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元旦过后, 寒假也开始远远地对学生们招起了手。

学校进入了期末冲刺复习的气氛之中。再吊儿郎当的学生此刻也都稍微收了心,翻开了书本。

林知夏的期末冲刺班也再度开班,学生还是盛朗和孙明珠两人。盛朗依旧得到林老师特别的关注,比如一道题重复做错, 就会挨抽。

放学后, 生物竞赛班的带队老师将林知夏叫到办公室, 和他谈了一下冬令营的事。

参加生物竞赛冬令营是比赛前很关键的一个步骤。通常情况下也是一个必要的步骤。

可是林知夏遇到了一个麻烦。

他是奖学金生, 但是这笔钱没包括冬令营的费用。而冬令营的费用还真不是个小数目。

尤其是这两年,举办方做事风格越来越奢华铺张, 喜欢把冬令营放在郊区的高级度假村。美其名曰封闭式训练, 却是借此机会狠狠地收取一笔食宿费。

尤其是今年的冬令营, 听说还会组织学生去省内名校参观实验室,又新增了一笔旅行费。

无奈冬令营不仅会带着学生拓展知识,还会请名师来讲座授课, 很有助于来年的竞赛考试。所以纵使收费越来越贵, 参赛选手依旧拼命往里面钻,争当最佳韭菜。

“你一定得参加!”生物老师不肯放弃这么个种子选手, “费用的事,我去想办法找学校申请, 看有没有可能拨给你。”

林知夏回去后乖乖地等消息,等到却是学校没法拨款, 这笔费用只能他自己出的答复。

“多少钱?”盛朗问。

林知夏说了个数, 五位数。

“我个去,他们怎么不去抢?”

“比抢还省事呢。”林知夏趴在课桌上, 两眼发直,“收费这么贵,学生们都还削尖脑袋往里面挤呢。我不去, 多出来的名额一大群人抢。”

而且林家的经济状况,最近有些捉襟见肘。

为了给林知夏攒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林安文舍不得给自己买社保和医保,生病了只肯去抓点便宜的中药吃。

去年林安文一直腹痛,本还瞒着林知夏,是刘姐看不过去,给林知夏通风报信。

林知夏从学校请假回家,强行拖着林安文去医院检查,重度胆结石,紧急做手术,切除下来的胆囊都只剩一张皮了。

林知夏当时等在手术室外,看了医生端出来的那玩意儿,脸色煞白,眼眶却红得几乎滴血。

林安文没有医保。这一笔医药费将他存了那么多年的银行卡清了空。

病愈后,林安文的身体明显不如过去,而给人推拿又是一份体力活。他接的活少,收入也不免减少,哪怕加上林知夏暑假打工的收入,一年下来也不过存了两三千块。

这钱是来应急的,用在这么一个奢侈的冬令营上,非常不划算。

林知夏其实也在咬牙熬着,巴不得能把时间拨快,自己转眼就高中毕业上了大学。然后他就可以兼职赚点钱,给父亲减轻一些负担了。

“走吧,先回家。”盛朗挎着书包,又把林知夏的书包提在手里,“回去慢慢想,总能想到法子的。”

下班高峰期的地铁挤得像一截便秘的大肠,冬日特有的汗馊臭充盈密封的空间,找不到一处可以躲的地方。

盛朗仗着身健体强,用双臂在车厢角落里支起了小小的空间。

林知夏就站在里面,笼罩在少年清爽的气息之中。

“要不让学校弄个募捐?”盛朗问。

“又不是什么等着救命的钱,不合适。”林知夏摇头。

“借点?”

“不。”林知夏一口否决,“再穷也不能借钱度日,这是我们老林家的规矩。”

“那怎么办?”盛朗苦恼,“真不去啦?”

“其实不去也没什么。”林知夏说着,也是在自我安慰,“叶师姐当年参加过冬令营,说其实就是补课罢了。她把冬令营上发的参考资料全都给我,我自己在家里自学也一样。”

“一样吗?”盛朗不放心,“要是自学都能搞定,那为什么那些学霸都抢着进去?回头你比赛的时候万一发挥不好,也会后悔没有去参加冬令营的。”

“去你的。”林知夏轻踹了盛朗一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盛朗低声笑:“又尥蹶子。说不过我就蹬人,就你腿劲儿好。你怎么从来不踹别人?”

“喜欢你才踹你。”林知夏又补踹了盛朗一下。

盛朗低头笑着,整个耳朵红透了。

他知道林知夏说的喜欢并不是他藏着的那种心思,可依旧是同样的两个字,依旧能触发一阵酥酥麻麻的电流,流淌过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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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铁站出来,往北走两个街区。房子越来越低矮,越来越破旧,沿街的店铺越来越杂乱,便进入了永安地界了。

冬季,金河底露出大片黑灰色的河床,中间一道浑浊的涓涓细流,像临终的老人那一口要断不断的气息。

河床也成了沿河居民的临时垃圾场,野狗野猫为了争食在撕打。

盛朗和林知夏在河边道别,先各自回家。

林安文今日特意早一点下班,在家里炖儿子最爱吃的棒子骨。他平时吃得非常简单清淡,只会在周末做大餐,就因为儿子会回家吃饭。

林家还住在那套小屋子里,屋内设施几乎没有变过。客厅里还是那一张折叠沙发床,墙壁上的霉斑依旧像个鬼魅似的贴在天花板角落里。

虽然看不见,可林安文始终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林知夏枕套被单上有一股太阳暴晒过的清香。

这个屋子形象地展示了什么叫家徒四壁,却也是林知夏觉得温馨舒适、有归属感的家。

在永安的新城区,有千万座华厦,可在林知夏心中,没有一间屋子能比得过这个小小的家。

直到很多年后,他和盛朗有了自己的家,可偶尔也会梦回到这间简陋的小屋,看着父亲在屋里摸索着做事的背影,闻着熟悉的炖排骨香,热泪盈眶。

吃饭的时候,林知夏夹了一根肉最多的骨头放在父亲的碗里。

“你吃吧。”林安文又把肉骨头夹了回去,“我胆囊都切了,吃不了这么多肉。医生都要我吃健康一点。你们小孩子正在长身子,才该多吃点。”

林知夏心里一酸,说:“健康一点也不能光吃青菜米饭呀。医生都说你这病是营养不良引起的。猪肉油腻,你多买些鸡肉鱼肉吃嘛。”

“知道啦。”林安文笑了笑,“怎么,你今天有点没精神?”

盲人的耳朵真灵,林知夏说话稍微没力气,林安文就听出来了。

“只是有点累啦。”林知夏苦笑,“下午体育馆打了一场篮球比赛,还没缓过来。”

“那就多吃点。”林安文又夹了一筷子菜,摸着林知夏的碗,放了进去。

饭后,林安文依旧抱着他那个旧收音机听着故事。林知夏洗完了碗,取出了装着家里存折和银行卡的盒子。

反正自打上了高中后,家里管钱的就成了林知夏。

林知夏自学了点理财,但是就林家那点存款,连银行理财的最低门槛都够不着,只能存个定期,吃点零碎的利息。

林知夏翻着存款凭据单,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年纪还小的时候,他对贫穷还没有眼下这么切身的体会。

可长大后,尤其是林安文大病过一场后,林知夏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金钱危机。

大概因为父亲老了。

父母是挡在孩子和苦难、死亡之间的一面墙。

林安文病倒后,林知夏便正式直面家庭的贫穷和困苦。他接过了家里顶梁柱的角色,开始用还稚嫩的背脊为父亲遮风挡雨。

所以,他也更加深切地体会到了金钱的重要性。

往家里随便扫一眼,从家具到电器,没有不需要修理或者更换的。可就因为缺钱,只有日复一日凑合着用下去。

林知夏合上了盒子。

那只是一个竞赛。他对自己说。

就算比赛成绩不好,也不过是不能被保送罢了。他依旧有信心通过高考考上心仪的学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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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盛朗也对着手里的存折发愁。

他家也没有什么余粮。

外婆身体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过去因为一些原因没有办低保。每个月赚的钱,光吃药看病就要花去大半,存不下来多少。

盛朗的冠军奖金其实挺丰厚的,市里、队上,还有赞助商的加一起,足足二十万了。

这钱一到手,盛朗立刻在刘姐的指导下给外婆买断了养老保险。剩下的钱不多,要用来给老人交医保,也做应急用。

盛朗要是个光棍儿,早就一拍大腿把钱全部取出来了。可是家里还有外婆在,他就不敢冲动。

但是总可以用一部分的吧?盛朗抓耳挠腮。

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他的小夏。

盛朗其实私下偷偷就冬令营的事询问过叶云漫。

“当然还是参加的好。”叶云漫说,“名师讲题还是和学校老师不同的,而且还会有许多有针对性的训练。最主要的是,老师们会讲一些不外传的秘卷题库。以小夏的成绩,只要参加了冬令营,我觉得他冲击国奖真的不难!”

盛朗自己是站在全国冠军领奖台上领过奖的人,他知道在全国性的竞赛中获得优异的名次,会对人生有怎样的意义。

他的小夏怎么可以错过这么的好机会?

家里两张存折,一个钱多,一个钱少。

盛朗把钱多的一张拿起来,眼前浮现外婆衰老的背影,又放了回去,拿起了钱少的那一张。

钱也只够一半,剩下的一半,要去哪里凑?

盛朗漫无目的地翻着盒子。

外婆有着喜欢搜集东西的嗜好。尤其是盛朗相关的,哪怕一张纸片,她也舍不得丢,统统用一个个盒子装好,保存起来。

也许是命运在这个时候伸出了手指,点播了一下。盛朗从盒子里拿起了一张名片。

一家国产运动品牌的品牌部的副总。

盛朗对这个副总的印象挺深刻的。一位很干练飒爽的大姐,打量盛朗的目光也不让他讨厌。

这家运动品牌是盛朗参加中运会时的团队赞助商之一。盛朗夺冠后,这位副总前来祝贺,顺便把名牌递了过来。

“我们公司和你们队的合作就要到期了,不过我们还是很希望和你本人能继续合作。小盛,你外貌条件特别好,非常适合做模特。你要是有兴趣,可以联系我。”

盛朗他们全队给这家公司拍过广告,很正经的运动服装,工作人员也挺好相处的。

教练怕盛朗学坏,林知夏也担心盛朗耽误了学习,所以盛朗从没私下接过拍广告的活儿。可不等于他不想赚这笔钱。

市队管的没那么严,只要监护人签了字,队上一般都会批准队员去接一些商业活动。而外婆的签名,盛朗已模仿得以假乱真。

盛朗把名片在手指中转来翻去。

“小狼?”林知夏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在吗?开个门。”

盛朗急忙把名片往床垫底一塞,莫名其妙出了一头心虚的冷汗。

林知夏双手端着一个大饭盒走了进来,饭盒里装着两大块带着厚厚一层肉的棒子骨。

“特意给你留的。”林知夏把盒饭塞进盛朗的手里,“还热的,赶紧吃了吧。”

“应该给林叔多补补身子的。”盛朗有些不好意思。

“吃吧。我们家还不至于缺这两根骨头。”林知夏脱下了书包,从里面拿出一叠卷子。

“吃完了我还要给你讲课。你上次月考的卷子我都看完了,把你知识点弱的地方都标出来了。我选了一些针对性练习的题,你这个周末做了吧。”

林知夏就是盛朗的补课老师,还是会带着肉骨头上门的小老师。

虽然用鞋底抽人的时候很凶残,但是讲课非常认真细致,不仅对盛朗的学习情况了如指掌,还花大量时间给他找适合的习题,耐心地陪着他做题。

讲真,很多家长养孩子都没林知夏这么尽责。

盛朗知道,他的小夏总是陪在他身边的。

就像放假的时候,盛朗去游泳队训练,林知夏总会带着功课跟着去。

盛朗在泳池里艰苦训练,林知夏就在看台上埋头做题。

盛朗休息的时候,林知夏也总会心有灵犀地抬起头,和他遥遥对望,交换一个笑。

这样温暖又美好的小夏,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这天,林知夏依旧睡在盛朗的小阁楼里。睡相也还是那么不好,把大半的被子都卷在身上,牢牢霸占住。

盛朗没睡。他从床垫底摸出了那张名片,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了好一阵,将它握在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