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宣:想不到我还有说故事的这天
缪宣从未想过杀死这个世界的目标三。
这并不是指他不想弄死芬里尔,而是因为,目标三包括了芬里尔以及他的副人格,提尔。
在这个魔法存在的世界中,诞生于同一具生命体的两个人格有着巨大的差别,不仅仅是性格差距、记忆分割,更是包括了不同的眼眸瞳色。
芬里尔暴虐残忍、弑杀虚伪,而提尔却纯真善良,连心智都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孩童。
缪宣对双重人格并不了解,但他猜测这件事情的诱因也许正是不幸的童年,在霍尔德尔记忆的深处,那个被所在笼子里的孩子在他出现前就已经把自己分成了两半,那个时候他们不分主次,轮流出现,像是日和夜。
随着这个孩子不断地长大,芬里尔一步步成为主导,而提尔就此被压制沉睡,完全成为了附属。
芬里尔厌恶这个软弱的自己,他一直有着剥灭提尔的念头,碍于缪宣才从未实施。
上一次提尔出现的时候……缪宣轻轻叹了口气,看向坐在床沿上那个惊讶地打量自己的……少年。
提尔的表情看起来是这样青涩稚嫩,即使是使用着芬里尔的面庞都丝毫看不出成年感,他瞪大了双眼,茫然的神情中隐约掺杂着一点惶恐:“哥哥……芬里尔哥哥他受伤了吗?”
对这孩子而言,缪宣是他的“哥哥”,芬里尔是“芬里尔哥哥”,至于他真正的血亲兄长,则被他称呼为“大哥”。
提尔只隐约知道他的血亲兄长死于意外,缪宣从未和他说过真相。
“芬里尔他……不小心划伤了。”缪宣随口扯了一个理由,他帮这孩子清洗掉身上的血迹,包扎好了他脖颈上的伤口。
提尔乖乖点头:“原来是这样!我睡了几年?哥哥和以前看起来不一样了呢!”
缪宣:“……”
缪宣勉强笑了笑:“两年。”
提尔沉默了,他抬头望着缪宣,翠绿的眼眸中波光粼粼,仿佛是这世上最清晰的镜子,能倒映出天下所有的阴暗。
这样浓浓的碧色,再一次印刻在缪宣的记忆中。
“两年吗……”提尔的双唇颤了颤,“芬里尔哥哥……不喜欢我对不对?下一次……我会不会,直接消失了?”
缪宣在心中叹息一声,他蹲下,让自己的视线同坐着的提尔持平:“提尔,只要我还在,我就不会让你消失。”
笑容重新出现在少年的面孔上:“谢谢哥哥!哥哥能帮我给芬里尔哥哥传话吗——我会很乖的!不要让我走。”
提尔只有孩童的心智和记忆,他最依赖的人就是哥哥、大哥和芬里尔,在他的记忆中,芬里尔永远都是那个会在黑暗牢笼中庇护他的人。
假如两个人格真的开始敌对,提尔的结局只有一个。
这一次芬里尔让提尔醒来也不过是事出有因,他日后一定会继续压制自己的副人格,缪宣不知道提尔能活到那什么时候——也许在芬里尔死前他也只有十岁。
这一次这孩子好不容易醒来了……
“提尔,和我出去走走吧?”缪宣摸了摸他的头,“去一些……我还算喜欢的地方?”
那双翠绿的眼眸中立刻荡起灼人的光彩,淡淡的红晕爬上了少年的面庞。
“去哪里!”提尔兴奋地抓住了缪宣的袖口,“可、可以吗?会不会给哥哥带来麻烦?芬里尔哥哥不希望我到处乱走的吧?”
这么一想这个孩子又紧张起来:“要、要不然就不走了吧?哥哥陪着我……可以吗?”
看这忐忑的小眼神,缪宣摇头失笑:“来吧,别管芬里尔——这个世界上,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
—————
圣苏卡,城墙边靠近圣安珀的边城区。
圣苏卡就在圣安珀城边,它们紧紧挨着彼此,千百年来都是一样的兄弟之城。
然而,圣安珀就要死了。
那黯淡的日轮正在苟延残喘,谁也不知道它合适会坠落,居住在圣苏卡边城的人几乎就和圣安珀居民一样,一同目睹了这辉煌的日轮逐渐熄灭。
一道城墙分开了他们,也分开了生与死,绝望和绝望前的苟活。
在这个世界的大城市中,越是靠近日轮的位置就越是优越,但凡有那么一点社会地位,没有人乐意待在边城区域,尤其是靠近圣安珀的边城区。
于是这块地方就成了鱼龙混杂、藏污纳垢的角落。
这是一间地下酒馆。
时间还不到最热闹的时候,这间小酒馆里只有零星几人,光线昏暗。
酒馆背后的人来历不但,于是这间小店就在边城区站稳了脚跟,接待佣兵、走私者、逃犯、赌棍……它不问来者性命身份,但也简陋至极,只提供硬邦邦的黑面包、酸涩苦口的麦酒,以及带着点腐臭味道、来源不明的烤肉。
木门上的铃铛闷闷地响了几声,妖艳的老板娘无聊地撩起了眼皮:“两位好,喝点儿什么?”
两名佣兵打扮的男人在角落边的小桌子旁坐下,这样打扮的人一天下来没有一百也有九十,直到其中一人掀起了兜帽,蒙着面的上半张脸。
老板娘一对上他翠绿的眼眸,脸上的无聊登时就消失了,一声矫揉造作的“哎呦”后,她殷勤地快步走来:“原来是您呐!好久没见到您来了,这可要好好喝一杯。”
说着老板娘就把视线移向了另一个佣兵:“这位大人真是面生,不如也喝一杯?”
面生的佣兵闻言似乎怔愣了一下,他下意识伸手揪了揪身边人的袖子,小声道:“大哥,我也想喝酒。”
老板娘讶异地睁大了双眼,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这么青涩的孩子了,忍不住仔细看了看他的脸,感慨道:“好俊美的孩子!不愧是您的兄弟呢,一模一样的绿眼睛!”
“小兄弟,要不要尝尝当一个真正男人的味道?”老板娘娇笑一声,意有所指地挤了挤胸部。
提尔登时就羞红了脸,他紧张地扯着缪宣的袖子:“哥、哥哥!”
缪宣啼笑皆非:“夫人,请不要戏弄这孩子。”
“哎哟我的大人呀,男孩总是要长、大、的!”老板娘扑哧一笑,娇媚地横了缪宣一眼,转身去端酒。
看着女人端着酒来来去去的丰满背影,提尔又凑近了缪宣一点,小声问:“哥哥,那位夫人在说什么?”
“没什么。”缪宣端起两倍酒杯,分别嗅了嗅,“能喝,喝吧——不过这里的酒味道并不好。”
提尔腼腆地笑了笑,乖巧地捧起了面前的酒杯,然后差点吐出来:“呃!好酸!”
缪宣端起啜了一口,熟悉的酸涩味道一点都没有变,他就着这杯酒慢慢喝起来。
提尔第一次离开圣安珀,正是看什么都新鲜的时候,他学着缪宣的样子一点点咽酒,大大的翠绿色眼眸中倒映出这个地下酒馆的内内外外。
“哥哥,原来这里就是你最喜欢的地方吗?”
缪宣:“再过一会儿人会越来越多,看着这些人——会很有趣。”
“嗯!”提尔点点头,过大的弧度差一点把他的兜帽颠下去,他自以为隐秘地挪了挪,蹭到了缪宣身边。
两人在这又脏又乱的小酒馆中看着不断有人推门而出,他们中有走私者、有佣兵、有普通的农民工匠……数不尽的新面孔,不新鲜的老故事。
提尔从未见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人,他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从“农民怎么种地”、“走私者是什么人”到“他们也喜欢这里吗”、“芬里尔哥哥就是管着所有人的总督吗”……
所有的问题缪宣都一一回答,他的态度非常认真,并不会应为这些知识尝试而敷衍了事。
缪宣不会喝醉,他就这样一杯杯地续酒,而提尔仍旧捧着最开始的那一杯。
慢慢的,入夜了,得空的人越来越多,酒馆终于挤满了各色各样的人,昏暗的光线内全部都是大声的喧哗,劣质食物的香气中混着淡淡的血腥味与腐臭味,几场斗殴接连爆发,又很快被处理,老板娘像是蝴蝶一般飞舞在人群中,媚眼如丝。
提尔看得眼花缭乱,这充满了鲜活生气的场面是如此吸引人。
缪宣明白他的感受,就在此时,他看到了一个推门而入的人手中抱着一个有着半圆面乐器的人,忍不住笑了笑:“……是吟游诗人。”
“吟游诗人!”提尔只在书上看过这种人,此时他既兴奋又期待地看着门口。
对于边城区域来说,吟游诗人是很少见的,喧闹的酒馆安静了一些,人们催促着抱着琴的男人,纷纷等待着他助兴的歌曲。
吟游诗人也不再废话,他当即就站到了酒馆正中央的c位上,轻轻拨动了琴弦。
虽不悠扬但流畅的歌声从他的口中吐出,那是歌颂光明神降下日轮的诗歌,也是所有吟游诗人都会的调子。
老板娘斜斜靠在柜台边,随着歌声荒腔走板地哼唱,酒客们听着歌声中辉煌的日轮,竟然有几个汉子落下泪来。
“哥哥。”提尔突然轻轻问道,“哥哥,圣安珀的日轮真的要落下了吗?”
缪宣:“……是的。”
“他们……是因为这个而在哭泣吗?”提尔又问。
缪宣叹了口气:“不仅如此,他们是圣苏卡边城的人。”
亲眼所见的是陨落的太阳,高高的围墙挡住了所有渴望逃命的百姓,血腥的气息日日从狼牙飘来,最初是哭喊哀求,到了如今只剩下无尽的沉默。
即将落下的日轮就像是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死亡,那令人惶恐的死期一步步逼近——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偏偏边城区又都是没什么社会地位的群众,他们注定了是会被牺牲的第一批,连看着日轮自我欺骗都做不到。
兔死狐悲?前路迷茫?庆幸不已?
没有人知道。
提尔明白了一点:“他们是担心圣苏卡的日轮也陨落吗?”
缪宣将手中的酒喝尽:“也许吧。”
吟游诗人的歌曲结束了,他灌了一杯酒,开始了第二首,这一次他唱的又是广大人民群众耳熟能详的曲子。
歌颂的是几位英勇的骑士,他们战功累累,他们平定叛乱。
然而这首歌却并不像是第一首那样让人喜爱,酒馆中的氛围渐渐变了。
提尔敏感地捕捉到了这点,他有些紧张地靠近了缪宣:“怎么回事……”
缪宣按住了这孩子:“这首歌曲在歌颂平乱城市,战乱城市是曾经陨落的圣西亚,叛乱的起因是因为外墙的人想要进入内墙。”
圣西亚在陨落前曾爆发过一次恐怖的战乱,临近城市几乎被乱民冲垮,从此以后为了控制光明防线,圣路弥尔这才设立了镇守防线的边境总督这个职业。
也就是说,被日轮放弃的城市,在这个世界的文化认知中,是活该被抛弃的。
光明神放弃了他们。
哭声渐止,人们的表情逐渐变化。
终于,一个喝高了的汉子将手中的酒杯一砸,疯道:“住口!别唱了你这个女表子!光明神保佑那些骑士老爷可不保佑我!这日轮就让他落下!”
新的斗殴瞬间爆发,吟游诗人大概走过不少地方,竟然也有几手,他动作极快地窜到了老板娘身后,而裹乱的汉子立刻被人扔了出去。
酒馆中的斗殴很快被制止,但这里的环境已经不再适合卖唱了,吟游诗人眨眼就溜了,谁也不晓得他是怎么跑的。
缪宣倒是清清楚楚看明白了他的逃跑路线,不过这歌手与他也无关,他又续了一杯酒。
这间酒馆的老板娘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不过缪宣每次来都是千杯不醉出手阔绰,再加之外形优秀,因此才格外得老板娘的青睐。
提尔也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那一杯喝完了。
但他的神情看起来却并不是那么开心:“哥哥,为什么……会有人想要让日轮陨落呢?”
缪宣:“……”
好问题,你芬里尔哥哥的毕生愿望也是这个。
“他也是光明的子民对不对?”提尔回忆着那个被扔出去的汉子,困惑不已,“他有这棕色的头发和眼睛呢,难道会有人不喜欢光明吗?”
“不,他并不是不喜欢光……”缪宣叹了口气,“是因为别的原因。”
提尔仍旧是不可思议:“什么?”
这一次的回答,让缪宣犹豫了很久:“曾经我也不明白这些事情,但是……”
他终究还是说了,“我给你讲一个——嗯,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世界,它被分成了两半,上面那一半拥有着不落的日轮,而下面那一半没有太、不,是没有光明。”
“两半世界被分开了,而有一天,上半个世界中诞生了一只白色的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