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摊开堪舆图和地方志,道:“这个微臣倒不敢妄言。微臣只是觉得从南越这几年朝贡的说辞来看,他们似乎也在储备粮草等物资。殿下且想,南越周边各地都没遭灾,怎么偏偏南越遭灾了。
自然,灾情分大小,甚至一个州县遭灾,隔壁州县好好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但是这样的灾情通常不大,虽然会暂时困难些,但是影响不了一国的国计民生,南越为何年年在朝贡时候提及此事?再则,就是偶有一地遭灾,周围无事的情形,但不可能一连好几年都周边好好的,就南越遭灾了。”
皇太孙点了点头道:“定远伯这话说得有理,不过南越虽然不大,到底是一国,储备粮草原也应该,这并不能说明南越有不臣之心。”
贾琏依旧在低头看堪舆图。原著里,曹公形容红楼世界是末世,当然不少人都觉得这个末世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末世;但是原著后半部分书稿遗失了,大家都是猜测。原著中说的末世又为何不可是朝廷的末世?要让中原王朝进入末世,除了朝廷内部出了问题外,其他周边势力只怕也要联合而动才有可能。
西海国因南安王叛国,已经战败。战败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消耗是巨大的,西海国近期内组织不起来大规模的战争。朝廷的西线暂时会比较安稳。但是东线和南线呢?
贾琏指着堪舆道:“殿下,朝廷刚和西海国打过一仗,因为西海沿子地处边陲,山高路远,运送粮草辎重就消耗了多少人力物力,更别说损失将士数万。这个时候,若其他小国无意谋逆便罢,若是有心,这便是时机。西海国借霍烈的私心想吃下西海沿子的卫所和白河城,这一口没吃下去,就相当于替别人打了先锋。微臣以为,若是东南沿海没有异动便罢,若是有,则西南边陲必然联动。”
皇太孙看了堪舆图,抬起头来。他打小被当做储君培养,贾琏这番话倒很明白。合纵连横,古则有之,中原地大物博,没有哪个边陲小国能一口吃下去,但是周边小国一起联动,一人咬一口,得些好处倒不是不可能。
“定远伯此言虽然有理,但是我朝现在刚打了胜仗,也是对周边小国的威慑,若是他们谨慎些,越发不敢异动才是。定远伯为何笃定这些小国即将生事?”皇太孙问。
贾琏伸手在堪舆图上比划了几下,才道:“殿下,一切只当是微臣想多了吧。只是微臣以为,这些看似正常的交锋,背后好像有人推动。当年祖父写的兵书被人盗走;西海国的阿曼王子虽然被擒,但是他自己都不确定甄函关有没有带走堪舆图拓本。”
皇太孙有些惊讶又有些忧心的看着贾琏。“定远伯是说?”
“从当年的菩提寺、恻隐善堂,到化骨楼几个大案都和甄函关有关。那年,先太子殿下遇刺,虽然朝廷剿灭了大部分的化骨楼众,但是化骨楼主楼天烈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甄函关都不曾露面。殿下觉得,有没有可能甄函关是一个说客。”贾琏问。
先太子便是皇太孙的父亲,虽然先太子过身已经好几年,但是皇太孙听到贾琏说起先太子,脸上也难掩悲愤之色。“说客?定远伯是说,甄函关除了在各地组建杀手组织外,还有可能游说小国和朝廷作对?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各小国为何肯听他的?”
贾琏面色凝重,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难得准:“微臣只是在想,西海国图谋中原上百年,戴权是祖上就潜入了中原做细作。若是有人能说动西海国,这人祖上只怕就和西海国沆瀣一气了。
至于如何让别国国君相信他?世上空口白牙让人相信难,但是给人好处,让人相信却容易了。若是甄函关祖上也经营了很久,他承诺给各国的好处有几分可信之处。”
“祖上?给敌国好处?能夸下这等海口的,无非就是前朝余孽和常安王旧部了。其实哪有什么前朝余孽,常安王又哪有什么忠心耿耿的旧部。不过是有了狼子野心的人,拉他们作由头,内里都是自己的私心。”皇太孙愤然道。略顿一下,皇太孙又问:“定远伯觉得,这个藏头露尾的甄函关是谁?”
贾琏摇头道:“微臣不是很有把握,不过,可以找裴老太傅问问。”
裴远山是先太子太傅,经历了巡视粤海那场虚惊,后来先太子地位日渐稳固,裴远山也已年事已高为由告老了。
只是这裴远山十分长寿,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虽然在家荣养,但人还未糊涂。因想着裴远山年事已高,皇太孙并未诏裴远山到东宫议事,而是贾琏去拜访了裴远山。
裴远山是贾琏外祖父的老师,算来辈分极高。但是裴远山倒没什么架子,接了贾琏的拜帖,就命人将贾琏迎入内。
贾琏向裴远山行了礼,裴远山笑着点头道好。许是上了年纪,裴远山的话反而多了起来,先是夸了贾琏一遍出息,又回忆了一番贾代善,才道:“定远伯今日来,是否有事?”
贾琏笑道:“老太傅,琏儿今日来,是想问问前朝的。”
裴远山一听贾琏问前朝的事,眼神就有些放空。虽然他瞧着贾琏的防线,但是贾琏觉得裴远山此刻眼中看到的定然不是自己,而是已经落了灰的旧时光,裴远山正努力的用浑浊的眼睛去看,试图将迷雾中的当年瞧得更清晰一些。
“前朝,当年我才不过几岁的孩子,太|祖就起事啦,前朝的事我所知也有限。定远伯想知道什么就问吧,我若不是道,定远伯可别怪我。”裴远山说。
贾琏道:“裴老太傅是我外祖的业师,老太傅还是叫我琏儿就是。琏儿今日来叨扰老太傅的清净,是想问问老太傅,依老太傅之见,前朝突然瓦解冰消,是内忧大于外患,还是外患大于内忧?”
裴远山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依旧仿佛越过贾琏投入到了时光深处,只听裴远山用和他脸一样苍老的声音说:“亡国,自然是内忧外患皆有的。前朝亦是地大物博,虽然我当年投到恩师门下不久,见识浅,但是以我看来,前朝亡因还是内忧多余外患。”
这个结果和贾琏预料的差不多,大国之亡,始于自乱。贾琏抬头看了一眼书房,又侧耳倾听一番,知道裴远山已经打发了不相干的人,才开口问道:“依裴老太傅之间,当年太|祖皇帝起事,是蓄谋已久,还是顺势而为?”
裴远山听了这句话,浑浊而有些空的眼神猛然一闪,双眼的焦距也从时光深处重新落在贾琏身上。贾琏这个话问得相当僭越,古代君权神圣,贾琏妄议太|祖,若是被有心人参奏,极有可能替家族招祸。
“定远伯如此信得过我?你如今是皇上和皇太孙跟前的红人儿,就不怕我出卖你?”裴远山看着贾琏笑得一脸褶子。
贾琏也笑着点了点头:“琏儿防着谁也不会防着老太傅。”当然不会防着,也不用防着。裴远山除了自身人品过硬,得到许多人的认可外,他还是先太子太傅,自然也是皇长孙一系的;单凭这一点,裴远山也不会因着这点小事去弹劾贾琏。
就算退一万步讲,裴远山真的是隐藏得很深的小人,但他到底上了年纪,而贾琏如日中天。贾琏得景和帝赏识,皇太孙更是视贾琏为挚友,裴远山因这一句没有旁证的话弹劾贾琏,若是景和帝不信,不怕将来贾琏报复他的子孙吗?毕竟裴远山是土埋到脖子的人,而贾琏是十七岁的伯爷,将来封侯封公不是没有可能。裴远山的后人,大约会继续走清贵路线,交好贾琏,有益无害。
裴远山活了一把年纪,学识丰富,人情练达,自然也明白这些道理,赞道:“定远伯人中龙凤,胆识气魄,老朽活了一辈子,也是生平仅见。”顿了一下,裴远山将思绪拉回来道:“其实定远伯不用问我,太|祖因何起事,定远伯心中定然有答案。定远伯要问什么,不妨直言。”
贾琏喝了一口茶,也答非所问的道:“如果当年谋国的不是太|祖,会是谁?还请老太傅赐教。”
裴远山也笑了起来,道:“定远伯年纪不大,怎么就笃定当年谋国的不是太|祖?”
贾琏很是笃定:“若是太|祖,老太傅不会入仕。”您是一个有智慧的人,若太|祖是个处心积虑、老谋深算的人,您会辅佐他吗?不,作为前朝有名的才子,只有太|祖是个心胸豁达之人,您才会入仕;若是太|祖得国是蓄谋已久,他身边自有亲信谋士,您出山不但难以得到重用,还但凡朝堂有什么动荡,您是最先被人怀疑弹劾那一个。
裴远山忍不住大笑起来,笑了一阵,才反问:“定远伯什么都知道,又何必来问我?”
贾琏摇头道:“我不过胡说八道罢了,就算侥幸猜对了,也是运气好。论见识,老太傅胜我百倍,我自然是要来求老太傅。老太傅可否教我,当年真正处心积虑谋国的是谁?”
裴远山收起了笑容,眼神又如同先前一样放空了瞧着远方:“我也不知道。这些年,我也推敲过这个问题,只是毫无头绪。当年的朝堂,跟十多年前有些像。”
说到这里,裴远山开始回忆当年有人推动巡视粤海的事,他不知道贾琏从四个月开始就带有记忆,语速不快,但是将当年你的事说得很详细。末了,裴远山道:“若不是荣国公接连破了几桩大案,当朝就险些走了前朝的老路。前朝也是几位亲王和各路诸侯不知怎么就斗得你死我活,反倒是无人有闲暇顾及百姓死活。灾荒四起,民不聊生,后来便是各地揭竿而起。但是几位前朝皇子的内斗是谁挑拨的,却并无定论。”
贾琏疑惑的道:“老太傅是说,本朝生出的乱子,和前朝的乱子像是一脉相承的手笔?”
裴远山摇头道:“这个老朽可不敢定论,当朝的乱子,因为当年国公爷抽丝剥茧,厘清了许多真相,倒有迹可循。前朝直到灭国,那些乱子也不知道因何而生。”
贾琏听到这里,却点了点头,又问:“老太傅,能和我说说您的师兄薛东来老先生吗?”
说起薛东来,裴远山愣了一下,道:“琏儿怎么突然问起我师兄了?师兄入师门很早,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所以虽为师兄弟,实则薛师兄比我大了二十多岁。师兄在前朝就入仕了,在翰林院供职。”
贾琏听了,点了点头,又陪裴远山说了一阵别的,才告辞回府。
裴远山或许是上了年纪,或许是能和他说到一起的人太少了,今日显得特别健谈,贾琏告辞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裴远山亲自掌灯将贾琏送至内仪门门口,直到少年的背影沉入黑夜,只能隐约瞧见少年手上举着的一盏孤灯,裴远山才转身回了屋子,口中用极低的声音道:“终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贾琏和裴远山说了些什么,无人知晓。三日之后,裴远山寿终正寝。贾琏得到消息,派人去送了一份奠仪。回想起三日前和裴远山的谈话,贾琏总觉得裴远山像是等着自己去问他一般。
南越到底会不会进犯,谁也说不准,皇太孙自然无法提前派兵去。万一粤海边境安稳,提前派兵就成了劳民伤财,对于刚坐上储君位的皇太孙来说,会大受影响。于是,如同江南一般,皇长孙也另派了监军、斥候赶往粤海、云南两地。
月余之后,铁网山突如其来的下了一场大雪,景和帝一行被封在山里。而同时,江南传来战报,果然有大股的倭寇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