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生物竞赛进入第二轮环节。
林知夏以市第一名的傲人成绩,同丰市一群成绩优异的学生一道,前往省会C市参加省赛。
这场比赛对于林知夏来说,就等于去年的中运会之于盛朗。
只要林知夏能取得省二以上的好成绩, 许多大学的自主招生大门就会向他敞开, 他能提前跨过高考这一道门槛。对绝大多数学生来说如地狱般的高三, 对他来说会轻松得像个假期。
“但是T大连省一都不要, 只要拿了国奖的学生。”林知夏说,“我必须拿省一, 才有资格参加国赛。”
“那就拿呗。”盛朗说, “你会拿到的省一的, 夏夏。”
林知夏笑了:“你对我倒是总那么有信心。”
“我比赛的时候,你也从没担心我拿不到金牌。”盛朗说。
林知夏心想,这大概就是知己之情。
最了解彼此, 也最信任彼此, 能毫无障碍地将自己代入对方的立场去思考。
哪怕他们的喜好和所擅长的事物天差地别,可心灵上没有丝毫的隔阂。
把林知夏送上了开往C市的动车后, 盛朗坐着公交车,来到了杨景行的工作室。
杨景行的工作室在本市一所著名的美院附近, 位于一栋有些年份的老商务楼。
楼老而整洁,内部还刻意装修成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风格, 怀旧情调颇为浓郁。
而工作室的内部同盛朗的想象也区别非常大。
没有时髦的装修, 没有绚丽的颜色,这里的色调以黑白灰为主, 顶多只摆了几盆绿植。
“工作的地方和展示的地方,风格是不一样的。”杨景行解释,“花里胡哨的装修只会影响视觉效果, 分散注意力。在这里,实用主义居上。”
杨景行带盛朗参观工作室,向他解释着所见之物的名称和用途。
宽大工作台上摆满了打样的纸板和裁剪好的部件,软木板上钉着设计图纸,人台身上穿着半成品。
两排高高的架子,堆满了一捆捆布匹样品和装着五金件的整理箱。缝纫机下的地板上则散落着没来得及收拾的线头和碎布,空气中还漂浮着一股新布匹特有的酸味。
这里凌乱而有序,处处都透着一股严谨的工作气氛。
盛朗的戒备心放下来了些。
杨景行工作室的人员也不复杂,一个男助理,一男一女两个学徒,还有个两个隔壁美院来的实习生。
众人都对杨景行毕恭毕敬,看着盛朗的目光也同杨景行的如出一辙。
接触得多了,盛朗如今也能分辨出这些目光同普通变态的区别。
色迷迷确实是色迷迷,但是除此之外,更有一种他不大理解的,和性无关的兴奋和狂热。
很像林知夏看到一本好书,或者对着一盘培养成功了的霉菌露出来的眼神。
后来杨景行解释给盛朗说:“真正的好模特是能给服装增加光彩,加很多分的。而你就是这样的一个模特。国内好男模真的非常少,你实在是个珍宝。”
盛朗明白了,他有外挂体质。难怪这些玩家对他趋之若鹜。
这样想来,他当初可能有点误解杨景行了。
没想几分钟后,盛朗就被自己这话打了脸。
“量一下尺寸吧。”女学徒——又叫做助理设计师——提议,“小哥儿不介意脱个衣服吧?”
盛朗整年有一半的时候都穿着游泳裤到处晃悠,早习惯了袒露身体。他大大方方地脱去了外衣,站在试衣台上。
只听杨景行用兴奋地语气说:“都来看看。这是我入行这么多年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屁股!”
盛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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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盛朗一口气试了三十多套衣服。
从新潮的休闲装,到笔挺工整的正装,从春装到轻薄的夏装,从雅痞风到英伦风再到新华夏古典风。
面孔还有些稚嫩,可高大健美的身材轻松地将成人装撑出完美的轮廓。
这少年没有学过台步,可常年体育锻炼让他浑身肌肉维持在最佳的状态。
当他穿着简单的衬衫西裤从工作室的一头走过来时,懒洋洋的步伐,藐视一切的姿态,引得所有人轻轻抽了一口气。
“这也是我所见过的最直的腿。”杨景行赞叹。
时装同运动服不同,盛朗周身的狂野气息被工整利落的线条约束住。
他的目光依旧不羁,可气质瞬间内敛,如宝剑归鞘,如狼化作了人形,自丛林融入进了都市里。
这份收放自如,又让他强烈的个人特色不会夺去人们对他身上服装的注意力。
他和那些衣服就像是好搭档,彼此映衬烘托,组合成一个完美的杰作。
杨景行看得出这个少年很开心。
即使盛朗故作老成,可一双闪烁着兴奋的碧眼还是出卖了他的情绪。
没有人不喜欢漂亮的新衣服。盛朗是懂得欣赏美的,他知道镜子里的自己非常帅气。
如果小夏也能看到这样的自己就好了。而且盛朗觉得,有很多套衣服,林知夏穿上会比他更好看。
林知夏同自己不同,他不需要过多的装饰。
他如玉般温润的光华往往在最简朴素雅之中焕发出来,像个清爽明媚,散发着清香的夏天。
“这些都是今年九月要参加秋季时装周的衣服。”杨景行告诉盛朗,“都是明年的春夏新款。”
“明年的衣服,提前大半年就做好了?”
“从理念到成衣,少说需要半年时间。”
“所以说,明年大家穿什么,现在都已经被你们这群人决定好了。”盛朗说。
“时尚就是这样。”杨景行说,“一小群人在屋子里敲定制造出来,然后推出去,试图让全世界的人跟从。但是也只有极少部分的设计师才会成功。”
“你成功了吗?”
杨景行谦虚道:“正处于上升期。中国的设计师在这个行业里走得比别人要艰难许多。”
盛朗挎着书包,穿回了校服的他,瞬间又由一个时髦的都市青年变回了朴质的高中生。
“加油吧。争取做个国货之光。”
盛朗走后,工作室里嗡地一声响,众人憋了许久的话终于可以一吐为快。
“果真是个大宝贝!关键是还没有被社会污染,气质特别干净!”
“腿真长!但是肩有些过宽,臂围有些大。”
“人家是游泳运动员,靠的就是胳膊发力,那里肌肉发达。臀太漂亮了,他该去做内衣模特的!”
“杨老师眼光真毒。这个气质,这个颜,才配得上‘尤物’两个字!杨老师?”
杨景行沉浸在那一种久违的、指尖都微微发麻的兴奋之中。
他果真没有看错人。这个少年真是他无意中寻找到的、奢侈得他都不一定能留得住的无价之宝。
盛朗的性魅力是主动攻击型的。强劲,鲜活,无目的地漫射。
而这少年还不到十八岁,都还是个小初哥呢。
等他通了人事,尝到了情-欲和爱情的滋味后,他的魅力峰值还会往上提升,横扫四方。
如今的盛朗还不明白,他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止步于一个金牌,或者一份安稳平淡的教职。
他是注定属于灯光和掌声的人。
杨景行起身,朝办公室走去。
“杨老师有点心动呢。”留在工作室里的人低声说着。
“谁不心动?那孩子一走进工作室,我的心率就飙上120了。”
“杨老师一向最喜欢这一款。前任也是个混血……不过怎么把人家签了?杨老师不吃窝边草的”
“这你就不懂了。放在眼前,看得到吃不到,才最激发创作灵感!”
“就你懂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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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朗拿着新赚到的钱,跑到商场的柜台里货比三家,最后还是从淘宝旗舰店上下了个单,买了一台电子词典。
盛朗还特意找文具店的人给盒子包了一层漂亮的纸,准备找个合适的时间送出去。
至于怎么向林知夏解释这钱的由来,盛朗也已经想好了。
租他们家房子的老板合同到期,盛广全人还在逃呢,续租合同是外婆以盛朗的名义签的。半年的租金是一笔不小的钱。
手头宽裕了,送好朋友一个新词典算什么?
林知夏结束了比赛回到丰市。盛朗把人从火车站接上,回到了永安。
这天下着小雨,林安文撑着伞站在路口的树下,等着儿子回来。
林安文的瞎眼这几年越发退化得厉害,还时常发言,眼眶深陷且黑紫,有些吓人。后来他就弄了一副墨镜戴上,成了个标准的瞎子打扮。
风雨之中,这个男人的身躯削瘦且已有些佝偻,身上永远是那几件洗褪色的衣裤。他就这么卑微而又顽强地活着,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儿子。
林知夏远远望见父亲的身影,鼻头一热,眼眶红了。
林安文看不到,就那么茫然地站着,耳朵仔细辨别着路过的脚步声。无奈雨声覆盖了所有的声音,直到被人抱住,他才回过神。
“爸!我回来了!”
林知夏用力地抱住了父亲。
他都已比林安文高小半个头了。林知夏正长个子,很清瘦,可记忆中高大强壮的父亲如今竟然比他还要瘦弱一圈。
大病过一场后,林安文的体力大不如前。推拿这份活儿对他来说有些吃力,件数比以往少了许多,连带着收入也减少了。
但是林安文点穴针灸的技术有口皆碑。刘姐很照顾他,帮他同附近几家按摩店联系好了。林安文每周过去一次,做几个老顾客。
四处奔波对于一个瞎子来说有许多不便,但是减少的收入得到了补充。
这也是林知夏非常重视生物竞赛的原因。
林知夏非常想走提前录取,这样他高三的压力就很小,完全可以抽空打工,减轻一下父亲的负担了。
林知夏甚至想过,如果自己没能进国赛,实在不行,选个过得去的大学先读着。大不了研究生考去T大好了。
他只恨爸爸老得太快,而自己又长得太慢。
回到了家,一大锅香喷喷的棒子骨正等着林知夏。
“爸,”林知夏说,“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在学校吃得很好。你有钱给自己买点好吃的!”
林安文说:“你一个礼拜才回来一次,几根骨头能值多少钱?少啰嗦,赶紧吃。待会儿我给你灸一下,天太潮了,去去湿气。”
林知夏啃着排骨,闷闷不乐。
林安文在一旁吃着菜,忽而说:“小夏,你长大了,又这么懂事能干,什么都不需要我操心。我也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就想着做点你爱吃的。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
“我喜欢!”林知夏哽咽了,“我喜欢吃的。我是怕你为了我克扣自己。”
“不会的。”林安文笑着,“我也会把身体养好,不给你添负担。”
“爸……”
林安文说:“对了,我今天和街道办的人聊天,说我的低保也快批下来了。以后我们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这天夜里,林知夏和父亲睡在一起,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林家主卧的床也很窄,但是林家父子都很瘦,竟然不觉得挤。
窗外的月色落在林安文的脸上,照得鬓边一片霜白。
“爸,”林知夏轻声问,“你有没有觉得生活很苦?”
“做人本来就很苦。”林安文说,“可是苦中总有甜。虽然你妈走得早,我又瞎了,可是我有一个别人没有的好儿子呀。全天下不知道多少做父母的羡慕死我了呢。所以,多尝尝甜,少想些苦,日子就过得很满足了。”
林知夏紧闭了一下眼,把泪水憋了回去。
“爸,等我将来有钱了,给你整一条导盲犬,遛起来特有范儿。”
“好呀。我可等着了。”林安文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脸。
他的手永远带着一股艾条和按摩精油的味道,有点刺鼻。
但是林知夏闻着觉得特别安心,这是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