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家回贾府的时候,贾代善骑着马,贾琏就坐在贾代善身前。
贾琏数次回头看贾代善,只见贾代善神色严肃,有时候会些微皱眉,但奇怪的是贾琏并没有从贾代善身上感受到慌乱,反而觉得贾代善面上虽然透着紧张,但是整个人似乎特别定。
林府到贾府的路程不远,贾代善的马走得也不快,贾琏东张西望的看着两边的街景,但是好几次,贾琏都有一种被盯梢的感觉。
人的感觉是很奇怪的,即便是普通人,被人盯着看的时候也会有感觉。对于上过真正的战场的人,这种感觉比普通人强烈十倍不止。贾琏能感觉到被跟踪,贾代善自然也能,那么贾代善如此镇定的原因是——他不愿意让跟踪的人知道他已经发现对方了?
想到这里,贾琏依旧东张西望,目光却放得很散。
虽然盯梢这个行当人人做得,但是能被派来跟踪贾代善的只有两种:一种是盯梢人特别普通的,他们就是普通人的气场,丢人堆里半天找不出来那种;一种是盯梢人受过特殊训练的,有很强的跟踪技巧和防止被跟踪人发现的能力。
但是从这几次和对方的交锋看来,对方也算布局缜密,做事谨慎之人。谨慎的人不爱冒险,所以跟踪贾代善的人必定是第二种,受过特殊训练的人,他们不但跟踪能力强,防暴露能力也强,所以这些人往往非常警惕。
如果贾琏的眼神过于凌厉,对方会很快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如果原本东张西望的贾琏突然安静了,一样会引起对方怀疑。所以贾琏只得揣着一颗成人心装天真,继续满脸好奇的这看看,那看看,却不敢将目光聚集到某处。
如此,荣国府到文渊侯府不远的距离,贾琏演得脖子都酸了,好容易进了荣国府,贾琏才放松下来。
贾代善下了马,又将贾琏抱下来。
贾琏趴在贾代善的肩上,附在贾代善耳边小声说:“祖父,孙儿发现一路上有十二家商铺开窗看咱们,另有街角、路边若干人和偷偷跟着的四人。”
贾代善早就喜怒不形于色,但听到贾琏这话也是震惊不已。要知道贾琏虽然学功夫上也算有难得的天赋了,但到底还没满六岁,可是他观察的结果却和自己相差无几。除了聪明绝顶之外,贾琏的这份敏锐善查也出人意料。
贾代善嘴上却笑道:“琏儿今日玩得高不高兴,得了几个红包几个金银锞子?”也没让贾琏回东院换衣裳,径直抱着贾琏去了梨香院。
进了小书房,打发了其他人,贾代善才问:“琏儿也发现了?”
贾琏点点头,便没再接着说这个,而是转换话题道:“祖父,敬大伯没有危险吧。”说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贾代善觉得自己这个小孙子实在有意思,笑问:“琏儿为什么这么觉得?”
贾琏依旧十分笃定的道:“我猜敬大伯不会有事。”
“为什么?”明知道贾琏是成人心智,贾代善还是忍不住用逗小孩的语气问。贾琏这孩子真是越长越好看了,明明是一本正经的议事,却怎么看怎么可爱。
贾琏又附在贾代善耳边说了句什么。贾代善哈哈笑了起来,道:“见惯了琏儿,祖父怕是要越发看不上别人家的孩子了。”
贾琏知道自己大约猜对了,也不禁佩服的看了贾代善一眼。若真如自己所料,贾代善这计划太周详又出人意料了,贾代善此人,若放去后世只怕也能成就一代军事家大家。
贾代善有底气,贾琏也有底气,贾府的其他人是不知道贾敬失踪的消息的。故而,整个荣国府还沉浸在贾敏大婚的喜庆中。
虽然贾代善和忠顺王在酒桌上打了一场机锋,但林如海和贾敏的婚事倒很是顺利,三日后,贾敏回门,到后宅说话的时候,贾琏看到贾敏脸色红润喜气盈腮,就知道林如海夫妻的感情还是不错的。
倒是过来相陪说话的贾敬夫人崔氏虽然精心描画了妆容,也难掩眼底一股憔悴。贾敏见了,还笑问:“敬大嫂子这几日可是累着了?如今珍哥儿媳妇都有了身子,大嫂子忙的日子还在后头,这会子可别太劳累了。”
贾珍媳妇有孕原本是一桩喜事,但贾敬下落不明,崔氏无论如何开怀不起来,只强笑着赔笑几句。贾敏是个通透人,见崔氏仍不开怀,便没再追问,又说了些别的。
贾代善这些时日都很忙,不过贾敏回门这一天,贾代善倒是将大半日都空出来了,和女儿、女婿说话,又说了夫妻要和睦等话,直到用过午膳,新婚夫妇回府,贾代善才回了梨香院。
倒是崔氏又打发贾珍来梨香院问,山东那边有了消息没。贾代善摇头道现下还没有头绪,贾珍失望而归,崔氏又难免一场悬心。
而忠顺王早就派出一队亲信连夜赶去山东,又飞鸽传讯山东总督,务必封锁各个出省城门、关卡、路口,严查贾敬下落,一旦发现,便让贾敬路遇山匪,总之,活捉也好,暗杀也罢,不能让贾敬回京。
这个年代,还没有后世的高科技刑侦技术,一个路遇山匪,极有可能就此枉死他乡,顶多在遇害地附近抓一伙山匪顶包了事。若是当地治安还算安定,没有匪患出没,随便抓些乞丐、流民诬陷上罪名也不是不可能。
忠顺王一面指挥手底爪牙追杀贾敬,一面也不放过荣国府的一举一动。
那日在林如海、贾敏的婚宴上,忠顺王察觉到自己提及贾敬时,贾代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差距的担忧;但即便如此,忠顺王仍不放心,后又派人跟踪贾代善,见贾代善回复路上也若有所思,连被许多人跟踪都茫然不觉,忠顺王才笃定了两分。
除此之外,忠顺王还派人监视了崔氏和贾珍。
贾代善是老狐狸,喜怒不形于色不说,还一举一动都能做到虚虚实实,贾代善担心贾敬也好,不担心也好,都有可能是装出来误导自己的,忠顺王不敢尽信。崔氏和贾珍却不同。
崔氏是贾敬原配,夫妻两个喜结连理二十载,感情甚笃;贾珍虽然去年成了亲,还是个少年人,此二人可不是贾代善,真忧假忧都写在脸上。
崔氏不但数次拜访贾代善,还到庙上求了好几回签,且求的都是平安签;贾珍更是连那些交好的公子哥约他出去喝酒做耍都不去了,这二人的担忧之情做不得假。
从崔氏和贾珍的情形可以判断贾敬必然还困在山东,所以不能向家中递信,这是截杀贾敬的最佳时机。确定一切还有望补救,忠顺王略略松了一口气。
忠顺王府书房内,吕先生对忠顺王道:“王爷,属下总觉得这次戚总督府失窃十分蹊跷。既然戚总督说盟书并未被盗,那贾敬又何必逃了?若非贾敬突然失踪,只怕戚总督那边只当是遭了寻常小贼,只要见重要东西没少,未必会疑心到贾敬身上。这贾敬一逃,反而显得做贼心虚,定然会引起总都督全力截杀。那贾敬可是真凭实学从科第考出来的进士,又是将门之后,属下总以为他不该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忠顺王前儿被戚川府上被盗的消息气昏了头,没来得及细想里头的不合常理之处,此刻听吕先生一分析,也觉吕先生言之有理。
于是忠顺王道:“那依先生看来,贾敬为何要逃?”
吕先生摇了摇羽毛扇道:“属下也猜不透。属下甚至觉得,贾敬也在引蛇出洞。”
忠顺王对引蛇出洞几个字都有心理阴影了,如果不是他想引蛇出洞,借贾代善的刀灭司徒碣,根本轮不到司徒碣在朝堂上大放厥词说什么巡视地方宜早不宜迟,自然也没有裴远山打蛇随棍上,引出巡视五省的事来,更加不会有巡按团去山东。
现在倒好,不但巡按团去了山东,山东总督府还恰巧在这个时候失窃了。
“先生的意思是?”其实忠顺王大约已经猜到什么,但依旧忍不住问。
“王爷,先头我们猜贾代善已经隐约猜到背后推动巡视粤海的人是我们,故意引而不发,让山东那边疏于防范,以便于贾敬盗盟书。但是对于贾代善而言,这背后之人到底是哪家亲王府,他未必也能猜实了,故而这次贾敬借偷盗戚总督府之事虚晃一枪,他这一逃,必遭追杀,贾代善不敢跟踪段达以免打草惊蛇;如今通过截杀贾敬的人顺藤摸瓜,说不定反而能查到我们头上,将真正的对手挑到明处。”
吕先生眉头半皱,语气有些犹豫不定,显然经过和贾代善几个回合的过招,吕先生也知道了贾代善的本事。因为这几次总是棋差一招后,吕先生的信心也没先前足了。
忠顺王沉吟半晌,也是犹豫的问:“那依先生看,我们需要蛰伏不动,就此放过贾敬吗?”
这次吕先生坚决的摇了摇头:“王爷,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忠顺王本身也是有本事的人,他又何尝想不到?忠顺王接过吕先生的话头道:“本王也是这么想,那贾敬虽在兵部领职,负责巡视山东防务,但贾敬当年也是京城有名的才子。盟书即使没有被盗走,只肖被贾敬看见,他能默出来也不在话下。为了以防万一,贾敬此人是断留不得的!”
是的,面对贾敬,忠顺王和吕先生都大意不得,因此贾敬不得不杀。
而山东德州和北直隶交界处,贾敬带着贾代善给的两个长随已经潜伏了月余。贾敬眼看着忠顺王的爪牙在德州城盘查来往客商和行人,搞得怨声载道。
德州城内,一个肤色黝黑,肌肉虬结的汉子混在等候出门的人群中,抱怨了一句:“也不知道要查什么江洋大盗,也没听说哪里闹了不得了的贼,且巡视山东地界的巡按团刚刚离了山东,哪个匪寇不是吓破了胆,根本不敢造次,也不知道这盘查得这样严是为了什么?”
这黑汉子一起话头,人群中的抱怨声难免多了起来,许多来往客商尽皆附和。
那黑脸汉子眼皮半耷,用余光在人群中一扫,见一个身着缎面皮袄的人带着不少随从,还有不少马匹运着货物,这应该是贩卖南北货物的商人。
黑脸汉子似乎很健谈,对那身着皮袄的商人道:“这位老爷运着这许多货物,只怕生意做得极大。那为何不雇船走运河,偏偏劳神费力,动用这许多人力物力,从德州出城。”
黑脸汉子不提还好,一提那富商就忍不住抱怨道:“我何曾不想走运河?货船装载一船的货物不知道要用多少马匹挑夫才能运走,只是那聊城都封城一月了,只许进不许出。许多等着北上进京的船队都被扣下了。”
说到这里,那商人有颇为得意的一笑,接着道:“这扣下了许多商队,北直隶和京城许多南方的紧俏货只怕都已经断了货,所谓物以稀为贵,我便在聊城雇了马帮,将一些时新、紧俏、轻巧的南货用马匹装了,直奔德州。虽然雇佣马帮、护卫的费用不少,但只要这些货物入了京,价格也是水涨船高,这额外花费的银钱倒不怕挣不回来。只是这么做赶的就是一个快字了,我须得赶在聊城码头开城之前入京。”
黑脸汉子笑道:“这倒巧了,我也是聊城过来的。我原本在聊城码头做力夫抗大包,只是现在码头不放行,我也没事做了,听说借道德州出城的人多,就到德州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寻些力气活做。我们庄稼人不像这位老爷这么有头脑本事,所以您能做富商老爷,我就只能做力夫挣钱。好在爹娘给了一把力气,做力夫总归有条活路。老爷这趟进京,必是赚得盆满钵满。”
许是被黑脸汉子拍马屁拍舒服了,那富商笑道:“我看你倒是个实诚人,等会儿出城,我那些货物正好要上马,你帮我上货,我不亏待你。记得轻拿轻放,别一味图快磕坏了东西。”
黑脸汉子笑道:“如此,先谢过老爷了。老爷放心,我做事一向稳妥,定不会将您的货物磕碰坏了。”
因为现在山东对出城的人盘查得紧,临到城门下都要等候半日,这富商在等候出城的时候,为了让马匹休息,马匹上的货物都是先卸下的。这会儿到了开城门的时候,自然要重新上货,见前面等候出城的队伍已经没那么长了,黑脸汉子和富商停止了聊天,黑脸汉子去帮着赶马人将货筐重新抬上马背。
富商见黑脸汉子干活果然又麻利又细致,倒是十分满意,货物都装好了,富商正要给银子。黑脸汉子却对富商憨厚一笑,道:“老爷,我原本也要出城,这银子您就等我出城再给我成不?您在城内给了我银子,我又要到后头去排队等候出城,您就说我是您商队的人,让我跟您一块儿出去也便宜。”
富商见黑脸汉子憨厚本分,便点头同意了。富商是正紧商人,有路引,官差照例盘问了几句,见马匹的货筐是断藏不住人的,就一个一个核对商队众人的样貌,见无人和画像上的贾敬长得相似,便放了商队出城。
出城之后,富商给了黑脸汉子一小块碎银子,黑脸汉子十分高兴,千恩万谢的,又恭喜了一遍富商发大财,才向一旁的村落走去。
走到僻静处,黑脸汉子又七弯八拐的绕了好几个圈子,确信无人跟踪,才往城门外官道旁的一处茶寮走去。
茶寮不过一个几根柱子支起来茅草棚子,不但一点不坚固,一眼看去还没有躲藏之处。城内的衙役也曾到茶寮盘问过几遍话,自然是一无所获。官差们猜测贾敬也不会藏在这种地方,渐渐的就生了懈怠,不来查了。
黑脸汉子要了一壶茶,咕嘟咕嘟灌了,等了一阵,似乎因为喝茶喝得太急,又要上茅厕。
进了茅厕之后,黑脸汉子并没有如厕,而是推开茅厕后壁的一道暗门走了进去,原来这小小一间茅厕,后壁却修了夹层。暗门后头一条向下的通道,直通一间不大不小的地下室。地下室中,正是贾敬和贾代善给的另一个长随。
可怜宁国府敬大老爷,当朝进士,竟然已经在茅厕中躲了月余。
不过说起来,能在德州城外的官道旁建一暗桩,将藏身处放在官府眼皮子底下,当初建这暗桩的人,也算艺高人胆大了。偏偏这么多年,这间茶寮十分安生,这暗桩也从来没暴露过。
黑脸汉子名曰程进,正是贾代善给贾敬的两个长随之一。程进将自己打探的情况一一跟贾敬说了,贾敬听了如今聊城许进不许出,略想一下,道:“今儿趁夜,咱们去聊城,从聊城再入山东。”
两个长随一切听令于贾敬,对此并无异议。仿佛并不在意如今满山东的捉拿贾敬,也不担心再去山东会有危险。
展眼又是近半月,忠顺王接了无数从山东传来的线报,都说没有发现贾敬踪迹;除了山东境内,忠顺王也在回京沿途安排了细作截杀贾敬,贾敬就是逃出山东,也没那么容易回到京城。
奇怪的是,这贾敬仿佛凭空消失一般,再无一点消息。
而京城里,因为找不到贾敬,始终有一块大石头压在忠顺王心中,忠顺王这些时日可说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原本山东离京城比之平安州远不了多少,平安州的巡按团已经回京复命了,这山东巡按团因贾敬不知所踪,还耽搁在路上不敢回京。平安州除了查出些小官小吏有贪弊之事外,倒没有大的问题。景和帝为君,知道宽严相济之道,并没有吹毛求疵,平安州能做到这样,已经是功劳了,罚了有问题的官吏,也赏了平安州节度使。
又过了几次大朝会,贾代善每每见到忠顺王,依旧一副生死交情的样子,气得忠顺王牙痒。
如此又过数日,忠顺王接到飞鸽急讯:山东总督府再次失窃,盟书被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