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手术很顺利。
手术是半麻的, 盛朗全程都清醒地趴在手术台上,虽然感觉不到,但是知道医生们在一层层地缝合他的身体。
他忽然有一个很有趣的念头,觉得自己是个正在接受维修的机器人。工程师们替换他的零件, 给他上油充电。
也直到这个时候, 昨夜发生的事才一股脑涌上了大脑。
学校广播里出柜, 杨素素的哭泣, 肩膀的剧痛,林知夏的泪水……
这一次的断裂比过去的伤都要重。盛朗很清楚, 自己恢复得再好, 也很难回到他没有受伤的状态。
他不仅会错过全运会, 而且就算不退役,也很难再发挥出什么优异的成绩了。
盛朗喜欢游泳,也喜欢夺取奖牌。在过去, 游泳是他改变命运的最好选择。
一旦不能游泳了, 盛朗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爱好,更是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不游泳了, 他能做什么?
体校还有别的学科可供盛朗选择,但是都对文化课的分数有着不低的要求。尤其是T市的那所体校是全国专业类的重点, 非运动训练类的专业,文化课分数要求非常高, 至少是二本。
自己现在才开始补课, 能考上吗?如果他考不上,只有去别的学校了。
那么, 就要和林知夏分隔两地了?
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读一所自己并不想念的学校,学一个自己没兴趣的专业。
可自己又对什么有兴趣呢?
盛朗木然地望着天花板。
林知夏提着饭盒走进病房, 一眼望见盛朗脸上的绝望,心如刀割。
盛朗狼吞虎咽。早上为了做手术,他都没吃早饭,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外婆一大早就起来忙活,熬了瘦肉粥,烧了肋排,炸了红豆沙馅儿的芝麻油饼,都是盛朗喜欢吃的。
“你也吃呀。”盛朗见林知夏呆呆坐着,帮他盛粥,“从昨天晚上一直折腾到现在,你也很累了,得多吃点补一补。”
林知夏拿起勺子,慢吞吞地扒着粥,眼泪一颗一颗地落进碗里。
盛朗轻叹了一声,用没受伤的胳膊把林知夏搂进了怀中。
“别哭,情况没那么坏。就当我全运会没有拿到奖牌好了,还不是得自己考大学?”
“那不一样。”林知夏的鼻尖红通通的。
盛朗从小到大的计划,都是照着运动员标准规划的。现在他很有可能得退役了,临时变道,手忙脚乱,毫无准备,前途一片灰暗。
他们没有钱,没有有能力的父母,没有人脉和资源。
盛朗好不容易自己闯出了一条路,却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被硬生生截断了。多年的汗水付诸流水,救都救不回来。
但是林知夏很快将泪水收了回去,把对命运的怨恨和不甘摁回了心底。
盛朗肯定比他更难受,他得做盛朗的依靠,而不是累赘。
“你说得对,情况没那么坏。”林知夏咬了一口油饼,“我现在也没别的事忙,好好给你补课。而且万一你恢复情况很好呢?大不了复读一年,明年也能上个好体校。”
“是啊。”盛朗笑了起来,“我可以走的路还有很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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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天,林知夏都很忙。
盛朗住院期间,林知夏替他去队上办理休假手续,又拿着盛朗的片子跑了本市好几家医院的专家门诊,打听最好的治疗方案。
队上给盛朗买了保险,但是保险公司认为盛朗不是因运动受伤,有拒赔的意思,双方又免不了一番扯皮。
盛朗的教练痛心疾首,鬓边都添了白发。
他安慰林知夏:“你放心,我一定帮盛朗把保险金要到!你让盛朗好好养伤。恢复得好的话,其实还是有希望的。”
盛朗手术后第三天,杨家父子走进了病房。
对于杨父这种人,让他低头向一个一文不名的小子道歉,估计比杀了他都难受。所以他从语气到姿态,都透着一股浓浓的别扭,以及尴尬。
“我女儿的事,是我们太过冲动,误会了你……非常感谢你救下了素素。因为这个事对你造成的伤害,我们相当过意不去……”
“哎哟!”外婆早就等着这一刻了,一边揩着眼角的泪花,一边念了起来。
“外面都说我外孙是狼心狗肺的凤凰男,看中你们家有钱,故意搞大你们女儿肚子,想进豪门。我们家真是没见过世面的穷人家,想都没想过居然还有这样的做法。还是有钱人家见识多,什么都想得到……”
杨父面孔青紫,憋着一口气:“那是个误会,毕竟我女儿但是确实喝醉了,不怪我们想多了……”
外婆坐在窗边冷笑,满脸皱纹凶悍地展开。
“小老弟,我老人家仗着年纪比大,今天就多说你几句,你担待着点。”外婆开口语气就很不祥,“做父母的,应当多为儿女想一想,做事冲动也就罢了,也得讲究一点良心道德。不然造的孽,积的罪,都是由子孙来偿还的,你说是不是?”
杨素素不仅遭遇性侵,还因杨家夫妇的贸然胡闹,本该赚得的同情分赔了个干净,只落得一身的嘲笑。
杨素素受的刺激相当不轻,孩子流产了,此刻人也正躺在一家私人医院里,接受24小时的治疗和监护。她人是醒了,至今不肯见父母,整日以泪洗面。
她受的罪,确实有一部分是父母招惹来的。
杨父面孔青紫,憋着一口气:“那是个误会,毕竟我女儿当时确实喝醉了,不怪我们想多了……”
“你们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们穷人家见过世面不知道。”外婆喝道,“担心我外孙是硬攀你们家的凤凰男?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你家除了钱还有什么?我外孙这么穷苦的出身,却是靠自己本事,年纪轻轻就打拼成了冠军……”
说到这里,外婆悲从心中起,哭道:“你看看他,这么大好的一个孩子,被你们家祸害成什么样?做父母的污蔑他是□□犯,做女儿的跳江要他去救,害得他受伤。我们小朗本来明天就该随队去参加全运会了,现在什么前途都没了。你们一家都是祸水呀!”
病房里还有三个床位,病人连着家属假装做事,却都竖着耳朵听着。听到这里,都一脸愤慨,纷纷摇头。
“人的心肠呀,怎么可以这么怀?”外婆拍着大腿哭,“你们家有多大的富贵,就成天怕别人惦记?弄都没弄清,就一拍脑子就跑去报警,生怕整不死我外孙。全天下就你们家女儿是个凤凰蛋,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根草!谁让你们家女儿吃亏,你们就要谁不得好死。”
“阿婆,这事确实是我们家不对。”杨景行低声下气道。
林知夏走过去,给外婆拍着背。
外婆缓过一口气,继续骂:“现在才知道做错了?你们家的心眼要是能善良一点,你们家当初能把女儿教好,那打一开头就没什么事了!哎哟,我的小朗呀,你什么都没做错呀!你为什么要被这种人坏了前途……”
杨父被骂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其实他们两口子也是被杨素素误导的。
杨素素被发现怀孕后,起初怎么都不肯说对方是谁,一副为了爱情坚贞不屈的模样。杨家夫妇从杨素素的朋友那里弄到了视频,去质问女儿,杨素素才不得不承认。
可说到做手术,杨素素又寻死觅活地反对,甚至打算离家出走。
女儿是什么样的脑子,杨家夫妇很清楚,便觉得肯定是对方在背后操控。于是下狠手解决后患,一劳永逸。
久居人上者总会有这样的傲慢,因为随心所欲太久,觉得全世界都是围绕自己在转。
其实杨家夫妇原本想得很好,只要对方被整怕了,和杨素素断了来往,他们就撤销指控,也不让女儿背负一个被□□的名声。
万万没想到,对方是无辜的!
杨素素确实是被□□了,凶手居然还是自家亲戚!
如今杨家在整个社交圈里都名声大噪,女儿身心都受了重创,还对父母充满了怨言。
杨景行是家里专职收拾烂摊子的,父亲不行,只有他硬着头皮上。
“阿婆,盛朗的住院治疗和后续费用,我们家都愿意承担。我们还想就盛朗救了我妹妹的事,给他一笔感谢费……”
那是一笔非常丰厚的赔偿款,足够盛朗给外婆养老送终,或者买个房子付首付。
不过看脸色,杨父给得并不情愿。能让父母掏出这一笔钱,杨景行估计起了不小的作用。
盛朗看着那个厚厚的大信封,若有所思,并没有立刻收下去。
杨景行说:“我知道,不论我们给你再多的钱,都不能买回你的健康。但是我们家所能给的,也只有钱了。”
“想一笔钱就买断我外孙的将来,你可做梦去吧!”外婆叫道,“我告诉你,这事没那么容易了结的。小朗的伤今后有什么不好,我们绝对还要找你们家负责!”
杨父实在忍不住,干脆退到一旁,不再和这个泼悍老太婆对峙。
杨景行耐着性子道:“我们当然会负责。盛朗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也一定会倾力相助。”
盛朗将信封拿了起来,交给了林知夏。
穷孩子在这个时候就不要讲究什么骨气了。
盛朗现在突临变故,人生规划大乱,将来需要用钱的地方肯定不少。这笔钱能解他燃眉之急。
其实杨景行在来之前,已经做好准备面对盛朗的怒火了,甚至挨盛朗一个拳头都有可能。
可盛朗出奇地镇定,全程漠然寡言。他外婆骂骂咧咧的时候,他似乎在走神。
这真不符合盛朗的性格。
他是一个如烈火般的少年,明朗率真,情绪和心思从来都掩饰不住。
前途尽毁这样的事发生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会让人崩溃发狂,更别说盛朗这种性子耿直的人。
可这一场意外好像将他改变了。他沉淀了下来,学会了修筑一道墙挡住真实的思绪,然后自己在里面慢慢蜕变。
这也是林知夏眼下十分担心的事。
盛朗明显有很深的心事,他的话明显比过去少了很多。
出院后,盛朗在家里养伤。没事的时候,盛朗总是一个人坐在小阁楼的门口,一发呆就是好久。
没泪水,也没有抱怨,就那么沉默地坐着,从来不说自己在想什么。
盛朗这样,让林知夏想起之前两人还没戳破那层纸时,盛朗和自己闹别扭的时期。
多数时间,盛朗在林知夏面前是畅所欲言的。只有极度苦闷烦躁的时候,他才会把自己封闭住,一个人折腾。
林知夏不敢触动盛朗伤口,只能焦虑地在一旁守着,看着盛朗自己舔舐伤,什么都帮不上忙。
关键是,盛朗看上去并不怎么消沉。
他很认真地配合医生做检查,制定复健计划,还能吃能睡的。除了寡言少语外,和受伤前没太大的不同。
这让给他鼓劲儿的话都说不出口。
“你不要急,让盛朗自己好生静一静。”林安文对儿子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换谁都需要时间缓一下。盛朗是个直率的人,他不会去钻牛角尖的。”
林知夏望着父亲,忍不住问:“爸,你当初眼睛坏了的时候,是不是也特别难受。”
“那当然。”林安文笑,“天都塌了一样。我当时宁愿缺胳膊断腿,都不愿意瞎了眼。你妈不在了,你又小,我光是想到你,就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可你也熬过来了。”
“人的韧性是很强的。况且盛朗又没残疾,只是以后在体育方面发展受限罢了。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脑子又不笨,只要踏踏实实去做,总会闯出一条新的路的。”
林知夏把自己高中两年来的笔记和做过的题库装在一个大行李箱里,拖去了盛朗家。等盛朗缓过了神来,他就要给盛朗高压补课了。
林知夏还不信了,考不上本科,一个像样的大专都考不上吗?
然而盛朗并不在家。
“我让他出去转转,别老闷在家里发呆。”外婆说,“你也别整天紧张兮兮地守着他。他都十八岁的人了,还是奶娃娃吗?”
这个老太太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从小大到经历过中国多少社会改革,看过多少次翻天覆地的改变。
外婆迅速地从打击中挺了回来,不抱怨,不丧气,撑着她病歪歪的身子,每天变着法子做盛朗喜欢吃的饭菜。
林知夏觉得外婆才是盛朗的主心骨。
林知夏帮外婆做晚饭,一边等盛朗回来。
可等日头已经西斜,家家户户都飘出了饭菜香,还不见盛朗的踪影。
林知夏坐立不安,心里有个小人在咚咚地敲鼓。
他鬼使神差地回想起了跳江的杨素素,在脑海里替换成了盛朗。又想盛朗水性这么好,自寻短见应该也不会去跳江,毕竟把自己沉进水底难度有点大……
林知夏越想越不安,自己把自己吓着了,干脆跳上单车,出门去找盛朗。
盛朗连钱包都没带就出门了,应该走不远。
林知夏踩着单车,在永安曲折复杂的街道上奔走。
江边,金河桥边,网吧,卤肉店……盛朗过去喜欢的地方,都不见他的身影。
林知夏越发焦急,虽然也知道自己有些瞎操心,可那迫切想见到盛朗,确定他安然无恙的心情无法抑制。
盛朗不在永安吗?
他难道去体校,去游泳馆了?
一想到盛朗孤零零坐在看台上,看队员们游泳的画面,林知夏更是难受得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
运动生涯就此终结,盛朗该多难过呀。
他这么多年来的信念都建立在这个事上。他现在该多迷惘,多痛苦……
林知夏用力蹬着单车,朝最近的地铁站冲去。
“小夏?”
林知夏一个急刹车,险些朝前翻了出去。
盛朗正从一条小路里走出来,惊讶地问:“你去哪里?”
林知夏丢下单车,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朝着盛朗没受伤的肩膀就是一拳。
“你还问我?你这大半天跑哪里去了?天黑了你都不回家?受了伤还成天在外面野。你干脆住大街上算了……”
一拳接着一拳,盛朗也不还手,而是抬起手臂,搂住了林知夏,将他的脑袋摁进了怀里。
“嘘……别哭。我真的就是出来转转而已。我这正要回家呢,就碰到你了。别哭呀,你哭得我心疼……”
林知夏把脸埋在盛朗的胸膛上,又气自己大惊小怪,又气自己不争气,最近总动不动掉眼泪。
他抽着鼻子,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舔自己的脸。
一个毛茸茸、脏兮兮的脑袋从盛朗的外套里钻了出来,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张嘴吐出一截小粉舌头。
林知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