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灯尽灭

他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那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些许敌意。

以及些许的嘲讽。

他这般烂在泥地里的人,被神从深渊里拉出来,应当是感恩戴德,而不是去奢求那些不属于自己的。

床榻边的鹣鲽花纹有一些刺眼,他攥紧了门框,垂着眼轻轻笑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

神对他偏宠,他对神想要占有,那个人……只能是他的。

后来的日子里,他更频繁的和男子待在一起,男子若是起晚了,他便守在一旁,等人起来。

有时候会帮男子束发,男子总是由着他,指尖轻轻划过墨发,男子托着腮在水镜里看着,有时候脑袋一点一点的,会睡着。

“师尊?”

他唤一声,男子便醒了,看着镜中的自己朝他笑,“如今倒成了渊儿照顾我。”

他低垂着眉眼,目光落在男子小半边雪白的侧脸上,“无妨,我喜欢待在师尊身边。”

“不喜欢还敢嫌弃不成。”男子站起身来,眼眸转过来带着笑意,拉着他出去练剑。

院子外面有一棵梨树,三四月份时总是落下一地的雪白,男子持剑在树下看着他,“渊儿,过来。”

他便过去了,男子冷白的指尖会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凝聚剑意,如何用长剑翻转出来挽成剑花。

江翡来的时候,看到两个人离的十分近,目光落在男子握着他的手上,“你这般教他没有用,他资质太差。”

男子听见这话有些不高兴,“谁说他资质差?我乐意教,渊儿学的很快。”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江翡走后,问道,“师尊,你和江前辈是什么关系?”

男子想也没想道,“师兄弟,还能有什么关系。”

他便没有说话了,男子倒是若有所思起来,后来江翡再过来,男子有意疏远了些许。

江翡明显的感觉到了,目光落在他身上,什么也没说,日后依旧是照常过来。

他在一指峰里和男子待在一起,男子经常带他出去历练,去了十四州的很多地方。下雨时男子会在他床边帮他揉膝盖,他们一同去看了北境大漠的第一场雪,在雪后折寒山上的一株红梅。

男子告诉他,日后他们还可以经常过来,说他虽然闷,但是和他在一起很开心。

“你这木头,也就我能受得了你,若是我走了……”剩下的话男子倏然住了口,男子穿着一身雪色银纹狐裘,怀里抱着红梅枝,绝色的脸上映出来一抹笑容,整个人美貌不可方物。

他唇角绷直,不喜欢听男子说这种话,看着男子冻红的手指,把红梅接了过来。

“师尊会长命百岁,我会一直陪着师尊的。”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笑,目光里仿佛融了雪色里的银光,带着些许柔和。

只是天色寒凉的缘故,衬映的那张脸似乎有些苍白。

冷白的指尖带着冰凉的触感,碰在他的脸上,男子看着他轻声道,“渊儿,没谁能一直陪着谁,许多路,都是要你一个人去走的。”

他感觉到了脸颊边的凉意,将男子的手握着捂着,捂热后贴在脸边,等到那双冷白的手变得温热,他也没有松开。

而是牵着男子一路走了回去,在雪地里留下浅浅的黑靴印。

他握紧了身旁人的手,别的人可以,但是这个人不行。

当初既然把他从泥地里拉出来……那么以后,也不能再舍弃他。

大漠连雪,一路霜色。

他们从十四州里回来的时候,便碰到了无俦。

无俦是偃月寺的高僧,装扮却丝毫没有和尚的模样。他穿了一身玄纹夜华长袍,瞳色一褐一蓝,微卷的墨发披在身后,鼻梁高挺眼眸深邃,两旁戴着铜缀的耳饰。

耳饰衬得那张脸愈发妖冶,恍惚间有些模糊不清,戴着深色戒指的枯瘦手指伸过来,是一张天信。

无俦面上是带着笑意的,看着他身旁的男子道,“天定良缘,特来恭喜你和江翡。”

那一年,沧澜难得也落了雪,拜贴收了不知道封,大红的喜字有一些刺目。

消息传遍了四峰,男子的态度他看不明白,并不抗拒,但是似乎又有些不高兴。

他将红梅插进花瓶里,问道,“师尊喜欢江前辈?”

梅花开的灼艳,旁边是烛光,落在那人的眉眼之处,那人手里是那封信函,闻言抬起眼眸,眼眸里带着平淡的情绪。

“无俦算出来的一向不会出错,听他的不会出差池。与江翡,说不上多喜欢,但是总比与别人要强。”

他攥紧了袖沿,“既然不喜欢,为何还要在一起。”

声音里难得多了几分情绪,男子眸中有些惊讶,看着他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就算我与他结为道侣,日后你还是我徒弟……而且,他也能帮着照顾你一二。”

他没有说话,定定的看了男子好一会儿,梅花放在桌上,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夜晚的时候男子出去了,他一个人看着寂寥的月色,满地的银光都写满了寂寥。

他垂下了眼,眼睫下落下一层阴影。

他不想让那人和别人在一起……但是如今真的发生了,他又不忍心去让那人因为他违背自己的心意。

指尖放在雪地里,一片冰凉,那人不在了,整座山仿佛也跟着冷了下来。

剩下的几日他都避开了男子,没去找男子,担心自己心里乱,会控制不住情绪。

男子似乎欲言又止,不过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脸色更白了些。

在结契那日,他出去接了任务,斩杀外镇里的邪崇。同门全部都去参加了那人的喜事,他是一个人出来的。

镇子里很安静,他提着剑去找邪崇的踪迹,在街道上走着,没找到邪崇,倒是碰到了一群魔修。

周围布上了结界,他拼命破了结界逃出去,雪地上流了一地的血迹,他躲进了一处山洞里。

银刃露出来寒光,血腥味儿布满了山洞,冷风顺着刮进来,刻在脸上犹如刀割。

那些魔修一直在附近徘徊,他在山洞里待了不知道多久,直至天黑,魔气还是没有消散。

不知道为何,魔修似乎进不来山洞里,但是在外面守着,他也根本出不去。

晚上的时候,天色暗下来,远处映出来的是星星点点的灯火,阑珊的灯火看起来很远,落进他眼底,他只感觉到手脚都被寒风吹的冰冷僵硬起来。

血凝在了地上,成了一片深色。

他紧紧的握着长剑,脑海里却又变得昏沉,被魔修伤中的地方冒出来黑雾,伤口传来火燎一般的刺痛。

瞳孔一点点涣散,心里也是空荡荡的,有些疼,在闭上眼的前一刻,仿佛看到山洞前浮现出一抹人影。

是那人又救了他。

结道大典当日,那人听说山镇底下出了邪崇,抛下了一众仙门首座,解了所谓的天定良缘,前来寻他。

“渊儿,你莫要自责,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日后不会再有别人,你不用害怕……”

“此后,只死别,不生离。”

他听到了男子的话音,只是睁不开眼来,感觉睫毛轻轻颤了下,指尖攥紧了被褥,心头仿佛被灼了下。

男子握着他的手,温热一点点传过来,“是师尊不好,不应当冷落你……我早该想明白的。”

清澈的嗓音在他耳边响了许久,他指尖微微动了一下,想要去回握住男子的手,但是意识越来越昏沉,又睡了过去。

他醒来之后,明显的发现自己身体里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仿佛血脉都被疏通,修炼速度比之前快了许多倍。

男子起初很高兴,后来又有些担忧,不过还是没对他说什么,每日只在峰里教他练剑,江翡再也没来过一指峰。

他的修为一天天上去了,心里很高兴,男子也替他高兴,总会夸他,“渊儿很厉害,估计很快就能超过之前那些同门的弟子。”

“不过也不用太辛苦,无论你修炼如何,师尊都不会嫌弃你。”

“你在师尊心里,永远独一无二。”

他看着远处的男子,男子一身月华白袍,仿佛与雪色融在一起,脸色也有些苍白,身形单薄的有些透明。

“师尊——”

他扔了手里的剑,过去抱住了男子,鼻尖传来男子身上的香气,他身形要高一些,箍住男子的腰,轻轻一握,便能将人揽进怀里。

整个抱住了心里才落下来,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男子会在他面前消失。

“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粘人?”

男子话音里带着笑意,不过还是伸手放在他背上拍了拍,没有推开他。

他低头便能看到漆黑的眼睫,还有怀里人雪白的侧脸,想就这么一直抱着不肯撒手,不过最后,还是一点点的松开了。

屋檐上的雪光折射出来寒凉的光,那夜刮了一夜冷风,他第二日过去叫男子的时候,男子一直没醒,到了夜里才醒过来。

他在男子床榻前一直守着,到了男子醒了,还没有缓过来,心里像是有跟紧绷的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开。

男子墨发散在身后,脸色还是白着,冷白的指尖枯瘦的仿佛一折便断,看着他眼里带着笑意。

“你在这里一直守着?”

他没有说话,等着男子解释,男子披了一件外袍,对他道,“只是近来有些困了,可能是要突破,所以气息有些紊乱。”

他盯着男子的脸看,嗓音冷淡,还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突破也不会睡着的时候没有气息。”

男子过来揪他的耳朵,“那你是听别人的还是听我的?”

他不说话了,除了每日去找男子,闲暇时间便去翻藏书阁的记载,可惜一无所获,男子之后没有过这种情况,只是在他修为又上了一阶时,出去了一趟。

去了哪里没有告诉他,回来之后,男子就开始变得更加嗜睡起来。

有时候一睡便是一天,他就在床榻前一直守着,男子一副病骨支离的模样,他看着心疼,每天反复的去问男子。

“师尊,我们出去看看,去十四州……”

男子总会拍拍他的手,“过段时间就好了,不用担心,你的剑练的如何了……”

那张绝色的脸仿佛一只手就能盖住,他无论如何都拗不过,只能每日在床边跟男子说话,青灯在旁边燃着,烛光映在一旁,显得男子的脸色愈发苍白。

他那日照旧在床榻前,亲眼看着男子藏了沾血的手帕,心仿佛跟着揪起来,男子枯瘦的指尖一直握着他的手腕不愿意松开。

外面落雪纷飞,男子在昏过去前,同他轻声说了一句话。

“渊儿,好好活下去。”

枯瘦的指尖一点点的垂落,烛光也跟着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