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乌雀山大桥研究会议, 定在宽敞的桥梁分院报告厅。

远比任何会议室都要宽敞的报告厅,每一个座位都准备了座式话筒,摆上了参会人员的桌牌。

得到通知的参会代表来到现场, 刚跟里面的熟人碰面,就开始了激烈的讨论声。

没有办法, 谁叫这是乌雀山大桥项目。

他们从十二年前, 就常常聚在一起,讨论这座桥梁的未来, 为它争执不休。

直到两年前,它没有了未来。

久别重逢的参会人员,一起分享着自己知道的内部消息。

“我听说这次搞了个什么盘山桥结构,要围着乌雀山造桥?”

“对,桥梁院招了个新人嘛,叫律风。年轻人的想法是不同寻常一些。”

“他就那个设计越江桥是不是?我专门看了越江桥的可研报告, 确实想法不错。”

“听说他还是殷知礼的学生!”

这话一出,讨论的气氛夹杂了无数诧异。

坐在一旁的参会人员,都忍不住靠过来, 想听听独家内幕。

“殷知礼不是建筑师吗?他怎么带了个学桥梁设计的学生出来?”

“不是,律风不是学桥梁设计的, 他就是学建筑设计的。前段时间小周还说,殷以乔来一起陪他看过乌雀山了。”

殷知礼和殷以乔爷孙两个的名字,在国内建筑界不可谓不知名。

他们这些工程师, 都听过殷知礼设计建造的国会大楼、联邦大厦、皇家博物馆。

每一篇盘点中国大师级人物的报道,必然会有殷老先生的名字和作品。

国际社会并不如它们宣传的一般自由包容。

中国人想要在资本主义的社会,不夹杂任何政治因素的自由创作,需要拥有超乎想象的艺术造诣。

殷知礼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设计的建筑直击灵魂,用冰冷坚硬的混凝土, 创造出底蕴深邃的建筑造物。

甚至不需要配上什么说明文字,只需要静静端详他的作品,就能从灵魂深处倾听到建筑自己的声音。

哪怕在场的众多工程师、研究者,并没有亲自去看过他的作品。

但是口口相传了五六十余年的传奇建筑师,在他们心中拥有足够的分量。

而律风,正是这位传奇大师的学生。

连殷知礼的亲孙子殷以乔,都和他关系密切的一起去了乌雀山……

“这样听起来……”安安静静在旁边听完全程的人表示,“盘山结构说不定真的值得一试。”

不过是一句猜测,立刻引起了其他人的附和。

“当然值得一试!要不然吴赢启把我们召集来,是好玩的么?”

即使报告厅没有任何资料,参与会议的人员已经对接下来的会议充满期待。

他们经历过太多希望和失望交织的过程。

两年前乌雀山的地震之后,项目开始停滞不前,他们这些经历过众多建设工程项目的老员工,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到它的结局。

如今一场“乌雀山大桥研究会”把他们重新聚集在一起,就像点燃了希望的小火苗。

哪怕在乌雀山上建盘山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也不介意陪着桥梁分院再次重新开始。

毕竟,这是国家的任务,意义重大。

没有人愿意付出心血,面对一场轰轰烈烈的无疾而终。

因此,当律风走进报告厅的时候,完全感受不到报告厅该有的严肃寂静。

聊天的声音热闹喧嚣,还有几声关于地震带裂层的争吵。

吴赢启跟这群人相交多年,清楚现在是什么状态。

他说:“他们能够聊成这样,说明心里还没放下乌雀山大桥。你等着看,我马上让他们安静下来。”

律风觉得新鲜,以为吴赢启要拿过话筒,来一次“同志们安静了”。

谁知,吴赢启只是招呼着抱着今天会议资料的人,催促道:“你们赶紧把资料发了,”

于是,在律风困惑的视线里,桥梁分院负责发放会议资料的工作人员动了起来。

他们仅仅只是公事公办的把资料放在桌面,连多余的问候、解释都没有,整个吵杂热闹的报告厅,竟然慢慢安静下来。

气氛变得太快,律风觉得无比诧异。

他习惯了大家聚在一起就会变得吵吵闹闹的会议气氛,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默契的安静。

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参会代表,根本不需要工作人员招呼,便自顾自地拿起身边的资料。

同伴若是还想聊,他摆一摆手,翻一翻手上厚重的打印稿,对方就跟他似的,赶紧回到座位,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来。

工作人员一边发,律风和冯主任一边准备讲解用的PPT。

刚才还喧闹得像有无数人吵架的报告厅,瞬间回归了会议该有的肃静,只剩下纸页翻动的声响。

律风觉得不可思议。

等他准备就绪,再抬头,便见到了无数专注的视线,汇聚而来。

建设集团、工程学院、研究所、勘察院……

他们身前一块块桌牌,写上的不是他们的名字,而是他们代表的单位。

那一瞬间,律风觉得自己面对的不再是报告厅上百人,而是面对这上百人背后所有集体。

也是乌雀山大桥项目成立以来,参与研究的全部人员。

律风定了定神,点开了准备已久资料,声音平静克制的说道:“这次邀请大家到场,是为了一起研究乌雀山大桥是否可以采用盘山结构设计的问题——”

随着他的话音,报告厅宽大清晰的幕布,投影出了盘山大桥的概念图。

巍峨连绵的乌雀山中,盘亘着一条银色巨龙般的桥梁结构,在渲染的阳光之下熠熠生辉。

这张盘山大桥概念图一出现,律风就听到了回声阵阵的感叹。

它从乌雀山脚下开始攀升,沿着山体走势,弯曲成了柔和的弧度,然后在最为合适的地方,飞跃地震带断层,完成了桥梁横跨两岸的任务。

律风说:“这只是我做的一个概念构想,从乌雀山大桥现有方案选点开始,规避方案一的高峰、陡坡,在方案三、方案四的地点,自行建设高架桥,逾越地震造成的裂隙和断层。”

他的讲述,伴随着精心绘制的黑白设计图。

没有乌雀山翠绿渲染,单纯的黑色桥梁线条,更加清晰地表达出他的全部所思所想。

盘山建桥,凌驾断层。

人为的降低乌雀山架桥地点的高度,将那条能够直通藏区的高速公路,全程建设在桥梁上,跨越乌雀山。

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一般的想法,却因为幕布上细致详尽的设计图,显得尤为认真。

从桥梁两端的引桥高速路,到主梁搭桥的初步设计,律风得画得完完整整。

即使吴赢启告诉他没有必要,只需要在会议室阐述自己的观点,随便给一个示意图就行。

律风仍然像一个完美主义者,将它们规划得尽善尽美。

可惜,建立这么一座前所未有的桥梁,不是他图纸画得漂亮就能成功的。

律风说:“这样的设计存在极大的建设施工困难。首先,桥身必须选用抗震材料,保证不受乌雀山地震带影响。其次,乌雀山冬季冰雪会造成桥体产生低温效应,导致盘山大桥存在行驶风险。然后,我们也没有任何的设计经验可以保证它能够成功。”

他说出的这些困难,全是在桥梁分院档案馆里找不到解决办法的问题。

律风将它们直白的抛出来,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迎来台下所有人的质疑和否定。

然而,台下安安静静,参会人员仍旧是捧着资料,仰头端详着设计图,眉头紧锁地深思着。他们不可能不困惑。

但是……

他们竟然没有立刻思维活跃地交头接耳,更没有突兀出声打断律风。

律风顺着详细的盘山设计,一页一页的讲述他的想法。

参与会议的人员,哪怕随着他的讲解发出疑惑的声音,依然保持着会议礼貌,直到这个荒诞不经的构想阐述完毕。

于是,律风主动说道:“如果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我再做详细解答。”

话音刚落,坐在报告厅前排的代表直接举手,“我们一建申请负责主体桥梁的可行性研究工作。”

律风一愣,还没出声,坐在一建旁边的二建代表,立刻开麦,“等一下哦,这个部分应该是我们负责的!”

两个建设集团不同分公司的代表,针对主体桥梁部分,展开了吵闹的辩论。

一建的人翻到手上资料“以前方案一、方案二是你们负责的,现在盘山桥的主桥跨点在方案三和方案四附近,怎么会是你们负责?”

二建的人不甘示弱,直接指出重点,“因为盘山大桥的引桥和主桥必须保证用材、结构一致,我们二建的技术更成熟,调研也比你们一建有经验,肯定得我们负责!”

本该由他来回答的问题,瞬间成为了第一建设分公司和第二建设分公司的直接矛盾。

一建和二建的代表,在争论之后,立刻看向律风,问道:“律工,你是设计这个方案的人,你说,谁来负责桥梁主体?”

律风完全没有经历过这种“问题”,他难得诧异地看向吴赢启。

只见吴赢启哭笑不得地打开话筒,严肃说道:“你们一建二建都是兄弟单位,怎么又在抢活干?”

一建不高兴了,“这本来就是我们负责的,怎么叫抢?”

二建也不肯认,“吴院你说,盘山桥的构造从头到尾就是一座桥梁,我们二建专门做引桥施工,来负责这座桥不是更合适吗?”

“哪里合适了,盘山桥造型特殊,桥墩要跨越地震带,空管钢结构的钢桁梁抗震情况,我们一建才最清楚。”

忽然,一声悠然苍老的声音加入战圈。

“诶,你们两个建设的不用担心钢材抗震问题,这是我们研究所的项目,这个我们负责。”

两个人的争论加入了第三者,就瞬间扩大了影响范围。

刚刚还握着资料,一边听两家建设单位争夺的参会人员,一边举起手来,打开话筒直抒胸臆。

“钢材抗震的研究,我们校研究院的经验更丰富,我觉得应该交给我们。”

“我们在桥面抗寒抗冻方面有完整的建设经历,不管是前期施工还是后期养护,都能直接负责这次盘山桥的研究。”

“盘山部分的桥墩选址,我们三勘察可以提供更详细的参考,给你们进行落位点设计。”

“不不不,交给我们第一勘察院,以前我们就做过盘山高速,找适合架盘山桥的地方绝对比三勘察的人熟练!”

律风还没等给他们更详细的答疑解惑,台下这群竟然趁着场面混乱,主动抢起工作来!

他们的问题,没有一个集中在盘山大桥的构想和设计上,争来争去全是——

这个部分应该归我!

律风见多了承包方凑在一起争得面红耳赤的场景。

各司其职、互相推诿,一旦有不符合承包方心意的部分,绝对会大掌一挥,表示拒绝。

可现在,报告厅吵吵闹闹,每一个单位的参会代表,都在据以力争,用各种实例表达自己迫切想要参与调研的心情。

能研究主桥最好,能负责钢结构抗震更妙。

没有推诿,没有质疑。

反而竭力地说服吴赢启、说服对手,想把盘山桥的某一部分纳入自己的工作范围,完完全全没有把律风的想法当成笑话的意思。

他准备了一腔解释毫无用武之地,因为这群人不需要任何解释。

他们愿意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全力以赴地付出,并且希望抢在兄弟单位的前面,成为项目一部分的负责人。

这种主动的态度,是律风从来没有过的经历。

报告厅里一个接一个地,向他认真讲述自家单位的特长和经验,希望获得他的认可。

好像一场临时起意的自荐,把律风这个在英国资本国度学成归国的家伙,震撼得无以复加。

他们有的人双鬓斑白皱纹深邃,有的人镜片厚实神色不明,谈起自己单位能够为盘山大桥构想做出的贡献,信手拈来,毫不含糊。

他们的年龄足够说明这个项目凝聚了多少年的心血。

他们的态度简单直白的表达出了同一个期望——

哪怕盘山大桥只是一个可能性,他们也愿意为了“可能”倾尽所有。

冯主任见律风一脸诧异的模样,笑了笑,说道:“他们一直这样。”

从乌雀山大桥立项,到乌雀山大桥暂停,每一次碰面的研讨、汇报,只要扔出了新的问题,参与会议的代表们,都要进行一次争论,击败全部对手,把新问题的研究工作收入囊中。

不是揽工,不是好大喜功。

而是他们充满了对自己的信任,想要用自己最好的技术、最扎实的功底,为国家建起这座桥梁。

律风长久空虚寂寞的灵魂,在报告厅满室的争论里感到充盈。

“难怪……”律风听着他们的信心十足的话语,眼神闪过欣喜的光,“难怪我们能建成曲水湾大桥。”

因为在这样一群人面前,国家设计院给出来的方案无论再简陋,都是任务和责任。

他们会尽自己一切努力,去完成这项看起来不可思议的挑战。

一场研究会结束,乌雀山大桥的盘山新方案,直接在吴赢启的主导下,拆分给了各个单位回去研究。

并且要求他们,定时给律风做汇报。

律风的微信,一天时间,暴增了近两百位联系人。

从那一天起,手机里的电话、消息就没有停过。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效率非同一般。

律风每天都能收到他们的反馈报告,立刻就能加班改图,配合他们的研究成果对盘山桥的设计图进行改动。

在来来往往的通讯之中,沉寂了两年的乌雀山大桥项目,重新活了过来。

曾经废弃的五个方案,在各个负责单位的建议之中,留下了最核心的工程技术,慢慢在律风的图纸、建模里,凝聚成了如同盘山巨龙般的设计,成为了乌雀山大桥最新的方案。

律风以前一个人的刻苦钻研,在这些经验丰富的前辈指导下,变成了一次完美的团体协作。

抗震的解决办法、空管钢的全新材料、桥梁支撑的设计细节、盘山大桥的选点落位,经过了一次次的修正、研讨。

终于有了完整的雏形。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前所未有的压力。

以前花费在学习上的时间,完全可以跟经验丰富的工程师、研究院沟通,然后在他们的期待之中,顶着压力给出满意的设计。

律风真正的忙起来。

殷以乔整整两个月没能成功和律风视频通话了。

他和律风的沟通,仅限于微信隔着遥远时差的往来。

即使他算好周末的晚上,发起视频,都会被律风直接挂断,然后经过几小时,收到律风疲惫的简单回复——

“加班。”

短短的回复,来自中国时间凌晨三四点。

殷以乔穿着舒适睡衣,坐在书桌前凝视着手机,却始终没能保持平静。

他知道律风只会因为乌雀山大桥的事情,忙到三四点不睡。

可他越清楚,就越觉得面前有一道横亘在他们之前的深沟,无法逾越。

殷以乔想,人类要是会在心上造桥就好了。

他一定要修一条直达律风心里的大桥,看看律风到底在忙些什么。

挣扎犹豫了好几周后,殷以乔终于在中国时间正常的时候,收到了律风的消息。

他说:“师兄,不用担心^_^。”

文字简洁,但配上了一个默认表情,殷以乔立刻从午休躺椅上坐起来,久违地发去了视频通话。

果然,这次律风接了。

殷以乔担忧的端详着镜头里的人。

他瘦了一些,脸颊线条英挺,一双眼睛格外的明亮。

短发长得遮住了眉毛,他便把略长的尾发扎了起来,在脑后留起了一个微翘的发揪。

一看就知道有多久没时间去理发了。

殷以乔无奈的问道:“怎么忙成这样?”

律风闻言,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了灿烂的白牙。

“师兄,你不知道,我好快乐!”

那种掩盖不住的兴奋,从他神情、语气表露无遗。

他捧着手机笑着的样子,瞬间令殷以乔想起了还在读书时候,常常简单快乐的律风。

殷以乔立刻意识到,律风那座龙一般的桥梁结构设计应该快成了。

很多话,律风不能说。

但他在视频那端,激动的讲述着自己的心情。

他说:“我参与了像曲水湾大桥一样的伟大合作,我跟很多人明明都不认识,但是只要是为了乌雀山大桥,他们每一个人都能拿出压箱底的技术和建议,帮助我修改设计图。”

“那些经验丰富的工程师,随随便便拿出来的东西,都能让我学习好久。师兄,我真的好快乐!”

他的表情,就像经历了万里长征的跋山涉水,远远见到了胜利的终点,恨不得能够向全世界炫耀他的快乐。

远在英国的殷以乔,为他高兴,又为自己无奈。

律风这么快乐的时候,他只能坐在视频前,问一句,“那么,乌雀山大桥要动工了吗?”

律风拿过一杯水,笑着说:“没有那么快,还得经过审批之后,再研究动工时间。毕竟马上要入秋了,乌雀山深秋初冬会大雪封山,今年肯定赶不上。”

虽然赶不上今年是遗憾的事情,但是律风连喝水的姿势都透出雀跃。

只要审批通过,乌雀山建起大桥就只是时间问题,而不是技术难题。

他开心地和殷以乔进行着久违通话。

避开了那些需要保密的内容,详细讲述了一座大桥能够雄伟壮观到什么程度。

乌雀山大桥项目组重新组建后,无数设计师主动请缨加入,一如律风见过的建设集团、研究院成员,满怀赤诚,丝毫不悔。

导致他们干劲满满一起加班,律风好几次想接殷以乔通话,都被他们感染得不好意思偷懒。

律风说着这些,已经没有了曾经的压力和包袱。

他真真切切来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地方,实现了刚刚回国时候的期望。

“而且,这次我们院长完全没有阻止过我任何想法,一直给我最大限度的支持。”

他说:“这很了不起。”

殷以乔心里升起一丝不悦,却仅仅皱了皱眉,仍是默不作声的盯着律风。

律风将手机放在对面,捧着水杯,垂眸凝视水面,勾起笑意,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像是透过这杯澄澈的水,见到了一个规划好的未来。

他说:“乌雀山大桥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高的桥梁,最长的桥梁,也是最好的桥梁。”

顶天立地,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