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令他们放不下的理由。
穆阿威叶在母亲逝世前,最期待的是父母之爱,在母亲逝世后,他内心只剩下复仇的念头。他的父亲将他带回艾哈迈德家族后,人生目标在复仇中,又掺杂了一些点缀一般的恶意——
想看着这个无聊的家族毁灭,那种景象,一定是很有趣的吧?
大概他是真的有点心理疾病,他给自己定下各种各样的规则,而每一个规则都附带了违反的代价,比如他今天一定要杀死目标,否则他就要付出自己的三百毫升血液。
扭曲的自律到达了极点,已然变成了自虐,更何况他还喜欢观察周围人们丑恶的一面,这两个习惯结合在一起,成为幼年时穆阿威叶虚拟的老师。
对他这个人来讲,零区的间谍营,是最令他如鱼得水的地方了,浓烈的恶意无处不在,每天都有人想要杀死他。
啊,太有趣了。
过了几年,穆阿威叶又开始无聊了。
日复一日的恶意,年复一年的杀机,重复又单一。
他即将毕业了,在这种环境里,他是最“正常”的,也是最优秀的,未来可期啊。
在他毕业的这一年里,帝国的国王陛下死了。
杀死他的是他的亲儿子,这位厉害的新王同时弄死了他所有的兄弟。
太好了,穆阿威叶想,他仿佛已经能够看到毕业后的精彩日常了。
新王弑杀,正好把愚蠢的艾哈迈德家献上,作为效忠的第一份礼物。
年轻的国王傲慢张扬,从来没有一刻掩藏过他自己的本性,穆阿威叶躲藏在阴影里观察着他新的主人,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的灵魂……这一次他的观察一定得是偷偷的,像是蝼蚁仰望川岳那样,否则他大概会在得到结果前凄惨无比地死去。
一个人竟然能拥有截然相反的两面,而不管是光明面还是黑暗面,都是那么那么令人震撼。
这是穆阿威叶第一次,见识到能拥有如此美丽,又如此庞大的“恶”的人。
这个国家将在这位君主的手中,走向何方呢?
能够看着这么庞大的帝国在逐渐的膨胀中毁灭,真是太令人期待了。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帝国在疯狂地扩张,穆阿威叶也在有一点没一点地收集编造家族的罪证。
这是一场像是拼图一样的游戏,不能够心急,只能享受耐心的乐趣。
整理好框架后,处理罪证的过程只剩下按部就班,穆阿威叶又开始无聊了。
然后他突然就有了一份站在阳光下的工作,其名为,上将副官。
接下来,他就见到了一双纯黑色的双瞳,乍一眼看去宛如冰川,拒绝着一切,第二眼看去又仿佛湖水,接纳包容了所有。
穆阿威叶走在这双眼睛主人的身边,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他们同样是君主的武器,他满怀恶意,像是解剖学家研究青蛙一样观察着这个世界,宣子龙却充满了温情,包容喜爱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他在他的身上看不到“恶”……应该说他还找不到他的“恶”,也可以说他的“恶”还没有出现的条件。
但是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他们犹如镜子的里外,站在水面上的人,象征着黑暗面的倒影和代表着光明面的真实,完全相反又如此相似,彼此关联又背道而驰。
那么就定下规则吧:在找到宣子龙的“恶”之前,他就是他最贴心的副官了。
他跟着这位新的上司,一步一步从天上城来到十三区,又从十三区去往十一区与零区,随着他在他身边待的时间越来越近,这条规则的附加条件越来越多。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冷静的自律,软弱的善良,极端的忠诚,陈恳的谦卑。
在艾哈迈德家倒下后的某个早晨,看着总督府玻璃窗外的暖光照在上将的侧脸上时,穆阿威叶突然就想要给所有的事情做一个了结。
他不想再去观察什么了,他只想要简简单单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因为从后者中能够得到的乐趣,远胜于前者啊。
于是顺理成章地,穆阿威叶用性命的代价去限定了自己的规则,从这一刻开始,他便是阁下真正的副官了。
如此,他在这个是世界上也就有了放不下的理由。
他帮他去爱这个世界,他为他的理念添砖加瓦,他掩瞒下了宣子龙做下的一切大逆不道的事情,即使这些东西都是能造成帝国崩塌的导火索。
无所谓啊,这种事情连上将的契约者帝国君主都不管,要知道在对待什姆桑存亡的大事上,他和君主可是站在统一战线的漠不关心……终将是要灭亡的东西,就算是续命又能够续几年呢?还不如看看阁下每天干什么呢。
毕竟他是阁下的副官,也就是阁下后背所交付的人。
而现在,他正直善良又温柔的上将阁下,终于要为了这个他包容热爱的世界去死了。
那么请问,您邪恶自私的属下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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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宣的心情有些沉重。
穆阿威叶对他的忠心大大出乎他的预料,这个已经失去了家族的男人如今不得不面对他任性而失格的长官,这简直是对一个铁骨铮铮的军人的侮辱!
“歧一,你先走吧。”缪宣手中略一用力,将团成团的信纸扔进了边上的古铜色灯座上,哪里燃烧着装饰性的火焰,虽然算不得什么,但是烧烧纸,还是能够做到的,
蜀族青年听话的离开大厅,将偌大的空间留给穆阿威叶和他的上司。
副官把手中提着的东西随手放下:“那么我有立场,来阻止您吗?”
面对这个照顾了他好几年的人,缪宣诚实地回答:“你有。”
穆阿威叶的表情稍微好看了那么一点:“那么我恳请您不要答应蜀族的要求,假如您一定要这么做,请带着我去。”
缪宣慢慢朝着副官走过去:“穆阿威叶,你应该已经明白我想要去做什么了吧?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帮助我呢?我是一位不合格的将军,身为你的上司,我已经失职了。”
“您在说笑吗?”穆阿威叶直视着缪宣的双眼,“我只知道我是您的副官,这之后,我才是帝国的军人。”
缪宣心中大感触动。
他的副官先生明锐而聪慧,怎能不知道他想要去做什么?在加上今日他与杨歧一的一番话,副官一定已经猜出了蜀族想要脱离什姆桑的意愿。
宣子龙现在左脸写着“谋逆”,右脸写着“叛国”,而穆阿威叶仍然如此坚定地选择追随他,这已经不是区区尽职尽责能够形容的了,这是舍命陪君子啊……
想不到!他缪宣在这个世界!竟然能找到第二个肝胆相照的挚友吗!!!
系统:【对的对的!太令人感动啦!——秒哥你看你又交到朋友了!】
#副官哭晕在厕所,并且接过了大王递过来的厕纸擦眼泪#
正是因为副官是这样的人,他才不能牵连他啊……他即将离开这个世界,而以穆阿威叶之能,即使什姆桑灭亡了他都能活得很好。
“宣子龙”是将死之人,穆阿威叶却还有着长长久久的未来。
缪宣低声道:“穆阿威叶,谢谢你。”
副官张大了双眼,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躲避,就被缪宣击中了后颈。
论武力值,副官与他差的太多了。
缪宣一伸手揽过昏厥的副官,他敲击的力度是特意经过精神力探测后计算出来的,绝对不会有后遗症,而且加上精神力的轻微暗示,保证副官睡足一整天。
这一次,他不仅不会带上副官,甚至连亲卫都不会带上,这其中既因为缪宣自信于自己的实力,同时还因为这个时候反叛者绝对不敢对他不利。
他们炸掉天上城的计划大概已经步入正轨,这时候君主的契约者出现问题带来的影响谁都不可控。
缪宣将副官抱进自己的房间,把他放在大床上,这里的防御等级是最高的,而且绝对没人敢来打扰。他走下楼,在门口捞起副官送过来的宵夜。
趁着夜色,缪宣无声地登入了属于他的幽蓝航舰。
着一艘与他的家极其相似的航舰,只要用上了精神力,他一个人就能够驾驶。
今夜的夜晚无星无月,天色暗沉,所有的一切都被藏在夜幕里,谁也没有发现,一艘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航舰飞上天空,在十三区最高权限的授权下,离开了这片美丽的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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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城。
这几年来,天上城的风气变得越来越疯狂。
假如缪宣在这里,大概能从中感受到一些与末世有点相似的味道。
那是属于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疯狂。
穷奢极欲的场所越来越多,高层与贵族在不断地更换,倒是声色场所在不断的易主中保留了下来,它们甚至还因为沾染了这几年的鲜血而变得更加具有魔魅的诱惑。
整个天上城如今正是正午,明亮又不灼热的阳光将每一个角落照得明亮,然而这阳光,却照不到任何一个干净纯洁的地方。
蔷薇水晶宫里,滴滴答答的鲜血落在水晶浮雕上,顺着浮雕的弧度勾勒出一朵朵鲜红的蔷薇花。
数年前,卡丽妲还曾不满于法哈德手中的鲜血蔷薇,而如今,她自己的却造成了这一片绮丽诡异的蔷薇园。
红裙女人躺倒在金玉水晶雕琢的平台上,她的胸口处插着一把小巧美丽的匕首,鲜血的来源正是此处,难以想象一个瘦弱如她的断腿女人,竟然能流出这么多的鲜血来。
这个国度的王太后逝世了,她终于放下了一切,放下了对儿子的怨恨对爱人的痴狂,选择了自尽。
卡丽妲的遗容是平静美丽的微笑,从中依稀能看出曾经的那个云英未嫁,天真美好的贵族少女。
那个时候的宣薇,也是那样的青涩单纯,没有人能插足她们之间,她们有的只有彼此……
卡丽妲的陪葬品,只有她最美好的记忆。
法哈德一身戎装站立在母亲的尸体前,紧紧捏着拳头。
他的手心是一块尖锐的水晶碎片,碎片已经穿过了单薄的布料,深深地扎入了他的血肉,将他的白手套染得通红。
蔷薇水晶宫殿外,已经是少年的阿塔依茫然地跪在阶梯上,照着天上城的太阳这样温暖,他却觉得自己从血液到骨肉,连骨髓,都冰冷得像是结了冰一般。
母亲也死了……下一个,该轮到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