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羽光忠正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龙枪,一时间他甚至开始怀疑是自己出错了还是被人暗算了。
眼前这个人,即使穿着女性的衣裙也能轻易看出面前的人是位俊美的男性……龙枪当然还是龙枪,但是他穿着的却并不是羽光忠正最常见的铠甲,而是一身雍容华贵的长裙。
这应该就是这个时代最奢华的衣着吧?这种名为十二单的衣服在羽光忠正的印象里只有昂贵二字,而且老长老长拖在地面上,一层叠着一层,一看就累赘。
但是当它被披在龙枪身上时,却与羽光忠正曾经的印象却截然相反。
龙枪颀长高挑的身材让长裙铺缀的弧度延长,而柔软的衣着又将他一向掩藏在铠甲下的温和披露,曾经的锋锐和冷硬被软乎乎地削弱,剩下的只有包容与温柔。
这是龙枪独有的特质,也只有拥有这种特质的龙枪才能成为守护他的师长。
羽光忠正知道龙枪有一副完美非人的面庞,但他从未想过这张脸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
就像是……突然打破了什么一般。
“总之!”缪宣的声音打断了羽光忠正的思绪,“大约再过六天我就能抵达现在的边境线,这一次成功地将宁宁带了回来,她的身体很不好,我会先将她送到哉雪禅师的寺院,随后再回到前线。”
羽光忠正拧巴了一下漫天乱飞的思绪,迫使自己认真地回答:“好的,需要我来接你们吗?现在天气越来越冷,路不好走吧。”
听着这话缪宣心里还挺欣慰,颇有一种孩子长大了的感慨:“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了。”
羽光忠正胡乱点头。
缪宣笑了笑:“那么我先离开了,一会儿还要赶路……晚安。”
熟悉的排斥感把羽光忠正踹出了龙枪瑰丽的梦境世界,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痛苦的学习后睡着,而是突然清醒,从床榻上起身。
无雪的夜晚月色明亮,羽光忠正坐在被窝里揉了揉眉心:“几句话就走了……什么啊,全都在惦记那个‘宁宁’公主。”
羽光忠正只认他在未来的姐姐,这位宁宁公主于他而言就是一个陌生人,大约还有一点点的反感——来自龙枪的不公平待遇。
不过这幅身躯原本就是人家的弟弟,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小女孩似乎对弟弟也很关心,再加上她身体不好……综合来说,羽光宁宁在羽光忠正的心中就约等于易碎的珍贵瓷器。
羽光忠正重新躺下,出神地望着窗户外朦胧的光影。
……实际上龙枪也没有全都围绕着那个“姐姐”,他最后还是道了晚安的……还有六天,早一点去边境线等着好了……一跑就是好几个月,全天下也没有这样的老师……
混乱的思绪酝酿在睡意中,羽光忠正再一次睡着了,但这一次他却做梦了。
梦中的逻辑与他的思维一样不成脉络,他似乎是走在樱雨纷飞的道路上,周围是熟悉的街道,那是千绯樱町的街景。
羽光忠正模糊地知道自己这是在做梦,不过他的感觉非常好。
空无一人的现代街道到头了,出现在尽头是陌生的高耸塔楼,它高大古拙,气势逼人,正是只属于大名的天守阁。
功成名就吗?不愧是梦啊……
羽光忠正推开了天守阁的大门,随后一步步走上门内旋转的阶梯,楼道周围开着现实中的天守阁绝对不会出现的窗户,樱雨顺着柔风落满了窗棂。
随着羽光忠正的登顶,周围的气息也发生了变化,花香味中掺杂了别的气息,让原本轻盈甜美的味道渐渐沉淀,仿佛无形的河流涌出,将少年彻底包裹。
天守阁顶楼的大门悄悄打开了。
无数重帘幕被卷挟着花雨的风掀起,露出后面一个背对着他坐着的人影,那似乎是一位穿着繁复长裙的姬君,腰背挺得笔直,自然垂坠的长发上没有任何装饰,像是漆黑的瀑布。
这就是……我未来的妻子吗?
羽光忠正看着自己走到她身后,他拂起她的长发,吻在她修长的后颈上。
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回来了?”
这声音让人分辨不出是男是女,羽光忠正只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拥有能让他交付身心的放松与归属。
一切都是这么虚幻而美好,这感觉就像是飞在天上,身边是软乎乎的云朵,一层层裹缠在周围,像是拥抱又像是爱抚。
“我回来了。”
羽光忠正听到自己这么喃喃地说,不知何时地板上已经铺满了厚重的衣料,小袖和长袴在唐衣上交叠,羽织散落在帘幕下。
公主的手落在他的后背上,这和普通女子的手似乎不一样,格外修长的手指和虎口似乎都有茧子……
怀抱中的身躯虽然温暖却并不柔软,掌心下似乎是平坦的胸膛……
羽光忠正此时此刻终于稍微清醒了一点,他垂下头,看到了一双水雾迷蒙的湛蓝色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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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泉重光一路火花带闪电,踢踢踏踏蹦上了他大哥居住的塔楼。
这大哥和他可没什么血缘关系,但和泉重光对他的敬仰和崇拜却更甚于对自己的父亲,毕竟他的父亲可没有年纪轻轻就斩落后田大名狗头的实力,更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犬千代哥!我听说你要去五川消灭盗贼了!这一次我要和你一起去讨伐!”少年兴奋地一边跑一边喊,“我也要领兵出阵,犬千代哥——不!忠正大人!”
和泉重光喊完了才反应过来他的大哥已经有大名了,平时应当更尊重一些称呼他才对。
熟悉的拉门后似乎有脚步声响起,和泉重光赶紧在门外跪坐下来,嘿嘿嘿摆出一个不标准的士下座:“让我去吧让我去吧!我也很厉害的我的剑术已经出师了我——”
“闭嘴。”
冷硬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和泉重光讶异地抬头,看到了他大哥糟糕至极的脸色。
不仅如此,他的衣着也很凌乱,像是随便披了一件衣服就出来……难不成之前还在睡觉吗?是被他吵醒了?
和泉重光怂怂地:“忠、忠正大人……?”
“我知道了,我会带着你,你先下去。”羽光忠正的声音很压抑,“快滚。”
“哐!”
羽光忠正说罢就在和泉重光面前摔上了门,动作快得让和泉重光误以为他的鼻子也要被夹进去。
难道我这是搅人清梦了?和泉重光瞅了瞅天色,惊疑不定地挠头。
按理说这个点犬千代哥应该连日课都做完了,竟然还没起床吗!这是浅川老师不在所以睡懒觉了?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得到肯定回答的和泉重光心虚又快乐,他猛得记起自己还没佩戴铠甲,于是像是一只狗子一般撒欢跑了。
几刻钟后,和泉重光牵着自己的马来到了校场,出乎他预料的是羽光忠正已经在那里了,他看起来仍旧面色凝重,更恐怖的是他的发梢上还有快结霜的水滴。
和泉重光:“犬、犬千代哥?”
羽光忠正睨了他一眼,和泉重光后退一步:“忠、忠正大人?你这是……”
“去河里洗了个澡而已——我们即将出发,快归队。”羽光忠正单手按着后颈微微扭头,骨节活动的声音清脆骇人,“好好跟在半兵卫身边,脱队了我不会管你的。”
和泉重光老老实实:“是!”
数十人的小队伍早就集结完毕,羽光忠正如今的亲兵都是在那五百人中选拔出来的老兵,又经过跟随他经过后田一役的奔袭,战斗力和忠心都得到了保证。
而羽光忠正也确如他所说,根本就没有特殊照顾和泉重光,在确认队形后立刻就开始赶路,踏着大道直奔闹匪患的五川。
这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当真是兵贵神速,和泉重光勉强坠在安藤半兵卫侧后方,好容易没有掉队。
五川曾是属于出羽的城市,小小的城镇周围连接着平原地带的小森林,强盗们便藏身在林中,这一代的匪患已经闹了不短的时间,而针对这一点,羽光忠正早就做好了完备的部署。
这些山匪根本不成气候,除了残忍外一无是处,和泉重光眼睁睁看着整支队伍一路杀入树林,势如破竹,盗贼的防御脆得就像是纸。
和泉重光在道路上还能跟紧队伍,此时一旦开始厮杀就顿时落了下风。
不论是出手狠辣还是对敌娴熟,初出茅庐的少年都远不如上过战场的士兵,于是他只能落在后面简陋,但既然前方有这样悍勇的军士,后方还能剩下什么漏呢?
这一群盗贼确实是乌合之众,他们的寨子也没有什么有效的防御措施,在羽光忠正率人轻易砸破大门后,他顺势放了火——寨子外面还环着结冰的河,这让羽光忠正连放火都没有后顾之忧。
一片火光中,和泉重光有些麻木地站在原地,他周围全是断肢残骸,有人的也有马的,忽然后方的火焰中闪过一道人影,和泉重光立刻高举起刀。
“不要杀我!武士大人不要杀我!”这人立刻跪倒在地上,“我是绑来的商人!我只想逃命!”
这人穿的确实不错,和泉重光的刀微微一凝:“你是从哪里来的?”
商人膝行上前,伸手掏向自己的胸口:“我有证明!请您看一看我的——啊!!!”
他已经没有机会掏出自己的证明了,羽光忠正不知何时纵马跑来,与此同时他手起刀落砍下了此人的头颅。
和泉重光目瞪口呆:“犬千代哥!他是被绑来的商人!”
羽光忠正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是有些嘲讽的嗤笑:“商人?”
他又挥了一刀,太刀从上而下径直将尸体劈成两半,露出了这所谓商人怀里的东西——根本就没有什么证明身份的书信或者信物,只有一柄颜色诡异的短刀。
“此人也是盗贼,他会在靠近你的时候杀人夺马逃命。”羽光忠正冷硬道,“看到了吗?他的刀淬了毒。”
和泉重光看着羽光忠正被血点染红的侧脸,说不出话来。
“下不去手杀人就别再跟着我出来剿匪。”羽光忠正一扯缰绳,“以后也别想上战场的事情。”
说罢羽光忠正策马离开,匪寨还没能完全攻陷,他像是嗅着血腥味而来的狼,势要将所有猎物都咬死。
滚烫的鲜血迸溅在洁白的雪地上,燃烧在房屋上的火焰照亮了一地的尸骸,羽光忠正重新聚集队伍,清点人数,确认战损。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在他的眼眸中倒映出赤红的光芒。
此次剿匪他们得了大胜,己方仅有数人轻伤,敌方无一生还,但喜悦的情绪却并没有感染到所有人。
士卒们自然是喜笑颜开的,和泉重光理所当然会感觉到挫败,但羽光忠正不知为何脸色就没好过,而安藤半兵卫是看出了顶头上司糟糕的心情,不敢表现出笑意。
统计赃款、找到真正被绑来的妇女、清点死亡盗贼人数等收拾残局的活最繁琐,这种事情一向是浅川宣包揽,这一次则被扔给了士卒中文化程度最高的安藤半兵卫,自认为没什么贡献的和泉重光也自告奋勇来帮忙。
两人忙前忙后好一会儿才弄出了点头绪,安藤半兵卫指挥士卒运送赃物,而和泉重光则去汇报。
火焰已经渐渐熄灭了,和泉重光在一片灰烬中找到了似乎在出神的羽光忠正。
“忠正大人……我们已经统计好了,掳掠来的妇人总共有七人,金五两,钱两贯……”和泉重光怂怂地汇报着,而羽光忠正仍然保持着出神的姿势,似乎没怎么在听。
剿匪而已,这么多年来大大小小的匪患他已经处理了数十次,次数仅次于斩鬼,这么大点的寨子也不可能有大丰收,羽光忠正还真的不在乎搜到了多少钱。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刀,刀锋上的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了,隐约能看到美丽的刀纹。
刀纹……龙枪的枪尖上也有龙的纹路……
羽光忠正一把按住了自己的脸。
和泉重光在旁边询问:“犬千代哥……你怎么了?”
羽光忠正抹了把脸,下意识捏了捏自己滚烫的耳根:“没什么,该回去了。”
“可是你今天……是早上被我吵醒了吗?”和泉重光小心翼翼,“还是昨天做了噩梦?”
羽光忠正:“……”
羽光忠正:“下次剿匪不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