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雾气里。
行走于雾气中的桃菀看不清远处也看不清周围,只能看到一片浓稠的白。
咔哒咔哒,是鞋跟踏在石板上的声响。
桃菀想,自己应该是走在一座桥上,一座带着些许弧形的、纯白色的石桥上。
这是哪里的桥?为什么自己会走在桥上?桥的那边有什么?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走完这座桥?
桃菀不知道,也没想过要去弄清楚。
她只是走着、走着,不断地往前走着。
身旁有其他人的动静。
桃菀循声侧头,没有看到人影,只能瞧见乳白的雾气。
回过头来的桃菀也不害怕,她只是走着、走着,继续向前走着。
“菀菀,再说一遍吧。”
浓雾里传来了声音,本能地,桃菀认定发出这声音的一定是一个自己很熟的人。
她没问他他想要她再说一遍什么,也没问他究竟在哪里、为什么她看不到他。她只是略略歪过头想了一下,张口回答。
“好啊。”
“我想变得聪明,我想去上大学。我想穿漂亮的裙子,我想做米米嘟指甲,我想体面优雅地去新开的网红餐厅打卡。”
“我想用一个暑假的时间变漂亮,回去提档时惊艳所有看不起我的人。”
“我想对着说我绝对考不上大学、不如包揽班级卫生好让其他同学多点复习时间的班主任说‘老师我考上了985’。”
“我想发抖音、发快手、发小红书时有人给我点赞,夸我一句‘你真漂亮’。”
不知何时,桃菀已经停下了脚步。
她的眼神穿透浓雾,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在桃菀的身后,乳白色的浓雾像是有生命一般,化出场景、化出人影,演绎着桃菀脑内一幕幕的打脸剧情。
像是明白自己的幻想永远无法实现,桃菀轻笑一声,她身后浓雾所化的场景、人影也一并飞速消散。
桃菀又走了起来。
“其实不这么爽文也可以的。”
爽文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现实里没几个人能过上爽文里的人生。
桃菀会做梦,也喜欢做梦,却不奢求在现实中实现梦一般的逆袭。
“我啊……其实我只是希望我发的朋友圈不再被所有人无视,不会惊喜地发现有一个评论,点开一看却发现是对我的谩骂嘲讽。”
“我想去喜欢一个男孩……是发自内心真心喜欢的那种喜欢。不是那种我与谁的目光多接触一秒、我和谁多搭了一句话、我多碰到谁一下就被周围人起哄的那种‘喜欢’。”
“我想给那男孩写情书。”
不是那种因为被谁逼着下笔才去写的“情书”。
“我希望收到那情书的男孩能珍惜我的告白。”
而不是拿着那一纸“情书”去造她寂寞难耐想爬床的黄谣。
“我啊,我只是——”
乳白色的浓雾缓缓拧动,渐渐爬行,再次复现出不同的场景与场景中不同的人物。
“想好好地爱谁一次,也被爱一次。”
像是棉花糖上被泼上了糖浆,浓雾沾上了血色。
原本乳白一片的天地间涌出一股潮湿、黏腻又温热的腥风。有什么不再纯白的东西从浓雾中渗出,翻涌着、鼓动着朝桃菀扑来。
“我会实现菀菀的愿望的。”
血色的、浓黑的、湿黏而蠕动的什么猝然停在桃菀的面前,最后只是碰了碰桃菀右手中指的指尖。
好像被狗狗舔了一口。
桃菀睁开眼睛时还在这么想。
“菀菀!”
一见桃菀睁开了眼睛,大姨就喜极而泣。她大喊着让小姨出去喊医生,自己则拼命按起了护士铃。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菀菀啊,你怎么能那么糊涂!”
病房外传来兵荒马乱的脚步声,应该是医生护士正往这边赶。
大姨泪眼婆娑地抱住桃菀,嘴里不住念叨着桃菀是个傻孩子,再孝顺也不能因为阿公阿婆都走了就想跟着他们一起走。桃菀要真是走了,自己这个被留下的大姨该有多伤心、多悲痛。
桃菀被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的第一反应是向周围看去,想瞧瞧大姨这是在作戏给谁看——和小姨不同,大姨对桃菀的嫌弃与恶意从来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她憎恨父母从来偏心大姐,她从父母那里借不到一分钱,哪怕哭着跪在地上也打动不了父母分毫。大姐却总能巧舌如簧骗得父母不断为她补窟窿,在她离婚后还替她养起了孩子。
然而,病房里除了大姨还有已经出去喊医生的小姨,并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这甚至是一间单人病房。
这是……怎么回事?
桃菀望着哭得真情实感直抽抽的大姨,一时间百感交集。
……
“菀菀,来大姨家住吧。”
“来小姨家也行。二姐,你女儿不是今年中考吗?你一个人照顾两个备考的孩子,太辛苦了。”
“嗐,有什么辛苦的?无非就是一样的早饭做两份,一样的宵夜做两份罢了。”
大姨和小姨说着说着,同时看向了嘴里塞满水果的桃菀。像是在等她的最终裁决。
桃菀拼命咽下了口中的果切。
大姨和小姨每次来看她都会带很多水果,又会在她床前拼命削了切了水果要她吃。要不是桃菀确定阿公阿婆没那么喜欢自己,二老也没留下过什么要她继承财产房产的遗嘱,她都要怀疑大姨小姨对她如此殷勤是另有所图了。
“我想回阿公阿婆家住。”
桃菀说完又怯生生地看了大姨小姨一眼,她试探性地问:“……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
大姨的眼眶又湿润了。她抹了把眼睛,抱着桃菀说:“好孩子,真是孝顺的好孩子。”
小姨也捂着嘴啜泣两声,泪眼婆娑哽咽道:“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和我们说,小姨和大姨都会尽力帮你。”
“嗯……”
桃菀默默应着,怀疑自己其实自|杀成功了。
现实世界里,她不可能被这么温柔地对待。
现实世界里,她也不可能思维如此敏捷,仿佛脱胎换骨。
“那我父母那边……”
听到桃菀提起她的父母,小姨连连点头,面上又是那种熟悉的欣慰表情。
“你父母的墓我和二姐会去替你扫的。菀菀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去专心高考就好。”
……哈。
桃菀听见自己在心底发出一声笑。
这里果然不是现实世界啊。
既然不是现实世界,那这里会出现“这种东西”也很正常,对吧?
一团黏稠的黑摊平在地上。随着桃菀朝它投向视线,那团黑也挣扎着凸起、抻开,抻出一个血色的人型。
原来它不是黑色的。
只是它缩成一团时,那些浓艳的红色肉糜被压缩在一起,会让人误以为它是黑色的。
人型没有五官。大约是觉得自己需要五官来和桃菀交流吧,它模仿着人类面部的特征,在应该是脑袋的位置上开了两个三个洞,做出了“眼睛”和“嘴巴”。
可洞只是洞。洞根本没法在黏稠物上被固定。那血色人型的“眼睛”和“嘴巴”顷刻间就歪斜下去,眼看着要向旁边流走。
血色人型忙不迭地用“手”去扶正“眼睛”和“嘴巴”,偏偏它对四肢的操作也不太熟练。从下方分裂出来的“手”更像是昆虫的前肢。
桃菀这个范本就在眼前,血色人型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手”和桃菀的手不一样。于是昆虫前肢的顶端涌出十几根“指头”。
在发现“指头”太多以后,血色人型又一一把那些多出来的“指头”摘下,再把构成“指头”的肉糜拍回到自己身体里。
桃菀很想笑。
她知道对着眼前这怪诞、血腥还有些恶心的一幕露出笑容非常奇怪,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成年人看眼睛还没睁开的小奶猫、小奶狗学走路时的温柔心情。
为了不让自己真的笑出来,桃菀看向已经松开了自己的大姨。
“大姨,能给我讲讲我爸妈怎么没的吗?……我有点记不清了。”
“可怜的孩子!”
大姨感叹一声,摸摸桃菀的头:“你爸妈不就是——”
话到这里,大姨忽然卡住。
她的五官开始颤抖,眼珠子也随之三百六十度地转动。
桃菀吓了一跳。去看小姨,只见小姨张着嘴巴,眼珠子转动得比大姨更快。
血色人型伸出了两条“手臂”。
长长的手臂按在大姨和小姨的脸上,瞬间,大姨和小姨的脸像游戏里卡了BUG的人物建模,五官被拆散开来,又被一点一点地拼装回去。
咕叽、咕叽——
是血肉搅动的声音。
一道血线从大姨的头顶流下,两道血线从小姨的眼角滑落。
咕叽——
终于,大姨和小姨的脑袋被重新拼装完毕。两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回过神来。
大姨先是轻叹一声:“是阿公阿婆的事对你的刺|激太大了吧?”
随后大姨让小姨一同坐到桃菀床边,两人一左一右握住了桃菀的手。
“菀菀啊,你爸妈在你六岁的时候出了车祸。”
小姨说罢,抱着桃菀连连垂泪。
大姨轻拍妹妹后背,也抱住桃菀:“没事,想不起来就别去想了。大姨小姨都理解。”
桃菀大睁着的眼睛里没有泪水,也没有悲戚。
她的视线越过大姨小姨的肩膀,看向默默收回“手臂”的血色人型。
『谢、谢。』
她以口型朝着那血色人型,朝着林煦阳说。
这里不是现实。
这里是虚构世界。
这里是林煦阳为即将死亡的她制造的,用以实现她愿望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