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前,桃菀经常跟着阿婆去菜市场买菜。
那时的阿婆腿脚利索、反应也快,和小贩砍起价来中气十足,就连骂人时也带着一股活泛的泼辣劲。
阿公爱吃鱼,阿婆就经常做鱼。桃菀一星期总有那么三、四天会跟着阿婆来到鱼摊前。
鱼摊上总是摆着几个陈旧褪色的塑料盆。红的大盆装鲤鱼,说不上是绿色还是黄色的大盆装草鱼,褪色成白色的蓝色脸盆装鳝鱼。
鱼贩很老练。不论阿婆要哪种鱼,他总能一把从盆里抓起滑溜溜的活鱼丢在贴了白色瓷妆的水泥台上,一刀背把鱼拍晕。
鱼贩的刀也很快。锋锐的刀尖稳准狠地捅入鱼腹上的排泄口,只肖轻轻一划,鱼便被开膛破肚,被鱼贩掏出带血的内脏。
桃菀躺在地上,把自己和记忆中被开膛破肚的鱼重叠在一起。
她的腹腔已经被“林煦阳”完全打开。
里面的肠花里肚正被“林煦阳”一点点地摆弄。
黏膜被穿透、被打开。肌肉的肌理与骨头和骨头上的凹|凸被抚摸。应该是“林煦阳”的那团东西蠕动着吞没白色微黄的脂肪,不时呻|吟着发出呼唤桃菀名字的声音。
“罐罐、”
“罐昂——”
“罐昂、罐昂————”
呼吸声,舔舐声,呼唤声,吞咽声,血液流淌声……各种声音交织在空气中,回荡在客厅里。
眼前的场景太过可怖,以至于桃菀几次都想要晕厥过去。偏偏桃菀的意识始终保持着清醒,思维也处于完全正常的理性状态。
桃菀快被逼疯了。
她的身体偶尔会抽搐一下,但她感觉不到疼痛。
抽搐在此时就好像只是一种类似膝跳反射的,单纯无害的生理反射。
强烈的无力感让桃菀鼻尖渗汗。无法|正常控制四肢,身体上的感觉神经都尽数切断的感觉让她有种自己只剩下一个脑袋还活着的错觉。
奇怪的是,桃菀能从触及到她内脏的“林煦阳”身上感觉到某种温暖。
眼泪从桃菀的眼角滑下。
这不是恐惧的眼泪,也不是疼痛的眼泪。说实话,桃菀都不知道自己这是在为什么而流泪。
这几滴无声的泪惊动了“林煦阳”。它唐突地停止了在桃菀体内的蠕动,黏稠地蹿到桃菀胸口,凝出一个人头。
“关昂?”
手从原本应该是长耳朵的地方伸出,抹掉了桃菀眼角的泪水。
“林煦阳”凑得更近,近到几乎是贴在桃菀的唇上。
“啪啊?”
桃菀还是听不懂“林煦阳”在说什么。
无声的眼泪再次从她眼角潸然而下。
“林煦阳”好像不太能理解桃菀为什么会这样,它盯着她看了许久,上上下下的、反反复复的,最后它贴在了桃菀的脸颊边。
“噗啪——噗啪——”
桃菀虽然听不懂“林煦阳”在说些什么,可她明白“林煦阳”在试图安慰她。
——它在温柔地吻她。
如同温柔的母亲在安慰哭闹不休的孩子,“林煦阳”的“嘴唇”一寸寸地吻过桃菀的额头、眼角、鼻尖、嘴角、脖子,那么轻、那么柔,带着无限的疼惜,带着无尽的怜爱,像要抹除桃菀的每一丝不安。
“林煦阳”再次凑到了桃菀的眼前。
桃菀有些慌忙,不知道该看哪里,她下意识地闭眼,于是有吻落在了她的眼皮上。
有些冰凉,但光滑而柔软,那是接近花瓣掉落在皮肤上的触感。
噗嗤——
鼓膜被什么东西穿透了。这让桃菀惊恐得几近痉挛,但“林煦阳”马上就包裹住她,不断地亲吻在她的头顶上、面颊上。
桃菀的意识开始恍惚。
『睡一会儿吧。』
好像有什么在耳朵里说话。
明明是从来没听过的呓语,明明应该是听不懂的呓语,桃菀却听懂了呓语的意思。
『等你醒来,你的愿望就会实现的。』
『因为我们约好了啊。』
『菀菀的所有问题我都会努力帮你解答。』
『菀菀的愿望我也会努力替你实现。』
『我会永远站在菀菀这边,支持菀菀想做的事。』
桃菀真的睡着了。
她梦见自己掉进了柔软的云彩里,被温暖如羊水的触感包裹在其中。
桃菀看不到自己整个人都被“林煦阳”所吞没,连同头颅也一并沉入了那片深红如黑的肉糜中。
……
桃菀站在衣柜前,正对着柜子门上那面陈旧的等身镜。
不太清晰的镜子上倒映着一个少女。一个有着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与天鹅颈的漂亮少女。
桃菀差点儿没一屁|股坐到地上——这不是她的脸,不是她的身体。她没有这么精致漂亮的五官,也不可能有这样比例完美的好身材。
她是谁?
她还是桃菀吗?
她是一副躯壳被植入了名为“桃菀”的人的记忆?还是桃菀的灵魂被塞进了另一个不属于她的躯壳?
桃菀没真的坐到地上,因为在她身后,有人搂住她的腰,撑住了她瘫软无力的身体。
“菀菀,喝点蜂蜜牛奶吧。”
撑着桃菀的是一个男生。
男生肤色微微古铜,有着一双幽邃又深情的眼睛。
他身量很高,身材是当下最受女性欢迎的宽肩窄腰。一双手臂上包覆着流畅而紧实的肌肉,但整个人并不过于健壮而显得臃肿。
这是那种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轻而易举吸引到他人视线的,天生的偶像。
“你睡着时我最大限度地保障了你的身体机能。但意识一个多月没有回到身体里,你的意识多半一时间适应不了身体的沉重。”
男生掰开桃菀的手指,把一个杯子塞入桃菀的手心。
他见桃菀像见了鬼一样看着他,亲热一笑,问:“这是菀菀喜欢的样子吧?不喜欢的话,我还可以换。”
什么意思?什么可以换?
他怎么会知道——
桃菀屏住了呼吸。她已经想起自己曾经对“林煦阳”描述过自己的理想型。
所谓的“理想型”其实不过是桃菀的胡说八道。
自打她意识到自己的容貌让人多看一眼都是对他人视力的伤害后,她就没奢望过哪个帅气男孩会对她有哪怕只是一点的好感。
在桃菀的心里,她即便能找到一个爱她的人,对方也必定和她一样其貌不扬,至多是相貌平平。
因此在诉说自己的“理想型”时,桃菀用了很多夸张的描述词,还搬出了许多历史上有名的美男子。
说实话,就连她自己都无法想象自己的形容变成现实后会综合在一张什么样的脸上。
眼前的男生却很好地诠释了她对美男子的各种想象。
“林、林煦阳……?”
桃菀磕巴着,喊出了一个名字。
“嗯,是我。”
对方却轻易地应下了那个称呼。
桃菀开始头晕目眩,呼吸困难。
装了蜂蜜牛奶的杯子滚落在地,桃菀探手抓住林煦阳胸|前的衣物,急切地、恳求地红了眼眶。
“请、请让我回到我原来的身体里。我……”
桃菀无法背负抢走他人身体的罪恶感。那种罪恶感会让她无法呼吸。
即便这里只是虚构的世界,她没有真的抢走别人的身体,这种已经看不出原本一丝模样的改头换面也会让她陷入“自己是谁”的自我怀疑之中,让她不能很好地面对自己。
“我想回我自己的身体里……”
就算真实的自己是丑陋的。
是不堪入目的。
但至少,那是自己的身体。是自己唯一拥有的、完完全全只属于自己的财产。
“菀菀在说什么啊?这就是你的身体啊。”
林煦阳温柔地抹掉桃菀眼角的泪花,它……不,他的话却让桃菀愣住。
什么意思?
这是她的身体?
这种脑袋不一样、身材不一样、身高不一样,连身上该有的痣和瘢痕都统统消失的身体,怎么可能会是她的身体?
“菀菀不是想变‘漂亮’吗?虽然我认为原本的菀菀就很美……但这是菀菀的心愿吧?”
“嗯,横竖这层的碳基的外壳再怎么变,里面盛满的也依旧是菀菀。那当然是让菀菀开心更重要了。”
林煦阳笑得很灿烂。
那灿烂不带一丝阴霾。
“人类的技术太低下了。我担心他们无法很好地完成菀菀的心愿,所以亲自实现了菀菀的愿望。”
桃菀沉默下来。
她惨白着脸低下头去,又拼命地抬起头来,看向林煦阳的眼睛。
“这里不是现实世界吧?”
“这里不是走马灯……是你为即将死去的我、创造的虚构世界吗?”
是虚构世界的话,那外貌上的改变一定能轻松还原吧?
就像游戏角色穿脱皮肤那样。
“哈哈……”
林煦阳轻笑出声,抚摸过桃菀完美的面颊。
“菀菀眼中的我未免也太过厉害了吧?”
“不过很遗憾,现在的我做不到虚构一个世界来承载我们两个哦。”
那就是说……
那就是说——
瞬间,桃菀的脑海内炸开了无数的片段。
那是五官被拆开又被重组的大姨小姨。
那是据说在桃菀六岁那年就意外身亡的桃菀父母。
那是桃菀父母原本应有的、和别人一起组建的家庭,同别人孕育的孩子。
那是坠楼而亡的学校混混。
那是掉进下水道里的李琳。
那是发疯的班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