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我刚刚生出灵智的那一天,恰好适逢黄泉天关闭。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天地都为之震动,无数灵魂哀嚎不已,而我只是一株小小的迎春花,只能借着几片叶子稍稍遮盖自己。”

那个时候,易枝春完全不懂,他在那个时候生出灵智到底意味着什么。

花草类妖怪想要开灵智,比登天还难,而一株花妖想要安安静静的清修,不去沾惹凡人烟火气就更是难上加难。

和其他妖族不同,那些妖族幼崽一旦开了灵智,就意味着可以修行,可以觉醒血脉力量,可以化为人形。而普通花草,哪里来的血脉可以觉醒?尤其是一株生活在凡间的迎春花,虽然模模糊糊有了意识,但它对于自身其实认识的并不清楚,只是懵懵懂懂的慢慢修行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易枝春才慢慢修行化成人。

而在化成人,经历天劫的那一刻,恰好又是生死簿从黄泉天内逃出,正式面世的日子。

很多人不知道,那个时候的生死簿在和天玄老祖擦肩而过之后,其实被易枝春撞见了。

因为他是黄泉天选中的星鬼,必将成为黄泉天再开的契机。故而生死簿在问世的时候,自然也会和易枝春有一点缘分。

也就在那时,易枝春从生死簿上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他注定要在未来成为某个人的星鬼,也注定要为重新打开黄泉天而死。

辛辛苦苦修行万年,好不容易一朝成人。这化身为人的喜悦还尚未过去,就被迫知道了自己的未来。

能够成为星鬼之人,必定一生亲缘薄弱,命运坎坷,不得好死。

而他,连转为星鬼之后,也要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命运。

就为了一个不知在何处,也不知道是怎么样一个人的生死簿之主?

荒诞、愚昧、可笑!

易枝春如何能服?

他不但没有接受自己的命运,还用了点手段在生死簿上隐去自己的名字,逃的远远的。

易枝春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多么坚强的人,在面对既定的命运的时候,他不知如何反抗,但是他也不准备去接受,因此他只能逃。

也理所当然的,当他看见同样被命运注定,却依旧活的潇洒无比的神藏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就想要去和他交朋友。之后,他又见到了师无咎,又是一个不愿意和命运屈服的人。

真好。

易枝春的心中也是存着侥幸。

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生死簿迟迟没有出现,或许他已经开始逃离了自己的命运。就算生死簿真的出现,如果生死簿之主是神藏的话,他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一下。

毕竟神藏和师无咎已经是他仅有的两个朋友。

“周长庸,你不是也不服么?”易枝春的声音从伏羲道场里清清楚楚的传了出来,“我一直在关注你,你有很多次机会可以直接死了,正大光明顺顺当当的成为生死簿之主,但你没有。不管有多少艰难险阻,不管你被那死气折磨的多么痛苦,你都没有想要一死了之,你直到最后也还在想着怎么作为一个人而活下去。既然如此,你应当可以理解我才是。”

不是迫于无奈,谁愿意做一个注定要为他人而死的星鬼?而他易枝春,连星鬼都没得做,唯一存在的意义就是成为一个引子,打开黄泉天的引子!

这样的命运,他如何能去接受?

易枝春不服,他也根本不愿意!

“……我能理解。”周长庸叹息了一声,虽然心知这个时候他应当斥责易枝春才是。可人生在世,谁的性命不宝贵?凭什么易枝春就一定要为了他而死呢?

“他是星鬼?”师无咎听到这里,已经有些明白,可他对此更多的还是惊吓。

因为易枝春怎么看都和其他九个星鬼截然不同。

比如叶卫、比如王平弱,比如风细细,其实他们也能闹出一点乱子来,但那些基本还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

而易枝春,闹出来的乱子程度,九个星鬼加起来拍马都赶不上。

师无咎更加好奇的是,为何周长庸会知道这个?

“你怎么知道他是星鬼?”师无咎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虽然他在脑子这一点上,基本就没有在周长庸面前占到过便宜。但他还是想要知道周长庸到底是怎么猜出来的?

“我们带着泰山府君去打开黄泉天,易枝春根本就没有派人前来阻挠,他本人更是对此毫不在意。以他之前布局的作风,不该如此才对。”周长庸解释道,“一个人的行为方式和他的思维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更改的。”

何况易枝春也从来就没有想要去改过。

当然,更重要的是,周长庸虽然没有见过神藏和师还真,但是从他了解的情况来看,如果他们知道易枝春会惹出今天这样程度的乱子,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最大的可能是,他们知道做了也没有用,又或者,易枝春根本就不能有事。

易枝春存活所带来的价值比他死去的价值相当。

而能够和如今这个情形还能价值相当的,除去易枝春可以打开黄泉天之外,别无他想。

而这种小小的怀疑,在泰山府君陨落也不能打开黄泉天之后,就达到了顶峰。

他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他只能开门见山的询问。

没想到的是,易枝春会承认的这么爽快。

又或者,在这个时候,他承认或者不承认都没有什么关系。

“也对。”师无咎顿了顿,“易枝春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下属也全部都是找的一些无关紧要之人。倾心相待的朋友注定是一生之敌,的确很符合星鬼命运坎坷的特征。”

只是谁能想到呢?

堂堂妖皇易枝春,能够成为天道一把刀推动天劫的那个人会是易枝春?

“既然命运不由我自己掌控,那么我为何不能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伴随着这一声质问,席朱突然感觉到这伏羲道场的阵法似乎有些失控。

下一刻,易枝春居然完好无损的直接从伏羲道场里面大步走了出来!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出来?”席朱下意识的否认,伏羲道场的阵法一旦全开,就算是准圣,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能出现。

“人皇,你道场看山门的小道童都修行我找来的功法,你这道场之中又有多少弟子,会成为我可以利用的对象呢?”易枝春浅浅笑道。

席朱脸色铁青。

他不愿意去怀疑自己道场中的弟子,但之前那个小道童的模样却又浮现眼前。

是啊。

他这道场之中,又有多少人会心甘情愿的成为易枝春的探子呢?

伏羲道场存在已久,许多机密都已经不再是秘密,易枝春存心要打探,又怎么可能不做准备?

“妖皇宫对我而言亦是没有任何秘密。”易枝春笑看一旁的玉霜,“当初为了筹谋当上妖皇,我也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玉霜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了。

“你也是妖族出身。”玉霜压低了怒火,不敢在这个时候将易枝春刺激过头,却又想要劝导一二,“妖族人本就不多,如今因为那功法之故,更是死伤惨重。你就不能收手,点到为止么?”

“呵,妖族常常认为人族处处都是毛病,但在我看来,妖族之弊只会比人族更甚。而妖族之所以如今还能存活不被天道针对,不过是因为被人族欺压的只能偏安一隅罢了。”易枝春毫不客气的讽刺道,“哦,不对,天道已经在针对妖族了。这些年妖族幼崽的数量越来越少,继承高等血脉的也是越来越少了吧。”

“你动手了?”

“何须我动手?”易枝春反问道,“论贪婪、论狡诈,妖族半点也不输人族。若是妖族真的愿意好好生活,又怎么会去参与人族之事,又怎么会去抢夺下界人族气运壮大自身?人族尚有不论出身论能力的论调,而妖族人从一出生,就被定下了所有未来。”

“何等好笑。你们两人,一人为妖皇,一人为人皇,说的话都不如区区一本功法好使,如今还要来问我的罪?我可有将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逼迫他们去修行这样的法术?”易枝春冷笑不已,“这个世道既然教我修成了准圣,我又怎么甘心就这么认命?”

“退一步讲,便是我愿意认命,就这些九天十界的生灵,不管是仙人还是修士,妖族还是魔族,他们不过是一些仗着自己有力量就欺善怕恶的家伙们罢了。让我为这样的人去死,他们配么?”

易枝春打心眼里就觉得他们不配。

既然自己命中注定要为他们而死,那么不如就从一开始先让这些家伙都死了。

黄泉天要选择他做引子,那么他又为何不能主动去做天道手里的一把刀?

他本就是最适合的那一个人。

神藏也好,师还真也罢。

易枝春曾经在他们的身上看见了可以与天命抗争的侥幸,误以为自己终有一天也可以像他们一般,摆脱这所谓的天定命数。

但神藏和师还真失败了。

神藏接受了这狗屁不通的命运,他居然真的要为了一个不知何处的生死簿之主而死?而师还真,明明手中拿着大道圣兵,却要主动放弃,要接受他不为天道所容的宿命。

不能依靠别人,就只能依靠自己。

“他们的确不配,但那些下界凡人他们终究是无辜的。”周长庸无奈不已。

“若是他们在这个时候死了,这便也是他们的天命。”易枝春冷淡不已,“既然上天让我接受我的命运,你又为何执意更改他们的命运?这些凡人,能够活到六十之数的都寥寥无几,能够享受天伦之乐的才几个?大部分的凡人,终其一生,都要庸庸碌碌的过活,日日耕种也难以维持生计,灾荒年份卖儿卖女痛苦不堪的死去。如今你就算救了他们,十几年后他们依旧会死。”

“那也不是剥夺他们生命的理由。”周长庸反驳道,“凡人一生很短,他们能够享受到的东西本就不多,他们的要求也很低。有时候,只是过年的一件新衣,节日的一块米糕,路边捡了一文钱,他们都会觉得幸福快乐。他们活的这般艰辛,如此努力,也心心念念想要下一代活的比自己更好。他们又何错之有,要为根本就不相干的人赎罪呢?”

“不错,长庸说的对!”师无咎坚定不移的站在了周长庸这一边,“你一边说自己不愿意接受命运,一边又让那些凡人接受命运,你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我若不是自相矛盾,你们根本就没有出生的机会。”易枝春自嘲道,“再有三四日,这九天十界的生灵几乎都要全部来个大清洗。但天道也有留下一线生机,总有一些人是可以逃过这场劫难的。等那个时候,我觉得差不多了,我自然会为你们打开黄泉天。”

“你愿意打开黄泉天?”师无咎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等到大劫度过,我本就不得好死,既然如此,我也不吝于在死前做一件好事。我这一生所得的情谊并不多,仅有的那些我都会好好珍惜,也算是我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师无咎有些意动。

易枝春愿意自己去打开黄泉天就再好不过了。

若是易枝春不答应,就算他和周长庸联手将易枝春制住,他若是想不开自尽,到时候他们上哪里去找一个星鬼打开黄泉天?

“至于你们人族和妖族的死伤,等到黄泉天打开,重建轮回,周长庸为生死簿之主,黄泉天所有者,他只需在生死簿上改动几笔,自然可以让他们重新以另一种方式活过来。人族和妖族想要的延续,都会继续存在。生生死死,循环往复,你们何必执着太多呢?”易枝春笑着提议道。

玉霜和席朱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底的挣扎。

若是易枝春真的能够做到的话,从一族之主的理智上考虑,他的建议其实充满了诱惑性。

对于他们这些修行之人来说,轮回也好,生死也好,本就没有俺么看重。

“我不能答应。”周长庸当机立断道,“我也没有这个资格,代替这九天十界的生灵答应你的要求。”

天上三日,人间三年。

如今已经到了水深火热之时,三年之后,人间恐怕会化为一片焦土,逍遥天和红尘天乃至是非天都要变得一片荒凉。

轻飘飘一句“三日之后”,那其中要付出多少人的性命?

周长庸不可能做得到。

“明明有和平解决的办法,你却不想答应么?”易枝春叹了口气,但是脸上却没有多少遗憾之色。

“每个人都应当有权决定自己的命运,我凭什么替他们做决定?”周长庸淡淡的回答道。

“真可惜,那看来你是想要和我斗上一场了。”易枝春说到这里笑了一声,“也罢,你若是能赢我,我立刻去打开黄泉天也无妨。只是你和师无咎的速度得快一些,若是三日之内都无法打败我,恐怕三日之后,我都未必还愿意去打开黄泉天了!”

易枝春话音刚落,周长庸便已经驱动生死簿,当即就冲了上去。

师无咎紧随其后。

“小骗子说要打,那就一定要打了!”师无咎自然是坚定不移的站在周长庸这一边,哪怕他觉得易枝春说的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但不好意思,他这个比较帮亲不帮理。

周长庸和师无咎两人发难的速度极快,两人又素有默契。

一个准圣,一个生死簿之主。

两者前后夹击,便是易枝春是积年准圣,一时也有些难以招架。

师无咎成为准圣之后尚无全力出手过。如今陡一发威,才让人察觉到他的强大比他的美丽更甚!

周长庸早有发现了这一点。

斗法中的师无咎,远远要比平时的师无咎来的光彩照人的多。

师无咎本就是大道圣兵,而大道圣兵不管是否承载天道,它本身首先是一件兵器,其次才是道。

兵者,天生好斗。

若是玩阴谋诡计,巧言令色,师无咎自然是不堪一击,然而此刻在斗法的过程里,他却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师无咎一使出全力,席朱和玉霜只觉得周围的仙气都在颤抖。

它们在一瞬之间就已经被抽空,周遭的土地似乎都在哀嚎,似乎已经知道自己将要迎来怎样的命运!

席朱和玉霜两人想要上前,但才踏出半步,整个人的身躯便仿佛被重力击中,再也不得前进半步。

准圣之威,何其强大!

直到如今这一刻,玉霜和席朱两人才彻底了解道,准圣能够在名字之中镶嵌一个“圣”字,它本身就代表着一种高不可攀的境界。

哪怕他们两人已经是人族妖族的领头之人,在准圣面前,也依旧显得渺小无比。

“他们这么打下去,恐怕这一片仙界区域都要坍塌。”席朱察觉到了不对。

师无咎和易枝春不过刚刚交手罢了,伏羲道场已经开始在震动了。

若是他们真打上一个三天三夜,恐怕此处就要毁了。

但如今,不管是师无咎还是易枝春都不可能再在这个时候停下来!

席朱咬咬牙,直接遁入伏羲道场之中,将伏羲道场的阵法直接扩散到最大,将这一片天地都笼罩其中,不让师无咎和易枝春的攻击落入此处。

“两个准圣之间的战斗,你凭借一个伏羲道场如何能硬扛?”玉霜的语气里出现了一抹担心。

“伏羲道场附近有不少生灵,不仅仅是人族,还有许多开了灵智的花鸟虫鱼。”席朱沉声道,“我作为人皇,若是连伏羲道场附近的这一方区域都无法庇护,人皇之名怕是今日就要沦为笑柄。”

伏羲道场可以是为了保护这方区域而灭,却绝对不能逃离而保全。

这是许多人族的信仰所在。

但席朱又庆幸他们是在伏羲道场附近斗法。

不然若是换了其它地方,恐怕就没有什么人能够阻止他们了。

九天十界有多少万年不曾出过两个准圣,又有多少年不曾有过两个准圣斗法?

火一准圣正在是非天内抓捕那些神智已失的魔族。

突然,他心有所感,直接朝着天空看去。

“准圣斗法?莫不是易枝春和师无咎直接动了手?”火一准圣看了一眼这些叫嚣着的魔族,轻笑一声,“真有趣,可惜我不能前去观看。”

他只是一个无关之人,何必卷入这些是是非非之中?

天魔化形,本就无情无爱,若非这是非天的魔族们对他还有些恭敬,多少有些香火情,不然他是不会出手的。

便是这是非天内的人都死绝了,又如何?

只要还有生灵,还有怨恨,总会有先天魔族不断化形,又有那些堕入魔道的仙人妖族转投来此。

这便是易枝春真正羡慕火一的地方。

若是真能做到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反而没有那么多的烦恼了!

“起——”

周长庸直接打开生死簿,在旁协助师无咎斗法,九个星鬼紧随其后,在同一时间就已经将易枝春团团围住。

“以多敌少?也罢。”易枝春颇为好笑的看着这周遭的九个星鬼,“也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

率先出手的是王平弱。

他一柄长剑极为锋利,转眼已经化出万千剑光虚影,几乎将这道场周围都挤的密密麻麻。最可怖的是,他这些剑光之中,又蕴藏了极深的剑意,身处其中稍有异动,便会落得万剑穿心的下场。

“还过得去。”易枝春轻轻一弹指,指尖生出一朵简简单单的蒲公英来。

“呼——”

易枝春轻轻一吹,那蒲公英陡然分化,在众人面前直接变成一根根细小绒毛,转眼钻入那些剑光虚影之中。

王平弱直觉自己灌注于剑上的剑意好似被什么给吸走了一半,身体瞬间变得乏力起来。

“看招!”风小楼和风细细姐弟掌法已至,易枝春却毫不闪躲,任由他们姐弟两人的攻击在自己身上落下。

“功力不足,默契还行。”易枝春转眼将风氏姐弟一掌拍飞,“这才叫做掌法!”

“易枝春——”

叶卫一剑横来,宛如惊鸿。

“我虽然挖了你的眼睛,但我也送了你一双。你不是早就想要抛弃你的眼睛,我助你一臂之力,不必言谢。”易枝春手指夹住叶卫的剑,轻轻一掸,叶卫的剑瞬间脱落。

“不过是些小道罢了。”易枝春微笑着看向师无咎,“这才起了个头罢了,三日之期,你们可要好好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