陪他过年,不差我一个。”
语气轻松,律风却听得食不下咽。
老师有那么多的子女、孙辈,却只有一个殷以乔,也只有殷以乔一个建筑师。
殷以乔是老师最疼爱的晚辈。
选择了和老师一样的职业,热爱着老师的热爱,而且时至今日也没有为了便利放弃中国国籍,几乎接过了殷氏建筑的重担,撑起了C.E建筑事务所的未来。
每一条列出来,律风都觉得手里捧着的汤碗烫手。
甚至有些烧心。
“别想太多。”殷以乔习以为常地给他捞汤圆,“爷爷知道我想陪你。”
“可是我……”
“没有可是,好好吃饭。”殷以乔感受到他的踌躇犹豫,“春节快乐。”
律风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话想问。
最后,都敌不过面前一碗热汤,和甜得烧心的芝麻汤圆。
狭窄的公寓,能够听到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
热热闹闹的背景音乐,衬得他们安静洗碗的窸窣声,都带上了难得的轻松快乐。
可律风站在殷以乔身边,用水龙头冲洗沾满洗洁精的碗筷,止不住心中叹息。
说不要再见面的是他,打开门的是他,反复无常得好像一个混蛋。
更混蛋的也只有那个追求殷以乔、和殷以乔提分手的他了!
当初律风走得毅然决然,自以为用最稳妥的方式结束了最美好的过去。
结果现在,只剩下他纠结挣扎,一团乱麻。
律风搓洗着筷子,眉头紧皱。
自己在建筑设计和桥梁设计方面严谨客观的优点,一点儿也没带入感情生活,任性得一塌糊涂。
“发什么呆?”殷以乔伸手拿过律风虐待的两双筷子,放在水下冲洗干净,放回筷笼。
比律风利落多了。
律风抖了抖手上的水,低声问:“师兄你不怪我吗?”
殷以乔已经收拾好了厨房,反问他,“你还记不记得刚来C.E的时候,画毁了的螺旋楼梯。”
律风记得。
那是他人生中极为糟糕的设计。
在殷以乔规划好的楼梯空间,画下了灾难级别的螺旋楼梯,打破了原本该有的和谐与平衡。
直接导致律风至今不敢随便下笔,无论多么细微的设计,他必须都要草图、线图、建模反复推敲,才敢真正下笔。
他长呼一口气,即使七八年的时间过去,他也没法从当时的惶恐无措里挣扎出来。
“嗯,我记得。”律风看殷以乔的视线,像是在检讨错误,“你说那是灾难片一样恐怖的螺旋,饱含了令人烦躁的密集噪音,它直通的不是天台而是地狱……”
他说出这样的评语,竟然还记得当时殷以乔的腔调。
平静、冷漠,阐述事实一般的语气,吓得刚刚进入C.E建筑事务所实习的律风,重新观摩了无数的螺旋楼梯,设计了十几种正旋、逆旋的楼梯造型,分别制作了建模交给殷以乔,算是端正态度,悔过认错。
然后,殷以乔沉默看完那些螺旋楼梯,挑了最为合适的一种。
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律风不知道殷以乔怎么提起这个。
殷以乔却拿过水果刀,削起了苹果,“我要是能怪你,那时候就把你扫地出门了。哪里还轮得到现在怪你。”
鲜红的果皮,缠绕着水果刀螺旋直下,像极了当年的恐怖楼梯。
律风站在旁边,习惯了殷以乔的温柔,依然不知道殷以乔为什么能温柔成这个样子。
“我喜欢你,还不是图你听话可爱。”殷以乔指挥道,“给我拿个盘子。”
律风也顾不上愣神,赶紧拿出盘子放在案台。
殷以乔扔掉最后一节果皮,笑着说:“这不就挺可爱的。”
师兄的夸奖,跟对待小孩子没两样。
律风就算做过无数次思想工作,硬气得能够和殷以乔冷漠谈分手,马上回国划清界限。
也挡不住殷以乔三言两语,击碎身前这道脆弱的楚河汉界。
春节这样的日子实在是过于特殊。
特殊到殷以乔不需要多说什么,律风都知道他的心意。
特殊到电视机里播出热热闹闹的歌曲舞蹈,也盖不过律风翻腾的思绪。
“师兄,我不希望耽误你。”
他有自己的想法和规划,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和殷以乔并肩。
年轻有前途的建筑师,应当是自由自在的个体,而不是为了他这么一个不值得的人,千里迢迢回国,还给他削苹果。
“耽误?”殷以乔捏着苹果,塞进律风嘴里,“按你的标准,学建筑的,多少人都被建筑耽误了一生……”
“我不打算找别人,C.E建筑事务所来来去去那么多助理建筑师,没有一个人画的恐怖螺旋楼梯,可以让我生气又发不出脾气来。”
律风的心理阴影,是殷以乔无法忘记的美好回忆。
殷以乔对那一段螺旋楼梯,给予了厚望。
因为他知道,律风拥有掩盖不住的天赋,随手画出来的建筑草图都透着他无法忽视的魅力。
他认为律风能够填补他留下来的空白,在合适的空间里,留下最友好的线条。
舒适又契合。
可惜……
他见到了糟糕透顶的楼梯、十六套转向不同的修正模型,才清楚意识到,律风的天赋与西式建筑无关。
绝佳的创造能力和匮乏的西方文化感知,注定了律风更擅长传统的中式建筑设计。
那些令他惊艳的作品,蕴含的不是律风一个人的思索,还有中华五千年从未消失的文化。
刻进了骨血,写进了基因似的传承,让律风远游英国,仍是渴望回来。
殷以乔待在中国,见证了乌雀山大桥的合龙。
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律风的追求。
以前模糊的概念,在看过万千中国人对乌雀山大桥的赞美之后,现在无比清晰。
中国需要这样的桥。
而它是殷以乔需要的人设计的。
曾经浅淡的遗憾,变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骄傲。
殷以乔再也说不出“桥梁不过是一味追求高与长的单调建筑物”。
他由衷地感受到了桥梁衔接天地的瑰丽壮阔。
“小风,你设计的大桥很美很壮观。”
殷以乔说,“等它通车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背景音乐满是小品带来的欢声笑语。
室内却安静了许久。
“哭什么?”殷以乔擦了擦律风脸颊,“你都有白头发了。”
律风把他推得远远的,裹好睡衣蜷缩在沙发一角,理直气壮说:“有白头发,总比没头发好!”
初一早上,惯例赖床。
可殷以乔来了,七点就把律风弄醒,一起煮汤圆。
然后,律风打着呵欠,被师兄牵出门,趁着春节的热闹冷风,去看越江桥。
他们住的公寓确实位置便利,往今澄市哪里都很近。
律风上班只用步行二十分钟,开车到越江新区也不过半小时。
车辆来到规划好的新区停车场,走上几步路,就发现刚建好的越江桥已经迎来了新年第一批客人。
钢结构的大桥,栏杆上扎上了一闪一闪红灯笼。
倒影在越江水面,正如一轮弯弯的红色月亮。
往来的行人,在上面驻足、散步。
三三两两,热热闹闹,是律风想象不到的美景。
他离桥越近,步伐越慢。
视线遥遥望向越江桥宽厚的仿古石雕栏杆,和侧面悬空交错的镂空桥拱。
仿佛只有远观,才能好好欣赏这座桥。
殷以乔也不催他,停在他身边说:“越江桥上个月刚建好,等过了年,里面危楼拆迁重建的仿古民居修好,文化馆附近的景点也会跟着动工了。”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堂堂越江桥设计师,还有发小林一齐当内幕消息递交者,都没有殷以乔知道得清楚。
殷以乔笑而不答,“走啊,过桥去看看。”
越江新区的规划,还在按照计划慢慢建设。
但是律风一腔感慨,都寄托在了越江桥身上。
他站在远处看桥,桥梁就像一座赤红的弯月,等待他静静欣赏。
他走到了桥上,扶着栏杆,掌心感受越江桥的牢固,心里升起的不是感慨,更没空去欣赏江景,而是一寸一寸地去看混凝土浇筑的栏杆死角,判断桥梁建设情况。
越江桥不过几分钟的步行路程,在律风细致查验下,走了整整四十分钟。
途中无数路人大妈大叔好奇的看过来,小朋友更直白,直接问道:“哥哥在做什么?”
殷以乔笑出声,觉得律风魅力非凡。
“听到没有,小朋友都叫你哥哥。”
律风蹲在地上,扶着栏杆跟小朋友招手,仰头看他,“她喊哥哥的时候,明明看的是你。”
说完,律风随手敲了敲石头栏杆,站起来满意说道:“应该没有偷工减料,原来林一齐跟我说王总加了越江桥建设预算是真的。”
他食指戳着桥栏上的小红灯笼,“连栏杆看不见的扶手底部都拉过刻线,真阔绰。”
律风说这话,无疑是高兴的。
三角钢型支撑结构剩下来的钱,依旧用在了越江桥上,比他简略设计的拱桥外观更具有中国传统的气息。
现代化的交通桥数不胜数,可是广大群众喜欢的、能留下印象的桥梁,总是雕龙刻凤、花开富贵。
越江桥的石头栏杆上,雕的却是麦穗、旗帜和波涛。
直接将越江自古以来的文化,都摆在了桥面上。
传统的节日,传统的灯笼,传统的石雕。
律风心情愉快的跟殷以乔说:“待会我们再租个船,从桥下面过一趟,我要检查检查,越江船工的故事雕得怎么样。”
殷以乔见他心情好,点头走在他旁边。
这桥、这雕刻,殷以乔都帮律风仔细查过了。
腾龙集团最好的建设团队,请的当地最好的雕工师傅。
再坐上一艘江船慢慢从桥下划过,不仅能见到桥腹精致温柔的故事,还能看到桥底沿着石雕缝隙,照出来的温柔光亮。
这是他见过最用心的桥梁建设。
也是他愿意和腾龙集团王总商谈的理由。
能够被越江船工感动的商人,哪怕怀着利益的目的修建越江新区,做成的事情也远比市侩的急功近利者更贴近民心。
律风走过越江桥,就能见到竖立在待建广场前的概念设计图。
宽敞巨大的蓝色公示板,清晰地列有待建的越江新区建筑。
他视线轻轻瞥过,注意力便完全被越江广场的概念图吸引。
水波纹一般荡漾开的半圆形广场,像是渡船轻盈震颤出的痕迹。
几条水纹弧线的尽头,不是一般文化广场惯用的雕塑设计,而是细细碎碎的鹅卵石刻痕,散落在广场的边缘。
律风觉得它如水一样温柔,又觉得它和渡头一样可靠。
水波纹与鹅卵石,令这样平坦的广场,成为了越江的延展,任何一位游客来到这里,都能感受到这条孕育了英雄的河流,静谧广博。
“师兄,你看这个设计!”
律风难得能够见到如此深懂越江的设计,“设计师居然没有在上面立雕塑摆花坛,好神奇!”
他参观过无数革命相关的纪念广场、文化广场。
雕塑是必须的,花坛是必备的。
没有立起革命纪念碑的地方,依旧会有无数设计师按照甲方的要求,在宽阔平坦的广场上,设计醒目的雕像,供游客瞻仰。
殷以乔勾起笑,说道:“因为越江本来就要建文化馆,没必要在广场上再设立一个雕像。”
律风却觉得师兄没有懂得他的惊讶,强调道:“可是,广场必须要有雕塑几乎是所有甲方的要求!当初我看腾龙集团的规划,这个地方——”
他抬手指着波纹柔和恣意的中心点,“一定要有‘鱼升龙门’的雕塑,一定要有!”
国内设计基本上是胳膊拧不过甲方。
无论是高端大气上档次,还是低调奢华有内涵。
甲方要五彩斑斓的黑,就不能只给流光溢彩的白。
腾龙集团求财求顺的心情,与全天下的建筑公司一样。
所以“鱼升龙门”万事如愿的寓意,摆在越江广场上,正合他们的心意。
连政府都喜欢!
“这个设计好厉害,既没有雕塑,又没有多余的花坛绿化带。”
律风仔细端详概念图,伸手划过一圈一圈的波纹,“师兄你看,越江广场上的这些水波,简直就像是越江荡出来的痕迹,将这条江水、桥梁、船工全都连在了一起,完全没有空间的距离感,游客通过越江桥步入广场,就能立刻感受到江水的绵延不绝。”
他眼神锃亮,掩盖不住的钦佩和激动。
“好漂亮!这真的是最适合越江、最漂亮的设计!”
殷以乔被律风的反复强调逗笑。
他说:“你喜欢就好。听你说了之后,我才觉得庆幸。幸好王总是一位善解人意、懂得艺术的负责人,不然……叫我在设计上加个‘鱼升龙门’,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嗯?”律风惊讶看他。
殷以乔修长的食指点了点角落公示栏,清晰的“殷以乔”三个字,“我设计的。”
律风:!
殷以乔笑道:“谢谢喜欢。”
律风对越江广场的赞美,全部变成了错愕惊讶。
他看到了公示栏上的名字,再看概念图呈现的人文交相辉映的自然感,确实很像殷以乔的作品。
但是,公示栏的设计师是“殷以乔”。
而不是全世界引以为傲的“C.E建筑事务所”。
殷以乔能从律风的沉默确认,察觉到律风的困惑惊讶。
他说:“现在我是独立建筑师,等越江广场建成了,再考虑要不要在国内成立个事务所,找点儿帮手。”
他的语气轻松,好像这只是一位大学毕业生的未来规划。
可律风知道,殷以乔能够无压力成为C.E建筑事务所的负责人。
他不需要重新成立事务所,就能拥有全世界青年建筑师都会羡慕的最佳团队。
律风刚才因为越江广场激起的兴奋,瞬间凝固。
“你留在国内……C.E怎么办?”
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摩挲着他灌进冷风的后颈。
“优秀的建筑事务所永远不缺优秀的建筑师。”殷以乔揉着自己的师弟,“可是越江桥太缺一个能够懂它的广场。”
他说:“你设计这座桥,是不想辜负了船工们的过去、现在、未来。我设计这个广场,是不想辜负了你。”
“你看——”殷以乔抬手从概念图上的越江桥,轻轻划入越江广场。
“它们简直是绝配。”
春节听不得这样的话。
律风耳畔轰鸣后背发热,几次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又差点跟昨晚一样没有出息。
律风心软脾气好,殷以乔怎么都舍不得强迫他什么。
殷以乔像哄劝小孩儿似的不停拍着他肩膀,看向概念图说道:“越江广场春节后就能开工,按照腾龙的速度,可能半年就修好了。”
“到时候我们申请一下无人机拍摄,把越江桥和广场都录下来发给爷爷看。”
“他老人家一直喜欢这些和革命英雄相关的建筑,他看了肯定高兴——”
律风没能接上话题,手机突然一阵狂响。
他接起来,那边丁鸿达语气焦急的问道:“律工你没事吧?乌雀山大桥没事吧?!”
对方的声音,在春节热闹的环境里显得吵杂无比。
“怎么了?”律风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咋咋呼呼,“我不在乌雀山。”
丁鸿达闻言,松了一口气,“不在乌雀山就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在大桥工地,吓死我了!”
对方的态度,令律风本能感受到一丝凝重,他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丁鸿达的声音宛如远程警报般喊起来,“地震了!”
“乌雀山附近发生了6级地震!”
“就刚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