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老爷子的病情比蒋轻棠想象中更严重得多。
蒋轻棠站在病床前,看到病床上躺的那个干瘦的老人,差一点认不出来这个人是曾经威严矍铄的蒋家掌管者。
蒋老爷子就像一截已经干枯腐朽了的树干,了无生机地躺在病床上,鼻腔里插着呼吸管,青筋条条、遍布老年斑的手背上扎着输液针,他双目紧闭,胸膛都已经看不出起伏呼吸的迹象,只有周围滴滴作响的仪器表明,他的生命体征尚且稳定。
“他现在睡着的时间比清醒还长。”蒋若彬站在蒋轻棠身后两步的距离,向她介绍目前蒋老爷子的健康状况,“刚醒那天还能认出我来,现在连我也不认识了。”
他只说了一句话的功夫,手机已经振动了好几下,无一例外被他挂断。
蒋轻棠见他眉宇间就像被人用斧凿雕刻上去的深深的皱痕,已经猜出了几分,“你从前的生意伙伴?”
她这次和蒋若彬见面,他对她的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已经荡然无存了,蒋轻棠是坐地铁到医院的,瞒着关绪,离除夕只剩2天,津岭市又开始飘起了小雪,这是年前的最后一场雪,津岭市阴沉沉的,黑云压顶,仿佛天空随时会承受不住重量倾塌下来似的,看得人心慌。
蒋若彬亲自打着伞到地铁站的出口接的蒋轻棠,蒋轻棠看到他时吓了一大跳,这人还是她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大哥么?从来都精心打理的短发乱糟糟地在脑袋顶上堆着,眼眶周围一圈青黑,两个眼袋沉重地吊在脸上,耷拉得老长,满脸胡茬不修边幅,最重要的是浑身上下的精气神没了,看起来就跟津岭市的天空似的,笼罩着一层黑云。
蒋若彬强撑着脸冲她笑笑,主动替她打伞遮雪,这让蒋轻棠受宠若惊,忙要去抢他手里的伞,说我来吧,蒋若彬手臂一转就躲了过去,说自己这个当大哥的,这么多年也没为自家妹子做过什么,就让他替她遮风挡雪一回,也是应该的。
蒋轻棠从蒋若冰的脸上看到了欲言又止。
她十五年来第一次听大哥承认自己这个妹子,承认她是蒋家人,鼻头发酸,眼里的热泪差点滚下来。
她明白大哥的困境,如果能帮大哥的是她自己,她肯定倾尽自己的性命也要帮他度过难关,可是能帮蒋若彬的是关绪,蒋轻棠除了为难毫无办法。她不可能仗着自己被关绪喜欢的身份要求关绪替她做什么——尤其这是还牵扯到了整个关氏集团的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蒋轻棠更不可能提这种自私自利的要求。
蒋若彬收起手机,对“生意伙伴”这几个字颇为嘲讽,嗤笑一声,“是啊。”
从前的生意伙伴,现在的债主。
蒋若彬就像一条丧家之犬,公司里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追债人守着,早回不去了,他名下的所有财产第一时间被冻结,就连蒋家的老宅子都被查封了,好不容易东拼西凑,像狗一样求着“朋友”施舍来的一点,也通通投进了医院维持蒋老爷子的医疗费用,他父母死得早,从小跟在爷爷身边,和爷爷的关系很亲,不能眼睁睁看着爷爷去死,明知没有希望,爷爷活着一天,只要还喘气,蒋若彬就不可能不给他治病。
他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内心也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如今一朝失势,曾经那些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个“蒋少”的阿谀奉承之辈一溜烟全不见了人影,想给爷爷借个治病钱都得低三下四,求了一个又一个,把手机通讯录翻了个遍,要么不接,要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阴阳怪气奚落他一番,好不容易有几个肯借的,也都当好心施舍叫花子呢,一开始蒋若彬还咽不下这口气,碰壁几次后,为了爷爷,也忍了,活了二十三年,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人穷志短、世态炎凉。
蒋轻棠从兜里掏出一张卡来,递给蒋若彬,“这是目前我身上所有的钱,你先拿着用吧,别让……”她看了眼病床,“别让蒋爷爷断了治疗。”
她心知蒋老爷子从来也没认过自己这个孙女,为表尊敬,还是称呼他一声蒋爷爷。
蒋若彬低头,看她细瘦的手指间拿着的那张薄薄的卡片,没有接。
蒋轻棠以为他嫌钱少,又说:“大哥,我也知道不够,你先拿着用,我回去之后再想办法,借点钱给你。”
蒋若彬自嘲似的哼笑,“难为你还肯叫我一声大哥。”他的表情怪异起来,看起来很颓废,有杂糅了一丝古怪的后悔,怪瘆人的,说出来的话也很诡异,“我即使现在死了,也无颜面对地下的爸妈。”
“大哥你说什么呢?”蒋轻棠害怕起来,“不就是生意失败了么,什么死不死的?你还年轻,又是名牌大学毕业出来的高材生,钱没了还能再挣,说什么傻话?”
蒋轻棠的想法很简单,目前蒋若彬的境地,不就是没钱了么?钱没了挣就完了,即使欠了一大笔债,也能再赚钱慢慢还,这年头四肢健全的大活人总不能吃不上饭饿死吧?大不了出去找工作,再不济去餐馆端盘子,一个月也有几千块钱,够吃饭,够生存,凭自己的本事赚钱,不丢人。
要是蒋若彬还不上钱,自己还有三年也毕业了,也可以出来工作,和他一起赚钱还钱,路子多得很,不至于到死那一步。
“我是说,爸妈把你交给我,是想让我照顾你,结果我这么多年,听信了别人的鬼话,对谁都好,连当年在我们蒋家扫地的帮工,我都能装出几分笑脸来,唯独对你,我……”
话至一半,蒋若彬喉咙哽咽了,后面的话没再说出来,支撑不住似的扶着旁边的椅子背,缓慢坐下,后背佝着,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看着就像垂垂暮年的黄昏老人。
“大哥……”蒋轻棠的喉咙也一哽。
她是个柔软的人,从小渴望亲情,蒋若彬一句软话出来,她就受不了了,以前在关绪面前保证发誓,说不当蒋若彬是自己哥哥,事到临头却还是做不到,从前那些白眼苛责好像都忘了似的,只记得面前这个败了势的男人是自己大哥,一母同胞,他们身上流的都是已故父母的血。
“大哥,这些钱你拿着。”蒋轻棠眼泪一滚,把那张蒋若彬不肯接的卡直往他手里塞,“你拿着,拿着!”她见蒋若彬仍不要,心里疼得厉害,眼泪掉在他手背上,“大哥,没事儿,咱们从头再来,爸爸妈妈不在了,我……我不能再没有你了。”
蒋若彬嘴唇一哆嗦。
“我担不起这一声大哥。”他转身背对着蒋轻棠,声音像在粗粝的石子上摩擦过一样沙哑,“没有一个当哥哥的会十几年对妹妹不闻不问,也没有一个当哥哥的会纵容自己家里的下人欺负自己的亲妹妹十几年,更没有一个当哥哥的会为了利益硬要把妹妹嫁给一个半身瘫痪的废物。”他握着蒋轻棠的手,用自己的手指头感受了一下,那解手腕细得一掐就断。
他们的父母身高都不低,蒋若彬自己也是身高一米八五的大个子,可以说蒋家人的基因就不是矮个子,如今蒋轻棠长得这样小小弱弱,身高不足一米六,瘦得跟个小猴崽子似的,还不是蒋若彬自己纵着当年照顾她的人苛待她,给饿出来的营养不良么。
蒋若彬自己都记得,那年蒋老爷子60大寿,蒋家上下热热闹闹地庆祝,来的人也多,直到半夜酒席散了,他随着爷爷送走了客人,回到宅子里,看到还没收完剩菜的圆桌旁边,一个小小的黑影躲在凳子后面,用脏爪子偷盘子里的剩菜吃,蒋若彬以为是小猫小狗趁人不备偷溜了进来,走过去一看才发现是个人,还是他的亲妹妹,蒋轻棠。
照顾她的保姆不尽心,只顾自己高兴吃酒席,为了防止麻烦,头天晚上就把她锁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然后就不管了,蒋轻棠那年还不到七岁,一个人饿了一天,没有饭吃,只能把头伸到浴室里的自来水管底下去喝生水充饥,最后实在没法子,一点点扣开了窗子缝儿,这才爬出来偷吃的。
当时蒋若彬看到的第一反应不是心疼,而是气不打一处来,嫌弃自己这个妹妹大好日子里丢尽了蒋家的脸,立刻大声叫人来把她抓回了她的那个小院子里,蒋轻棠那时已经不会说话了,被吓得一口剩菜噎在喉咙里,噎得直翻白眼,大气都不敢喘地被自己的保姆拽走,那个妇人一边走还一边咒骂,掐蒋轻棠的耳朵,把她耳朵都快拧翻了过来,看着都疼,蒋轻棠连一个哭音都不敢发。
这些事,从前蒋若彬都觉得是蒋轻棠活该,报应,谁让她害死了他们的父母呢?如今想来,心才后知后觉地疼了。
那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二婶周蕾,这些年背地里估计做梦都得笑醒,设计成功杀死了他们的父母不算,还让蒋若彬把自己的亲妹妹虐待成那样,真是大仇得报。
“这些钱你留着。”蒋若彬把蒋轻棠的卡推回去。
蒋轻棠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能有什么来钱的途径?她又没从蒋家得过一分钱的嫁妆,基本上就算是被蒋家人决定好了卖给关绪的,净身出户,如今的钱还不都是从关绪那儿要的?
关绪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蒋若彬跟她打过交道,深知她的为人,万一哪天关绪不要蒋轻棠了,蒋轻棠手里有点钱,也好傍身,不至于再受人欺负。
“小棠。”蒋若彬搓了把脸,“我这个当大哥的从前没给过你什么,以后也不会从你这里拿什么走,我……我这辈子没脸做你的大哥,也没机会补偿你什么了,只好等下辈子……”
他没说完,病床上的蒋老爷子已经醒了,口里咿咿呀呀,好像是要什么东西。
蒋若彬忙起身走到病床前,把他的病床调起来一点,“爷爷,小棠来看你了。”
蒋轻棠也上前,擦干眼泪,挤着笑道:“蒋爷爷,您好好养病,等明年病好了,还要看大哥娶媳妇儿呢。”
蒋老爷子浑浊的视线慢慢聚焦到蒋轻棠的脸上,看清了来人是谁,先是牙关一咬,紧接着就激动起来,心跳频率骤然加快,仪器也开始尖利地响起了警报音。
蒋若彬脸色大变,忙按了床头的报警器叫来医生护士。
蒋轻棠被医护人员挤到病床之外,远远地看着,有些不知所措,只见蒋老爷子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没有血色的手指头,张了张嘴,发出声音微弱含混的咒骂:“扫把星……扫把星——”
他人到膏肓,歇斯底里也只能发出嘶嘶的吼叫,蒋轻棠被护士以防止病人情绪激动为由请了出去,在病房门口,听见蒋若彬扑在爷爷的病床边恸哭,“爷爷,小棠没有害死我爸妈,是周蕾!是周蕾害死的啊——”
蒋轻棠站着,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忽然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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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两章真的压力大,估计完不成了= =就不该立fl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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