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 寒刃映绯樱三十五

开战

“还疼吗?”那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再忍耐一下,我们就好了……”

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这个声音有些模糊,只能依稀让人听明白,但它一如既往的温柔,似乎就是故意的,想要让人彻底沉溺。

继声音后,温暖的感觉逐渐蔓延开,像是有人紧紧将他拥抱,这一次是触觉——接下里就是嗅觉和味觉,最后才是视觉。

织信宗岐清楚地知道所有的细节,因为这一切的一切他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也许是在梦里,也许是在那特定的、月圆的夜晚。

嗅觉恢复,清浅的气息浮起,谈不上多么香,但那是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味道,织信宗岐早就习惯了浓郁厚重的熏香,跗骨之俎般的恶臭唯有重香才能掩盖一二,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摆脱过这些令人厌恶的东西,浅淡的气息就像是雪水,将他充斥着血腥与恶臭的鼻腔澄洗。

和往常的气息略有些不同,这一次似乎还夹杂了淡淡的香,也许是花香?是樱花吗?已经到了樱花绽放的季节?

樱花的香味非常淡雅,也仅有将花瓣揉碎了碾出那汁液才能嗅到些许,织信宗岐早就忘了他上一次做这些事情是何时了,也许是在他幼年的时候?毕竟这种无聊的事情,他在十岁后就再也不在乎了,而自他成年后,他就算是想,也再闻不到正常的气味。

渐渐的,视觉恢复了,这声音和气息的主人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就和声音一样,视线像是隔着一层什么,织信宗岐只能透过模糊看到隐约的轮廓,此时抱着他的是一个青年男子,他的面目模糊不清,他身上应当是披着简单的衣袍,朴素得没有复杂的花纹。

而男人的背后则是个体积不小的房间,这种规格的建筑并不是平民能够居住的。

织信宗岐听到一种类似于野兽嚎叫的声音从自己的喉咙中溢出——准确的说这也不是属于他的喉咙中,而是属于某个逃逸的祭品。

这祭品找到了一个庇护他的人,他并没有滑入坠落的深渊。

织信宗岐吞噬过的灵魂与性命不知凡几,他并不担心有猎物能逃脱,因为所有缠绕上他污秽气息的生灵最后都会坠为妖鬼,直到腐朽成烂泥,最后将所有的力量都供奉给他。

他的力量是剧毒,没有什么东西能逃脱。

不,还是有例外的,比如说浅川家的那杆枪,那已经生出付丧神的长枪也许在神社中待过,一身洁净的力量清清凌凌,数年前曾反噬破坏了他的人偶。

浅川家的守护神么……那确实是非常美丽的神兵,现在应当藏在羽光氏手中?

不过现在那付丧神应当是做不到这一点了,他的领土已经扩张到了这种程度,世上将没有什么东西能再克制他。

就算是神灵应该也能吃掉吧?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神灵?

那轮廓模糊的男人似乎在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哄孩子一般,织信宗岐很轻蔑这种善意的安抚,但是这动作由这个男人做出来却并不令人讨厌。

“……好些了吗?”他轻轻地问,声音像是风一样擦过耳畔,“……就快了。”

周围的景象越来越模糊,最后像是水波一般荡漾破碎,终究陷入了一片黑沉,鼻尖越来越清晰的是织信宗岐最熟悉的浓香和腐臭,它取代了那清凌的气息,像是一种宣告——

梦境结束了。

斜靠在主位上的大名睁开了双眼。

落入视线中的是千变一律的奢靡内室,层层帘幕将这个空间割裂成无数藏污纳垢的鬼蜮。

有人跪在房门外,就是此人打搅了他的美梦——是智光明秀。

织信宗岐直起身,不耐烦地叩了叩刀柄,于此同时他座下一个俯首跪坐的小童缓缓起身,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庞。

这孩子的面孔几乎与织信宗岐幼年时一模一样,他未语先笑,看上去可爱极了:“父亲大人,那么我去了!”

织信宗岐朝这人偶点点头:“去吧,宗义。”

织信宗义,织信宗岐的“长子”,他将和普通的孩童一样逐渐长大,在“织信宗岐”这个身份衰老后接过织信家家督的位置。

他就是织信宗岐为自己的未来所准备的崭新身躯——虽然他换什么躯壳都没有区别,不论男女老幼,于他而言都是一样的。

男孩轻快地绕过层层帘幕,最后推开了内室的门,他站在那恭敬俯跪的将军面前,脆声道:“智光大人,父亲大人让你进来哦。”

智光明秀毕恭毕敬地俯首:“多谢大公子通传。”

礼罢,他缓缓起身,躬身进入充斥着浓重熏香的内室,层层的帘幕在他面前无声地掀开,像是地狱的大门次第敞开,叫智光明秀呼吸一窒。

当他走到最后一层帘幕前,在这里已经能隐约望到主座上身披铠甲的大名时,智光明秀再一次跪下了。

那幼年的大公子发出轻轻的笑声,像是轻蔑的嘲讽,他掀开帘幕,亲热地扑进父亲的怀抱:“父亲大人,我把智光将军带进来了。”

他的慈父便赞赏道:“宗义,你做得很好。”

智光明秀跪在座下,听得心惊胆战。

这些年来他追随主君南征北战,亲眼目睹了主君是多么宠爱他的长子,这孩子也确实不凡,小小年纪就得到无数赞誉,但每次智光明秀跪在他身前的时候都会有一种不祥的错觉。

不知为何,他本能地恐惧主家的这位年幼继承人。

“明秀,我不是说过今日不要来打扰我的么?”织信宗岐的声音并不洪亮,一如既往地温和亲切,从登上家督之位后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家主说话从来不需要用太大的声音。

智光明秀垂下头:“主公,最新的情报,针对我们织信氏的大名名单又增添了两家。”

这情报在智光明秀看来就是天大的事情,虽说反织信氏的包围网也不是第一次,但是这一次参与的势力实在是刷新了记录,光是看着那名单就叫人不寒而栗。

织信宗岐的声音仍然是那不轻不重的调子:“那么,是什么让你恐惧呢?”

智光明秀将头垂得更低了:“西北雪山森青氏,关西六国羽光氏。”

森青一族传承悠久,据说在雪山上练兵,他们的军队悍勇无人可以匹敌,还曾创造过三百人斩敌千人的奇迹;而羽光氏则在近年崛起,连年征战连下六国,无一败绩。

智光明秀对此非常警惕。

而听到他的汇报,织信宗岐还没什么疑问,反倒是大公子先失笑了,孩童偏向尖锐的笑声在奢华的内室中回响,竟显得有些阴森。

“森青?是连年歉收的森青?他们有粮草参战么……还是说他们想要以战养战,去抢劫盟友的土地?”

点评完森青,大公子又玩笑一般说起羽光:“关西羽光氏……这倒是不错,他们是不是有很多厉害的名将?羽光大名也养了一支火枪队,真有意思,父亲大人,我想去会一会他们。”

“你还太小了。”织信宗岐轻轻笑了笑,“很可惜,你的愿望大概要落空了,毕竟等到你长成,羽光和森青将不存于世,他们联手又能如何?不过是一群妄图击败老虎的兔子。”

织信宗岐顿了顿,补充:“不过关西羽光氏倒是有趣,征战八年从无败绩?我要羽光氏所有将领的详细信息。”

听到主君的命令智光明秀反而松了一口气,能有命令这就意味着他的行为并不算大错,他连忙领命,正要退下的时候又被叫住。

织信宗岐摩挲着腰间的佩刀:“羽光氏中应当有将领是用枪的,这一点你注意一下。”

“父亲大人想要神兵了。”大公子笑嘻嘻地补充,“羽光家藏着好枪。”

“对了,再给京野带一个口信吧。”织信宗岐起身,大步走下台阶,“我曾让他去找一只妖鬼——妖鬼还保有人类的外形,被拥有灵力的人类收留或收服,每隔半年遇到满月夜时会逆生骨骼——京野到现在也没有给我准信。”

京野是指京野忠次,他同样也是织信氏的一员大将,他负责的方面主要是暗杀护卫与情报等,同时他也负责神秘侧的事务。

但是听着主公笑谈京野的姓氏——要是不能尽快交上令主公满意的答案,京野……怕是得死了。

智光明秀只觉得浑身发凉,一种兔死狐悲的味道登时就浮上心头。

“是!”他大声回答,随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奢靡的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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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温回暖,春日的到来伴随着晴朗的天气,出羽氏姬君的婚礼顺利举行,这成为了出羽领土上下共同庆祝的一件盛世。

这一年是相对平缓和谐的一年,出羽氏不动兵戈,边境上来来往往的皆是各国的使者,有关织信氏的情报被和谐共享,大家一同唾弃共同的敌人,虚伪的感情迅速升温。

羽光忠正一面写着肉麻的信回应这些同样亲热的来函,说实话他的文化水平还不足以应付动不动就赋诗的大名,不过这些大名附在信件上的诗词到底是不是他们亲笔撰写的还有待商榷。

于是羽光忠正毫不犹豫地找枪手去了,他没有时间花费在这些事情上,繁忙的内政足以令他停不下来脚步,而当人的脑海被繁琐的事情堵塞时,乱七八糟的感情就能归于平静了。

也是在夏日来临时,刚嫁人的羽光宁宁就传出了喜讯,她孕育了新生命,别的不说,喜上眉梢的和泉重礼当即就给未出生的孙辈取好了姓名,女孩就叫夏妃,男孩则叫重义。

与往年相比,这一年的秋季固然也算不上大丰收,但略有盈余,稍微充盈了一下羽光忠正那怎么都不大满的仓库。

在没有军队动员的情况下,羽光忠正更倾向于薄税养民,但他毕竟还是要征战天下的人,手中不能停止练兵,同时精贵一些的火枪队也要好好训练。

火枪部队已经在长年的征战中体现出了它的价值,而羽光氏接下来的敌人是织信,火枪队伍的意义就更重要了。

明明是平和的一年,但军队中的气氛却越发紧张,往年还有不断的胜利鼓舞人心,而如今他们羽光终于要准备攀爬织信这座高峰了,所有的将领对此都是既期待又惶恐。

织信氏已经占据了这片大陆上的大部分的领土,当第二次包围网宣告破裂后,织信大名织信宗岐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人了,而要是这一次的围剿再失败,那么这个国度将迟早将成为他宝座下的所有物,届时偏远的北方与关西都无法幸免。

参与联战的势力大大小小约有十五家,其中最特殊的大概就是佛门,僧侣们充当起大名之间的信使,他们痛斥魔王的恶行,为沦落入地狱的百姓诉说冤屈。

这些僧人绝大多数都是身怀灵光的非常人,哉雪和他们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羽光忠正也不干涉,自从出羽家大业大后他就很少会再去询问哉雪的意见,也仅有缪宣还跟着这禅师学乐。

今年的寒冬与新年一同抵达,在这乱世中,羽光领地上下过了一个难得的和平好年,羽光忠正整合好了他的军队,同时也受到了其余盟友的祝福。

在来年早春,一件突发的事情彻底引爆了整个反织信联盟,为他们戴上了正义的冠冕——居于深宫中的皇室君主竟然借祈福巫女之手传出敕令,召集天下英杰前来讨伐忤逆不仁的织信氏,敕令中不仅泣诉了织信宗岐十大罪行,还明晃晃地用魔王代称,彻底坐实了织信宗岐的恶名。

缪宣在看到传抄的敕令时是有些迷惑的,在他看来这东西在当年烧佛寺的时候就该流出,既然当年这上皇退缩了,那么如今也没有鼓起勇气的理由,这事情怎么看都和大名的联盟脱不了干系。

而织信宗岐对此的回应则更加干脆——在敕令传出后,上皇立刻染病,随后在三月内病重不治,所有服饰皇室的侍从侍女以及为皇家服务的巫女法师们全部殉葬,皇后同样染病香消玉殒,而年仅两岁的皇太子成了新的皇帝,织信宗岐亲手将他抱上皇位。

事已至此,讨伐魔王的征战再也没有迂回的余地了,在樱花彻底零落的时节,各地的军队踏上了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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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宣看着手中的信件,欣慰地松了口气,而坐在他身边的和泉重光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了。

实际上信件的送达时间是经过延迟的,宁宁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生产了,她顺利生下了一个男孩,母子均安,这个孩子自然也就预定了他未来元服将得到的大名,和泉重礼。

羽光忠正坐在营帐中的主位上,他手边还放着堆成了一座小山一般的信函,不过他现在没有心情去看这些东西,他只是懒散地斜在位置上:“重光你是长兄——这孩子是和泉家下一辈的第一个孩子吧?”

和泉重光一脸傻笑:“是的!我有孩子了!”

羽光忠正点了点头,“宁宁一切都好,龙枪你也可以放心了。”

在这个时代,女性生育的风险实在不小,就算宁宁贵为公主也难以保证她的平安,缪宣确实是放下了心:“那么接下来我们需要在意的也只有接下来的战役了。”

大名们的联合军队早已纷纷离开各自的领地,羽光氏的军队也一样,羽光忠正一如既往地亲自带队。

他们这一次的目的地是关西以北的小国稻中,这个国家本身并没有多大的势力或者领地,但是它与织信氏的地盘直接接轨,极有可能成为织信氏南下的顺路战利品,稻中的国主没有任何多余的选择,他只能够接纳反织信联盟的西南方大势力们,任由他们在稻中的土地上集结。

针对织信宗岐的包围网是从各个方向向内逼近的,羽光氏参与了西南方的作战,而同时在北方和东南方也同样会有军队入侵,三方协力逼迫位于中央的织信氏。

一旦他们的包围网成功了,那么坍塌的织信氏将成为一块巨大的肥肉,供众位大名瓜分。

假如失败,那么谁也谈不上什么未来,但假如成功,羽光忠正也有自己的打算:他不会沾染织信氏分崩离析的领土,但这一路北上经过的国家他将毫不犹豫地笑纳,届时织信氏的土地上多方势力撕扯,而他只需要稳扎稳打即可。

羽光忠正没有这个时代大名的毕生梦想,他对上洛没有任何兴趣,更范不着为此专门跑一趟京都。

营帐外响起喧哗,很快就有士卒带着来自其余势力的使者拜见,这些使者大多都是僧人,而羽光氏的使者也不例外,代表羽光忠正的人正是哉雪禅师。

比起早已驻扎入稻中的军队,羽光忠正因为领地遥远的缘故落后了不少,他人还在路上,但稻中边境的小规模的斗争已经开始。

大概是因为总攻的时机还未到,而上了头的盟友又蠢蠢欲动,于是阵前斗将就成了最好的方法,驻扎在稻中的大名已经轮番让手下的干将叫阵,然后连送三个人头。

羽光忠正听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即便使者还在堂下,他也毫不掩饰地反问:“那群人是傻子么?为什么要用最不痛不痒的方法去试探?然后助长了敌人的士气?”

使者是个僧人,偏偏还是只会口中念佛的那种,他嗫嚅着,说不出话。

羽光忠正的风格就是稳扎稳打、动辄雷霆,这群盟友的行为让他有些费解,他皱了皱眉:“驻守在稻中外的织信将领是谁?”

这个问题使者会,他立刻回答:“是京野忠次,是魔王旗下残忍的天魔,他残杀了许多无辜的人!”

羽光忠正嗤笑:“……嚯,真了不起。”

关于这位将领的情报羽光忠正也收集过,只不过他的情报正常一些,不存在什么“魔王”或者“天魔”这样神魔化又没意义的修饰词,他的嗤笑是对着盟友和这僧侣去的,虽说他并没有对盟友抱有太大的希望,但是这件事情将他的预期再次拉低。

比挑战大魔王更令人讨厌的……大约是在打魔王的同时,带着一群会拖后腿的傻队友?

羽光忠正挥推了使者:“希望我的盟友不要全都是这种货色,他们听起来简直就是织信宗岐派来的间人。”

将领们哄笑,羽光忠正则下达命令:“我们加快速度,两天内必须赶到稻中,然后在稻中外休憩结束后再整队。”

羽光忠正想了想又下令道:“不能在士气上低人一等,这个京野忠次必须败在斗将上,我们要赢得漂亮——龙枪!我可以把他交给你么?”

缪宣起身领命:“是。”

“好!”羽光忠正也起身,“火枪队跟在我的亲卫营后,随时待命,所有人听令,一刻钟后动身。”

将士们领命回到各自的队伍,营地中的士卒纷纷开始预备行军,缪宣的职责比较复杂,这一次他统领的是骑兵队伍,辅佐他的副手尽职而精干,早就安排好了一应事务。

营帐已经被纷纷收拢,刀鬼抱着刀走到缪宣身边,战场上的流矢伤害不到他,他并没有披挂铠甲,似乎有什么事情在困扰着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拉了拉缪宣的衣袖:“我要,离开几天。”

缪宣一愣:“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刀鬼一向是沉默安静的,他外出所为的只有两件事情,一是斩鬼,二则是寻找那个吞噬了他一部分魂魄的魔神。

“上一次骨头长出来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刀鬼轻声道,“那个东西的位置。”

每隔半年刀鬼的骨骼都会逆生一次,这些骨骼固然可以成为覆盖在表面的铠甲,但是一旦累积反而会对刀鬼造成更大的伤害,每次逆生都需要再将骨骼敲碎,这个过程是非常痛苦的。

这么多年来刀鬼一直都在忍受这种磨难,然而他北上数次,一次都无法找到魔神的踪迹。

缪宣:“你已经能感觉到了吗?!”

“是的。”刀鬼点点头,露出有些困惑的神情,“感觉越来越清晰,它还在更远的北方,一直在移动……它的味道很臭又很香,很难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