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选择
“我曾是黑鹰帝国的公主——不,不要误会,我并非出身皇室嫡脉的尊贵女孩,我只是拥有隔代的父系血脉罢了,那个时候我的名字是索菲娅,一个在黑鹰帝国里随处可见的女名。”女皇微笑着打趣,“就和乌萨斯的伊万一样,多得像是雨后森林里的蘑菇。”
缪宣:“那么阿列克谢也差不多,名字不代表什么。”
“你说的没错。”女皇颔首,“我在十五岁的时候来到了乌萨斯,当时的沙皇是刘德米拉二世陛下,她在为独子甄选皇妃,我在莫斯科见到了各国公主,当然了,都是没有继承权的、旁系的公主,哦对了……也有联姻专用的亲王哦。”
在这个星际时代,嫡脉的子女都是备选继承者,扔出来联姻的当然就是旁系和隔代了,公主或者亲王也没有什么区别,反正大家都是顶一个虚衔就远离家乡。
女皇垂眸看着手腕,今天她的手腕上缠了一朵逼真的蔷薇花手环:“柳德米拉二世选中了我,那个时候的我是多么的荣幸啊,至今我还能回忆起当时的快乐。”
“我留在了莫斯科,十五岁,孤身一人,我不会乌萨斯的语言,只能从头学起,而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决定改信西正教,并且为自己改名奥莉嘉,教会为我重新洗礼,在这之后,柳德米拉二世更喜欢我了,而我也正式被乌萨斯皇室和人民所认同。”
西正教是乌萨斯的传统宗教信仰,而奥莉嘉是西正教衍生出的女名。
更改信仰和名字是变更个人三观与认知的事情,尤其是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来说,可想而知当年的奥莉嘉下了多大的决心。
“十八岁,我嫁给了当时的莫斯科亲王伊万,也就是未来的伊万五世,我很喜爱我的丈夫,他容颜俊美,气势非凡,他又银色的长发和冰蓝的眼眸……我们当年,也曾是一对陷入热恋的少年男女。”
奥莉嘉把玩着手腕上的那由红宝石雕琢出的蔷薇花瓣:“伊万是一个热爱自由的人,同时他也是一位强大的外骨骼战士,他永远都向往着无拘无束的日子,不过我不一样,我更喜欢平稳的生活,我想,阿列克谢继承了你的父亲。”
缪宣点点头:“没错。”
他本人挺喜欢到处跑,而宣信这个建模的性格只会更甚。
女皇轻轻叹了一口气,但仍然在微笑:“只可惜,伊万很快就移情别恋了。”
这一段历史不论是弗拉基米尔还是缪宣都很清楚,毕竟伊万五世的感情生活可曾是乌萨斯人们的巨大谈资,这位精力充沛风皇帝有着许多风情各异的情妇,他的风流情事是继出现在公众面前起就没消停过的。
“不过对于这些,我也不怎么在乎,情爱是最无用的东西,我发现在他对我的吸引力也在快速的消失,但是我是他无法离婚的妻子,乌萨斯的人民和柳德米拉陛下只认同我,这就够了,毕竟我们在政治上是共同体。”
奥莉嘉平静地道:“也就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怀孕了,我有了你,阿列克谢。”
缪宣一愣,他还真没想到女皇会这么直白地承认他的血缘,一点遮掩都不带的。
“我在行宫里产子,柳德米拉女皇大喜过望,她从产房里抱走了你,亲自抚养——是的,从产房里,而在此之后的一年里,我只能每个月去看我的婴儿一次,而对于这一点,我的丈夫毫不关心。”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透露出了极其糟糕的境况,一个初次孕育的年轻母亲被迫和孩子分离,这是多么悲惨的事情。
缪宣和弗拉基米尔交换了一个眼神,他能看出弗拉基米尔的态度已经软化下去了,他虽然仍然板着脸,但是态度却平和了许多。
“二十二岁那年,柳德米拉二世逝世,她带着两岁的小阿列克谢乘坐航舰,而航舰失事,救援无果,这就是阿列克谢丢掉的前因后果了。”女皇的笑容逐渐消失,她的叙述节奏也在加快,“我的丈夫登基成为伊万五世,他拥有了更多的情妇,但这都没关系,最令我失望的是,我们的政见开始相悖了。”
“伊万五世在登基三年后就掀起醋栗革命,他全然无视了皇室的统治根基,手段粗暴,忽略贵族阶层的利益。”
缪宣听到这里顿时就明白重点要来了,很显然这位伊万五世最后的结局应当也有女皇的一份力,果不其然,他正这么想着,女皇就这么说了。
“醋栗改革三年后,我二十八岁,在这一年,我有了沃瓦。”女皇拨弄着蔷薇花瓣,轻声道,“可是,尊贵的皇帝要罢黜我了——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我已经在深宫中待了太久,人们忘记了我,柳德米拉二世已经逝世,政见相悖,等等。”
“所以我先动手了,我配合着再也无法忍耐的贵族们,推翻了伊万五世。”
缪宣早知要有这么一遭,他看向弗拉基米尔,这孩子果然是一脸震惊,他刚才那冷峻的情绪早已经烟消云散。
“可、可……父亲难道不是病死的吗?”弗拉基米尔质问,“为什么真相被遮掩了?”
“唉,可真是个傻孩子,这是所有贵族们共同的决定,也是我的选择。”女皇又笑起来,温柔极了,“他活着,我就要被流放,而你也会失去继承权,我当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我更不会允许政变影响乌萨斯的稳定,所以公开的说法是伊万五世急病猝死,知道真相的人不会多说什么的。”
缪宣在心里过了一遍,突然就明白了几分。
其实乌萨斯一直以来都有资源压力和分配问题,奥莉嘉一世的解决方案是扩大领土和攫取更多的资源,把总量提升,蛋糕做大,从而提高民众的生活水平。
而当年的伊万五世也想要解决这一点,但他的选择是更改分配方式,他的醋栗改革就是完全偏向于民间的,可他的举动破坏了贵族阶层的利益,因此政变爆发——在政变中,伊万五世因这个原因而死,这死因就当然不会对社会公布了。
弗拉基米尔很快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他紧紧皱着眉,神色快速地变化,年轻的亲王根本就没有掩藏自己复杂的情绪,连缪宣都看出了他的混乱。
“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奥莉嘉一世拨弄着手腕上的花链,“我开疆拓土,远征八方,于是我们的人民拥有了富足的生活,也有了如今稳定的乌萨斯。”
女皇的声音落下,舰桥中陷入一片沉默,弗拉基米尔还陷在混乱的思绪中,缪宣挺理解他的,毕竟他刚得知父母曾生死博弈并且真的因此死了一个,再坚强的人都会有不可置信的情绪。
“我无意美化或者掩瞒,但是乌萨斯的克里姆林宫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恢弘瑰丽,给了我统治星系权柄,但也吞噬了我的青春和生命,所有踏足此处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奥莉嘉昂起头:“可是,假如你不愿和沃瓦一同回来,那么你身上的血脉将成为你必死的原因,乌萨斯不会允许一位流落在外的王储,我们已经受够了伊凡七世所带来的动荡。”
弗拉基米尔猛地站起身:“母亲!”
奥莉嘉没有理会小儿子,她只是透过光屏看着缪宣,而这一刻她的眼神温柔至极:“阿列克谢,我赞同你的一切选择,但你也要知道,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你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你明白吗?”
“嗯,我当然明白了”缪宣笑起来,重复,“陛下,这个道理,我再明白不过的。”
“阿列克谢!”弗拉基米尔转向缪宣,他的表情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缪宣看着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温和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但是我是不会改变初衷的。”
“我曾见过一艘流浪在宇宙中的方舟,方舟上的人的家乡在天灾中毁灭,他们世世代代、穷尽一生都在追寻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在这片宇宙中,没有什么人会比他们更加困苦,但我认为,我会更适合他们的生活。”
“无穷的危险,陌生的宙域,动荡的环境,一刻都不允许停歇地前进,朝不保夕的脆弱生命……可是那样的日子是自由的。”缪宣轻声道,“假如我与你回去,那么接下里我大约就不能再走出莫斯科星了。”
女皇适时道:“是的,没错。”
“被拘束在一个地方一辈子,去背负整个乌萨斯的期待和责任,用一切换取克里姆林宫的权——这样的生活,我不愿意。”
缪宣看着弗拉基米尔震惊不解的神情,忽然就觉得小亲王有些可爱,于是他安慰道:“不同的人呢会有不同的选择,请不要为我难过或担忧,不论结果如何,这都是我选的道路。”
弗拉基米尔沉默地望着缪宣,他蹙起眉,神情逐渐冷峻,这表情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奥莉嘉一世则收敛了笑意,她垂下眼眸,轻轻地把玩着手腕上的蔷薇,良久后,她下定了决心。
“阿列克谢,最后一次,这一次,我以一位母亲的身份询问……”奥莉嘉轻声道,“你真的,不愿意回来吗?”
缪宣看着她,坦言:“是的,母亲。”
奥莉嘉直视着缪宣的双眼,她见过太多类似的湛蓝眼眸,但没有那一双能拥有与这相媲美的光彩。
太美了,太耀眼了,这样恣意放肆的灵魂,是克里姆林宫无法承载的。
“我好高兴啊。”奥莉嘉轻轻笑起来,她转动了手腕上的蔷薇首饰,真挚地道,“孩子,我好高兴啊,我从没有想过我竟然也能有幸遇到你,成为你的母亲——虽然我不适合这么说,但……”
“阿列克谢,我真是为你骄傲。”
缪宣没有说话,只用礼貌的笑意回应了奥莉嘉的赞美。
弗拉基米尔看上去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他大约以为险境已经过去,可以放松地规划接下来的安排。
而就在此时,航舰中的警报突兀地响起,宣告了外来者入侵的消息。
—————
两个小时前。
这是一艘正在伏尔加航线上逃逸的航舰,就在不久前,它刚甩脱了反叛军残党的追逐和骚扰,现在正在没有开辟过航道的宙域里抱头乱窜。
“公爵阁下!紧急事态!”
指挥台后的驾驶员猛地从光屏中抬起头,他看着身边已经失去爵位的公爵,面色惊惶。
萨尔蒂科夫就坐在副驾驶位上,他垂着头靠在椅背上,神色有些麻木:“我已经不是公爵了,你大可不必这样称呼我……怎么,是追兵吗?”
驾驶员:“并不是追兵,是……是殿下。”
萨尔蒂科夫猛地抬起头:“什么?”
“殿下正在被人挟持,殿下的卫队因在结束和反叛军的战斗而被歹徒趁虚而入,歹徒是通缉犯,是——”
驾驶员艰难道:“是阁下您不久前刚宣布的那一位,那个名叫阿列克谢的星际猎人。”
有那么一刻,萨尔蒂科夫不能够理解这位研究员的语言,他的心态本已经因为拖累了儿子,并且被流放而死去,但现在,这个消息让他不得不再次重新思考起来。
“阿列克谢……”萨尔蒂科夫喃喃,脑中闪过了那名骄傲又耀眼的青年,“他——怎么是他——”
“是的,阁下,殿下已经知道了他的血缘,而殿下对他没有防备!”驾驶员紧紧皱着眉,含恨道,“波将金将军与陛下正在和他们对峙!”
萨尔蒂科夫捏紧了手:“他想要什么!”
“……复仇。”驾驶员艰涩的道,“他要为父复仇,为伊万五世,为他的养父。”
萨尔蒂科夫沉默了,在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忆起了多年前的那一日,在那一天,他捏碎了伊万五世的喉咙,一切都像是一个轮回。
“他的养父……又怎么了?”
驾驶员低下了头:“因为您引起的追杀,他的养父因急病逝世。”
“看来他想要的东西里必定有我的头颅。”萨尔蒂科夫从座椅上站起身来,缓缓挺直了脊背,“我的外骨骼在航舰上?”
驾驶员:“是,您的‘冰霜狮鹫’,但您现在的身体状态——”
“没关系,可以自爆就足够了。”萨尔蒂科夫轻轻道,“返航吧,驾驶员,带我去我的儿子身边,也带我去见见那个失去了父亲的年轻人——你一定知道他们的坐标。”
驾驶员沉默地照做了。
“我的沃瓦啊,真是成长得太快了。”萨尔蒂科夫摩挲着手杖,喃喃自语,“自从他被那个忘恩负义之徒刺伤后,他就彻底摆脱了童稚,开始着手自己的势力;自从他遇到兄长后,他就,回莫斯科插手帝国事务;自从他以亲王的身份露面,他就懂得了责任,他选择了前线,却也没有放弃老师。”
“他真像奥莉嘉,不,他会比奥莉嘉成长得更快……奥莉嘉的眼力一直都比我好,她会选择沃瓦成为最优的继承人的。”
“阁下!”驾驶员又看向萨尔蒂科夫,带着些不安。
“你的主人是陛下吧?”萨尔蒂科夫朝他笑了笑,并没有责备的意思,“沃瓦还是太年轻了,他手中的权柄与陛下相比微不足道,我知道,你的行为都是陛下的旨意。”
“我会去穿上‘冰霜狮鹫’,我会带着它和这个世界永别,以早就安排好的剧本,告诉陛下,我会……遵旨。”
—————
舰桥内。
警报声响起,直接割裂了航舰内的宁静,系统第一个在意识海中汇报:【秒哥!入侵者只有一个人,是目标三!】
缪宣惊了,他没想到本来已经眼见着失败的任务还能出现转机:目标三?
系统:【没错!穿着外骨骼呢!但实力并不强——啊,这个公爵现在年纪一大把了吧?他肯定打不过秒哥你的。】
缪宣下意识抬起头望着光屏中的女皇,而女皇朝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缪宣:……
“陛下啊……”缪宣提起枪,颇有些无奈道,“我猜您的人生哲理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女皇沉默了片刻,遂欣然应诺:“是的。”
缪宣现在是真的开始心疼弗拉基米尔了,他怎么就摊上了这样一位娘呢?
弗拉基米尔并不知道缪宣的心理历程,但他也因为警报而紧张起来:“这是怎么了?是反叛军残党吗?”
“我穿着外骨骼,我去看看。”缪宣朝他道,“你没有什么反抗能力,你就在舰桥里别动。”
弗拉基米尔立即就想否决,但女皇紧接着道:“沃瓦,听你哥哥的话。”
“哥哥”这个词很好地安抚了弗拉基米尔,而且他也见过缪宣战斗的样子,他信任阿列克谢的能力。
缪宣大步走出舰桥,在即将离开的时候,转身朝弗拉基米尔挥了挥手,并在重逢后第一次喊出了他的昵名:“沃瓦,我走了,你要勇敢些,别怕。”
光屏中的女皇猛地抬起头来,她怔怔地盯着门边的青年,仿佛要从他的身上看出什么东西。
弗拉基米尔不明所以,他没有看到母亲神情的剧变,只是愣愣地点头:“好,我等你回来。”
缪宣离开了舰桥,弗拉基米尔低着头不想说话,而女皇也垂着眼眸,沉默地望着手腕上的宝石蔷薇花。
指挥室里又只剩下一片死寂,直到一声清脆的提示音自女皇身边响起。
弗拉基米尔条件反射地望向光屏:“怎么了?”
女皇双手交叠,抬起头来:“能量聚狙炮,已经运送到了涅日沃罗星域,随时处于可以开启的状态。”
能量聚狙炮,乌萨斯帝国最新型的武器,高速高精度,帝国至此一门,针对外骨骼战士特攻,一枪毙命。
弗拉基米尔一愣,随后不可置信地问:“您要做什么?!”
女皇的声音冰冷平静:“那位入侵者是叶夫根尼-西亚诺维奇-萨尔蒂科夫,他认为你被阿列克谢挟持报复,他从逃生的路上折返,为的是来救你——啊,他们相遇了,他们开始交手了,你的老师远不如阿列克谢,他将在十分钟后落败。”
弗拉基米尔张了张嘴,无数可能性在这一刻挤入他的脑海,但他脱口而出的却是一个卑微的:“求求您……”
“请不要这么说,沃瓦。”女皇习惯性地微笑起来,“现在,这应该是属于你的选择时刻,现在唯一能够打断这一场厮杀的人只有你。”
“阿列克谢一定会杀死萨尔蒂科夫,因为我的丈夫,阿列克谢的生父伊万五世,是被萨尔蒂科夫亲手扼死的!”
“萨尔蒂科夫曾是伊万五世的挚友,他愧对了自己的君主,他爱你,他补偿你,将你视作比我更合法的皇帝。”
弗拉基米尔听到自己的喉咙里溢出一个奇怪的音节,像是来自一个溺水的、濒死的可怜人。
“而现在,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罗曼诺夫,你听好了。”
女皇朗声宣布:“我以乌萨斯皇帝的身份,将能量聚狙炮的权限全权交给你,现在由你决定——选择吧,是射杀你流落在外的哥哥,还是射杀你忤逆弑君的恩师,或者无所作为,任由他们彼此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