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鱼已经消失, 再也听不到她的歌声
在那波涛和褐色的海藻上, 留下的是一些泡沫〕
〔我看见自己如那些旧锚般被遗忘
当黄昏靠岸
码头格外悲伤
我的生命已倦, 徒然地受饿
我爱我没有的东西。你如此遥远
我的厌烦与缓慢的暮色搏斗着
但夜来临,并开始对我歌唱〕
小人鱼公主是爱王子的, 王子也爱他的哑巴孤儿。
他们像是一对神仙眷侣,度过了一段相当美好的时光。
直到有一天, 王子被告知需要进行一场政治联姻。
他们拥抱亲吻,她伏在他的怀里, 眼神哀伤,乖顺得像一只猫儿。
这时候她可能会想念海底的沉船吧。
“巫师巫师,你爱过人吗?”
“应该没有吧……”巫师道。
“怎样留住一个不够爱你的人呢?”
“唔,我没有爱过人,也很难爱上一个人, 如果我爱的人不够爱我的话……”巫师漫不经心道,“我会杀掉她, 让她变成冰冷的尸体, 这样她就能永远陪着我了, 我也能永远陪着她……虽然她可能并不接受这样的陪伴──所以,我可能是个没人爱的家伙。”
“我爱你呀。”小人鱼公主仰着脑袋说。
巫师坐在铁锚上艳丽地笑:“这不一样的, 我的小公主。”
这不一样的,我的小公主……
“这不一样的……”王子解释道, “这不一样的,我的哑巴孤儿。我不喜欢那个邻国的公主,可我又必须娶她, 哦,我的上帝啊……”
我会杀掉她,让她变成冰冷的尸体,这样她就能永远陪着我了,我也能永远陪着她……
王子还在耳边说话:“我想让我自己永远陪着你,我的哑巴孤儿……你要知道除了救我一命的那个姑娘,你是我最爱的人……”
我会杀掉她……
“我亲爱的哑巴孤儿,你愿意陪我出海,去邻国接那个我们素未谋面的公主吗?别担心,其实这只是一场我们的旅行。”
于是小人鱼公主抬起头,露出了一个乖巧美丽的笑。
巨轮再次扬帆,投入温柔的大海的怀抱。
这是小人鱼公主第一次登上人类的船,在之前的日子里,她只是在水底看着这些海上巨轮投下的阴影,对着它们的龙骨伸出手臂。
太阳很烈,她站在甲板上,从另一个角度观看生她养她的大海。
没有什么比海洋更令人震撼的了,温柔又暴虐,唯一与之匹敌的沙漠也少了生命的柔和与包容。
她现在好想拥抱那些波涛,哪怕是一小会儿,一个呼吸的瞬间。
王子就站在她身边,向她讲述关于大海的一切,晴空、烈日或者暴风大雨,每一刻关于大海的变化、海底五颜六色的鱼和那些蒙着神秘面纱的传说。
他幽默风趣,语言生动,说着那些奇异的大航海时代的故事,向她描述着某年某日有某个船长抱着宝藏给一艘战舰陪了葬。
小人鱼公主笑着,她当然知道那些故事,她比谁都清楚──巫师是讲故事的好手,比王子强得多,而且那个倒霉船长现在就在巫师的船上和那些海蛇一起哈哈大笑呢。
不过现在这画面和谐得很,他们一看就是一对璧人,还是羡煞旁人的恩爱。
到了晚上,她独自站在船边,在星空下看着她原本的家,远处熟悉的灯塔散发着橘黄色的光。
她的父王就在下面,还有她的老祖母、她的六个姐姐,她的巫师。
她的姐姐们在此时浮上了海面,用悲哀的眼神远望着她,向她挥手。
她向她们微笑,表示她过得无比幸福与快乐。
很快有侍者过来了,于是她的姐姐们又消失不见。
后来王子这艘漂亮的船停在了邻国的海港上,他们下船,收到了隆重的、热烈的欢迎。
王子见到了邻国的公主,惊讶地发现她就是当初救了自己的姑娘。
一切都是这么的顺理成章,姻缘天定。
王子兴奋地对他的哑巴孤儿说:“你会为我的幸福高兴的对吧,因为你是一切人之中最喜欢我的人!”
他的哑巴孤儿微笑着点了点头。
很快王子和他的新嫁娘就要举行婚礼了,就在这天晚上。
小人鱼公主站在船舷上,她的背景是漫天的礼炮和传了很远的宴会的礼乐。
全城的人都在为了这场婚礼狂欢,为了这对新人的天造地设。
月色有些凄迷。
她的姐姐们又浮上了海面,拿了一把尖刀。她们用自己的长发向巫师交换了这把刀子,想让小人鱼公主在天亮前杀死王子,变回之前的那个无忧无虑的美丽人鱼。
“巫师没有来吗?”小人鱼公主问。
她的姐姐们摇了摇头,手拉着手唱着悲怆的歌,又回到海里去了。
“现在我可什么都没有了。”她想。
她拿着这把尖刀,轻轻地走到了新人的卧室。
美丽的新娘正在王子的怀里安睡。
“杀了他。”有个声音对她说。
她把尖刀逼近。
杀了他吧,早就想杀了他了,不是吗?
巫师说剥夺他人的生命来换取自己的生命天经地义。
巫师说杀死不够爱自己的人也是一种爱。
终于,她放下了尖刀。
“我做不到。”她想。
于是她独自一人走向海岸,去等待她人生中的最后一个黎明。
只可惜她没有见到她亲爱的巫师最后一面。
“巫师,晚安。巫师,早安。”
太阳就要出来了。
王子的卧室里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有一张苍白的脸,穿着黑色的袍子,带着黑色的帽子,帽子上有一朵鲜艳的红蔷薇。
他轻轻地拾起那把尖刀,轻轻地走近新郎,轻轻地把刀刺进了他的心脏。
他无比冷静,手出奇得稳。
滚烫的血洒了出来。
新嫁娘在尖叫。
那个人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她该变成一些泡沫了。
她闭上那双漂亮的、仿佛会说话的眼睛,等待着最终的命运。
她的双腿开始合拢,她慢慢长出鱼尾,她似乎能发出声音了。
她睁开眼睛,迷惘着。
巫师沉浸在海王的意识里,挣脱不得。
“邪恶的巫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巫师笑得欠揍极了:“我乐意。”
“你打扰了海的女儿的超脱,她本该到天空的女儿那里去,再过三百年,她就可以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
巫师却在这样的时刻神游天外了。
曾经他说只有明码标价的坏蛋才可以成为他的朋友。
于是那个傻子说她可以为了他当一个坏蛋。
曾经他指着自己的眸子说那是黑夜的颜色。
于是那个傻子说黑夜的颜色可真是美丽的颜色。
既然你说你为了我要当一个坏蛋,你又为什么食言?既然你由衷地赞叹黑夜的美丽,你又为什么没有投入黑夜的怀抱?
“我只是想染黑一个纯白无暇的灵魂,最后却失败了……”他自言自语。
“海的女儿永远纯洁,”海王这样说,“而你,罪不可赦。”
“一个不灭的灵魂就那么重要吗?”
“当然。”
我只是想让她活着。
我只是想费尽心机潜移默化地染黑她,让她偏离命运的轨道,让她活着。
管他什么劳什子不灭的灵魂。
“喂!你这样说话没人会当你的朋友!”
“你勉强算半个朋友吧。”
“半个!?”
“只有明码标价的坏蛋才是我的朋友!”
“那我为了你当个坏蛋!”
“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骗子。”巫师笑得艳丽。
“你真是个疯子。”海王说。
海的女儿永远拥有真诚、善良、纯洁、悲悯的天性。
巫师摘下了帽子,行了一个完美的绅士礼:“感谢您的称赞。”
“你会变成一尊雕像,立在遥远的、陌生的城市里,接受不能移动的痛苦,接受风吹、日晒、雨淋,这就是你违逆命运的下场。”
“您或许恰巧救了我的命,尊敬的海王。”巫师说。
“为了让你吸取教训,为了保持海的女儿纯白的内心,她将会忘记你。”
巫师笑得艳丽。
谁也不知道他这副面皮下在想些什么。
谁又在乎他想了些什么呢?
于是他就变成了遥远城市里的一尊雕像。
海岸边的小人鱼公主怅惘地站在那里,矢车菊般的蓝眼睛纯净如稚子。
远处的海风吹散了她金色的发丝,吹来了黑色的帽子。
她好奇地伸出手,接住了那顶帽子。
那顶帽子古古怪怪的,漆黑的颜色,大大的帽檐,上面竟然还缝了一朵红色的、鲜艳的蔷薇。
突然那顶帽子变成了粉尘落碎在空气里,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帽子上面的漂亮蔷薇也迅速枯萎,又消散在了风里。
后来的后来啊,某一日海最小、最美丽的女儿在海底畅游,经过了一艘沉船。
沉船上抱着宝箱的骷髅好像在哭,又好像在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