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菜摆上桌, 看起来都是方才酒席中剩下的菜,大多也都被人动过,又装在食盒内被人提来拎去走了一路, 卖相并不好看。
叶阳也知自己拿的是剩菜,他略有些尴尬, 觉得自己可能是天下头一个斗胆让当今圣上吃剩菜的人, 可长州受灾,街上几乎没有店铺,后厨的那些厨子们又被吓得不清,还跑了几个, 如今他能立马就弄到的热饭热菜, 也就只有这些了。
他只能冲着封栾笑,道:“这天太晚了,去外头买吃的也不方便,靠边那两道菜没人碰过,我从厨房拿来的,他们还没来得上——”
一句话未曾说完, 封栾便已主动夹了一块糖醋鲤鱼,笑吟吟道:“你吃过的,朕不嫌弃。”
“封栾好感度+20, 当前好感度233”
叶阳:“……”
叶阳放弃挣扎,甚至觉得封栾头上顶着的那个数字都在嘲笑他。
他不由看向那碗糖醋鱼, 的确,刚才这碗菜就被封栾碰过,还是给他夹了块鱼肉,他咳嗽一声,想想刚才宴上封栾从头到尾都没吃过多少东西, 可却还记得给他盛汤装饭,难道是怕闹起来后场面混乱,他无心吃饭饿着他?
他皱着眉,想起自己宴上因为喝多了酒而怦怦直跳的心,总觉得很不妙。
那么点酒,真的能喝醉吗?
当然,封栾除外,他真的可以。
……
封栾吃饭时细嚼慢咽,鲜少开口说话。
叶阳支着脑袋在旁看着,他这嘴闲不下来,特别就是那吃饭的时候,他能从天南扯到地北,可如今他看着封栾的模样,只觉得自己开口才有些奇怪,他便干脆又转过头,看向身后的掠影。
掠影就站在叶阳和封栾的身后,他已提着空食盒在此处站了好一会儿,门外的沈少珩拼命冲他打眼色,让他快些找个借口开溜,好给皇上和云侍君留点私下亲热的时间,可掠影一点也看不懂沈少珩的暗示,他怔怔在远处站着放空自我,直到沈少珩憋不住用小石子丢他,正砸中他的脑袋,他才吃痛皱眉,却也只是皱眉。
他一动不动站在封栾和叶阳身后,恪尽职守,如无皇上吩咐,绝不离开此处半步,哪怕沈统领丢小石子骚扰他也不行。而叶阳一回头,正见一个小石头砸在掠影肩上,叶阳不由一怔,脱口便道:“沈统领!”
沈少珩顿时一惊,连身边封栾都不由侧首看向了他。
叶阳原想问沈少珩为何要冲着掠影丢石头,可如今他一回首,却猛地想起,这本该是个降好感的好机会。
嘴先脑子一步做出了决定,他想也不想便直接冲着沈少珩说道:“都还没吃饭吧?进来一块吃吧。”
叶阳:“……”
叶阳不由又回过头,看向封栾。
他都说了这种话,看来封栾也该掉好感了吧?
可封栾神色不变,只是放下筷子,倒像是认同了叶阳所说的这句话一般,道:“进来吧。”
皇上有令,掠影自然遵从,他端正在椅子上坐下,挺直腰板,微分双腿,将手端正放在腿上,目不斜视,沈少珩却扒着门框,有些紧张,道:“皇上,臣就不进来,内啥……臣觉得,掠影他应该也不饿!”
掠影一怔:“属下……还好。”
封栾微微挑眉:“云侍君都叫你们留下了。”
叶阳:“……”
沈少珩有些为难:“微臣……”
封栾:“坐下。”
沈少珩立即跨进屋中,拖开椅子,毫不犹豫坐下,在封栾的注视下,从掠影带着的食盒中掏出备用的碗筷,先为掠影装好菜,再自己闷头吃了起来。
封栾十分满意。
叶阳呆怔许久,在那一瞬间,他甚至真的生出了一些“祸世妖妃”恃宠而骄的感觉。
……
待封栾吃完了饭,天色不早,也已该休息了,叶阳便将桌上的碗筷一收,提着食盒站起身,封栾却已伸手拉住了他,蹙眉问:“你去哪儿?”
叶阳:“你不给我收了间屋子吗?”
封栾一怔:“可……你也可以睡在这儿。”
叶阳:“我都给我收拾其他屋了,我跟你挤一屋干嘛?闲的吗?”
封栾:“……”
封栾开始后悔。
可的确是他之前心情不佳,想一个人呆着静一静,这才令掠影等人多备一间屋子给叶阳休息,他看叶阳确实不想留下,这才叹了口气,说:“你去休息吧,朕明早来找你。”
以封栾以往一贯的表现而言,叶阳原以为他会缠着自己不让自己离开,他未曾想封栾今日如此干脆,他跨出了门,还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见封栾确实没有要留他的意思,这才接着朝外走去。
他走了几步,沈少珩和掠影受封栾吩咐,出来送他回屋,三人沉默走到半路,沈少珩方才开口,道:“云侍君,今日您与皇上在马车上所说的话,臣都听见了。”
叶阳不由一怔,问:“什么话?”
“皇上信任您,有些事,臣想您应该知道吗,只是这些事除了皇上,只怕没有什么人敢将这件事告诉您。”沈少珩叹了口气,“可皇上的性子……您入宫这些时日,也该有所了解了。”
叶阳点头。
当然了解了,不就是个死要面子装深沉的小男生吗?
“既是如此,臣想过。”沈少珩道,“这宫中,应当也只有臣不太怕死……”
叶阳皱眉直言:“沈统领,你想说什么?”
“慎阳王。”沈少珩道,“说一说皇上和慎阳王。”
封栾与慎阳王封越本是一母同胞,只是他们母妃在二人尚且年幼之时便已去世,恰皇后与皇贵妃二人均多年无所出,封栾与封越便分别交给了二人抚养。
那时的皇后便是如今的太后,她与皇贵妃本就是多年宿敌,二人争宠相斗,难免便牵扯到了封栾和封越身上,后来封栾被立为太子,登基之前,皇贵妃失态与他争执,当夜暴毙,慎阳王封越便认定此乃封栾所为。
太后坚持以为封越是个祸患,也数次要求封栾尽早动手,可封栾说不忍,此事便一拖再拖,直至登基之日,封越意图逼宫,封栾早有所察,登基之后,封越销声匿迹,朝中人均以为是皇上行事狠戾,清扫了未来之路上的障碍——反正封栾还是太子时便已为夺位杀了几位皇子,谋害血亲一事,对他而言,本就如此平常。
说到此处,沈少珩微微犹豫,道:“云侍君,有些事,我或许不该告诉您。”
听了一出皇室八卦的叶阳有些无奈:“想说啥说啥,反正你也不能憋着。”
“先帝在世时,并不宠爱柳太妃,太妃久病过世,他也不曾来后宫中看上一眼。”沈少珩低声道,“太后不喜欢皇上提起太妃,也不许皇上追封生母。”
这剧本有些眼熟……好像和他以往处理的那些家长里短家庭纠纷差不了多少。
“皇上惦着这些事,便不希望自己将来的孩子也要如此。”沈少珩道,“可他身居帝位,有些事,皇上不能不向太后妥协。”
叶阳大致明白了沈少珩的逻辑。
封栾觉得一切不幸源自他父亲的三心二意与子嗣众多,因而他本不愿娶亲,可他不得不听从太后之意,以此为平衡朝政的手段,不宠幸后妃似乎也是为了这件事,他不愿有子嗣,可太后绝不会同意他如此,往后如何,尚不可说。
就算他有他的坚持,可叶阳却觉得,牵扯其中的楚怜与沉香凝那可是赔进了一辈子。
叶阳越想越觉得古怪,他正要询问,沈少珩已然开口道:“臣想,若皇上找到了他的命定之人,解开这心结,自然会想办法送楚妃娘娘和我阿姊出宫。”
叶阳:“……”
叶阳:“你和我说这么多干啥……”
“臣只是见云侍君似乎心有顾虑——”沈少珩一顿,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头,开始了他浮夸的演技,“啊,臣喝多了,臣刚刚说了什么,肯定全都是废话。”
叶阳无言以对,回首看向一旁沉默不言的掠影。
掠影一瞬惊慌,支支吾吾道:“沉沉沈大哥说他说的是废话,那一定就是废话!”
叶阳:“……”
……
他们在长州又等了一日,终于决定起身回京。
许原伤情不稳,不可贸然移动,封栾便留了一部分御隐卫在此,等许原伤愈后直接押回京城,他们先行带着其余官员与账册等物动身。
沈少珩备了马车,可叶阳闷了这么多日,实在不想再呆在马车内,他想骑马,封栾便也牵了马来,与他同行。
今日晴空万里,天色正好,二人并肩策马,御隐卫紧随其后,待出城,方见外头道旁已搭了无数营帐收纳流民,征药官也已撤了,再不是前几日的荒唐景象。
封栾并未对外暴露身份,长州百姓只当是钦差大臣捉走了贪官,而今见他们要走,那流民口耳相传,竟有不少人夹道相送,人越聚越多,几乎都要将路堵上了,这本是天大的喜事,封栾却看着那些百姓默声不言,直至出城数里,周围再无流民跟随,叶阳开口询问,他才轻声开口,道:“若朕能再早发现一些……”
若他从头到尾都不曾受到蒙骗,这些百姓,本是不需受这种苦的。
叶阳见他心情不佳,不愿再与他继续说这件事,也不想看着他反复责备自己,干脆绕过这话题,问:“回去之后,皇上可有空教臣习武?”
封栾怔然半晌方才回神:“你不是要沈……”
他一顿,简直恨不得将说出去的话重新吞回来,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他怎么就提了沈少珩的名字呢?
叶阳的马步子稍快,他也不拦着,待那马儿走出几步,他方回首,嘴角微扬,道:“我想要你教我,当然也不是特别看中你。”
封栾方蹙眉,他又接着往下道:“只是我想,以后我和别人瞎扯,那就可以说皇上是我师父,倍有面儿,听起来就很了不起。”
封栾:“……朕允你。”
他也令马儿快了一些,到叶阳身侧,看青年眉目盈盈,不由便凑近了叶阳一些,恰叶阳好奇回首,却见封栾实在挨得离他极近,只差没贴到他的身上来,两人都还在马上,他不由吓了一跳,匆匆便脱口道:“行车……行马不规范,亲人两行泪!”
封栾却好似没有听见,他只是看着叶阳,刻意压下声音,与他道:“其实朕觉得……”
“你若对外说皇上是你夫君。”封栾笑吟吟笃定,“更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