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雨下得及时, 下了个痛快。
只是下雨过后又在三伏天里下了场大雪, 鹅毛似的飘在各处, 也算是村子里的一桩奇事了。
村民们对他们年轻的巫也愈发爱戴感激。
白云苍狗,光阴飞逝, 寒来暑往又是一春。
村子里的景致依旧美好如画卷。
燕草碧丝,秦桑绿枝, 乱花飞絮,风细柳斜。
桃花依旧咥笑着春风。
曾经有个姓沈的先生说过(注), 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
一个穿着麻衣的青年便提着酒壶顺着清溪找到了这里。
他顺着小路走到村口,红透了几个大姑娘的脸。
老人们却惊异地围住他, 问所从来。
青年便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答曰是缘分所至, 误入到此。
老人们隐隐觉得眼熟, 因为这个笑好像一个人。
像谁呢?
这笑……像他们的巫?
“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啊?”
“郑清。”
几个老人对视一眼, 记性好的想起了当年巫还未长大时满村子里找一个叫郑清的人。
一个老人家拉住青年的袖子,热情道:“村子里好久都没有来过外人了, 来来来,到老伯家里吃酒……”
“看你的酒壶就知道你是来打酒的, 老伯家里有好酒啊,七十年的女儿红……”
郑清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老人拉回了家。
七十年的女儿红?
其他的几个老人吩咐了小辈, 孩子拔腿就跑,去村东头找他们的巫。
“大人……呼……大人!”
“怎么了?”沈怜给孩子倒了一杯茶,让他缓口气慢慢说。
“我爷爷说有个叫郑清的来了。”
沈怜愣了一下,微笑道:“应该是同名了罢,我找的那个早就死了。”
都不知道尸骨在哪儿,入土了没有。
孩子疑惑地歪了歪头,乖乖喝他的茶。
沈怜从柜子里拿出一把冰糖递到孩子手里,摸了摸他的头道:“去和小伙伴玩吧。”
孩子捏着糖,兴冲冲地往门口走,走到门口时又仿佛想起了什么,向沈怜鞠了一躬,脆生生地喊道:“谢谢大人!大人再见!”
沈怜颔首,笑得很温柔。
孩子贪玩,就继续去田埂间抓蝴蝶去了。
沈怜研着墨,听着窗子外娇莺婉转啼鸣。
片刻,他“啪”地一声折断了笔。
又写废了一张纸。
郑清不理解为何村人会设酒杀鸡,如此热情。
直到杯盘狼藉一灯如豆之时他还是不理解,虽然他其实出于谨慎,什么都没吃。
主人家竟然也没生气。
“老人家,您看这天色已晚……”
老人摇了摇头,道:“我家这地方小,怕是没有空余的地方,后生想要借宿,就得去村子东边的巫那里啊。”
郑清并不想借宿,他只是想借故告辞。
于是他向老人告别,说是要去巫家,其实准备离开这个村子。
月亮爬上了柳梢头。
月光冷得像瓷。
他借着月光,看到一个人向他走来。
“嘀──随机任务生成──”
“嘀──随机任务──离开这个村子──”
“嘀──若任务失败,系统判定玩家死亡──”
这个村子有猫腻。
郑清眼神一凝。
那个人越来越近了,近到郑清能看到他黑袍上的繁复金线。
黑袍的主人有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目光寒凉如水。
“沈怜?”郑清忍不住低呼。
沈怜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波动。
能叫得出他名字的,除开村民告知,便是故人了。
他凑上前去,直到两人浅浅的呼吸交缠,丝毫不觉得两人此时的姿势有些不妥。
他摸上了郑清的喉结。
男人。
郑清觉得现在的沈怜很不对劲。
还是那个沈怜,但总感觉哪里不一样了。
“郑清?”他听见他唤他,可这货之前一直叫他“医生”。
“嗯?”郑清回道。
“一个……男人?”
他看见沈怜那双近乎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盛满了惊讶和诧异。
更不对劲了。
“西医治标?”郑清试探道。
沈怜没反应,反而是以一种看疯子说疯话的眼神看着郑清。
郑清把沈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确认了这就是之前的那个沈怜。
沈怜歪了歪脑袋,笑道:“郑清……要借宿吗?”
郑清想起了系统的任务,又看了看沈怜。
这人绝对没有被换芯子,毕竟这么欠收拾的笑容不是谁都能练出来的。
于是他点点头。
“好啊,乐意之极。”
枝柯的影像藻莚交错,月光给小路披上银辉。
小路上的人肩并肩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夜风有些寒凉。
两人看着对方,目光表面柔情,里面是藏得极好的审视。
他们都想找点话题,至少要试探出点什么,然而却发现两人同时开口。
于是他们又都不说话了。
路的尽头,有一间屋子,门口亮着一盏灯。
橙黄色的火光,很暖。
这火光给两人都打了一层柔光,看起来眼角眉梢温柔了不少。
“吱呀──”沈怜推开门。
“请进。”
屋子比郑清想象的要奢华得多,很多东西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普通村民用的。
他又看了看沈怜的黑袍。
“你是这里的巫?”
沈怜点头。
然后两人又沉默。
郑清得小心翼翼地试探,沈怜得找出交谈的界线,不让自己把忘记过去的老底露光,任人忽悠处于劣势。
沈怜给郑清倒了一杯茶。
“画皮鬼那家伙去哪儿了?”
画皮鬼?沈怜想到了那个绝美的、冒充神使的家伙,笑了起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哪个知道她去哪儿了。”
很好,已经知道这姑娘的真身了,一只披着别人家姑娘皮的鬼。
“你不是死了吗?”沈怜看他。
郑清抿了一口茶,道:“王妃已死,我又为何不能活?”
王妃是谁?
对面这人这句话的逻辑应该是,因为王妃死了,所以他没死。而沈怜或者那个画皮鬼却认为他死了。
也就是说,至少郑清和王妃是处在对立面上的。
所以,他和画皮鬼应该是认为王妃没死。
那么,问题出在那个他并不认识的王妃身上。
“王妃竟然死了?”沈怜试探道。
“这件事情是你和画皮鬼办的呀。”
或许沈怜应该再找画皮鬼问问,可以拼凑出他的一部分记忆,可惜那个女人又没影了。
线索还是很乱。
眼前这个喝着茶的人值得信任吗?
沈怜打了个哈欠,指着一个方向道:“我乏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客房在那边。”
说着他也不顾郑清,吹熄了灯径直去了卧室。
郑清梳理着这次沈怜身上的违和感,也上床安歇。
沈怜其实根本睡不着。
其实今天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并不意外,或许他一直有一种他还会和故人相逢的潜意识。
心静不下来,天快黑了,可能那人会离去。
他对自己的过去还是有点好奇的。
于是他思虑再三,还是在黄昏时候出门了,遇上了是缘分,遇不到是天意。
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
意境是美的,只是天比较黑,他想着莫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故人性别为男?
他虽然不动声色,但还是有点意外。
现在仔细一想,画皮鬼好像从来没有明确说过“郑清”是个姑娘。
“郑清死了你还想为他殉情不成……”
那朵芍药在他脑海内循环。
他更加心烦意乱。
曾经都,发生过什么事?
老子曾经的恋人,是个男人?
郑清其实也睡不着。
在这种明显有猫腻的地方,他能睡得着才有鬼了。
或许只有沈怜还值得信任一下。
他也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画皮鬼现在不见了,处于暂时消失的状态。
沈怜和画皮鬼以为自己死了。
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以为王妃没死。
那么问题出在那个王妃身上。
再进一步,沈怜或者画皮鬼出了岔子。
他更倾向于出岔子的是那个粉雕玉琢的画皮鬼。
另外──沈怜好像有了问题。
他没对出来暗号。
处处透着可疑。
但他绝对还是原来的那个沈怜。
都发生过什么事?
他思考着,渐渐迷迷糊糊,沉入梦乡。
直到他再次睁开眼睛。
天已经大亮。
他被绑在一张椅子上,绑得结结实实。
沈怜坐在他对面打量着他,见他醒了,露出一个笑,撑着脑袋恶意卖萌。
“茶里有蒙汗药哦。”
他伸出一根指头挑起郑清的下巴,喟叹道:“好皮囊……”
或许自己失忆前的品味也不错。
“唔,就是笑得有些欠揍了。”
郑清淡定地盯着他,问道:“你干什么?”
沈怜垂下鸦羽般的眼睫,又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你是不是打算离开这个村子呀?”
“我不许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