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十日一大朝会,展眼十日已过,又到了朝会日。
贾代善依旧一早就身着朝服到了东华门,巧的是,这次忠顺王来得也很早,东华门宫门未开,许多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也没来。
“王爷有礼。”贾代善没想到忠顺王来得这样早,倒不好视而不见,于是对忠顺王行礼。
“国公爷免礼。”忠顺王和贾代善,明面儿上还是同生共死的交情,贾代善礼行一半,就被忠顺王亲热的扶住了:“据说破军这些时日在家含饴弄孙,日子过得好不逍遥,当真令人羡慕。”
贾代善笑道:“如今上了年纪,万丈雄心尽皆不复,倒是儿孙绕膝有几分乐趣。知我者,王爷也。”
两人正说笑,太子太傅裴远山来了。裴远山乃一代大儒,在前朝时,就才名远播。太|祖得国之后,礼贤下士,三顾茅庐请裴远山入仕。算来,裴远山已是两朝元老,亦是桃李满天下。
虽然裴远山年岁已高,但向来精神抖擞,直到今日,贾代善才从裴远山身上看到一丝龙钟之态。
“忠顺王、国公爷,下官有礼。”裴远山见到忠顺王和贾代善,也执礼。论品级,自是忠顺王和贾代善高,论年纪,却是裴远山高,忠顺王和贾代善几乎同时道:“裴大人免礼。”
裴远山直起身来,笑着对二人称谢。
贾代善看了一眼裴远山,他除了是太子太傅之外,还可以扣上一个前朝遗民的帽子,如果太子落罪,裴远山必是最惨那一个。太子犯错,自然是师父没教好,何况那个师父还是前朝遗民,也难怪裴远山会满脸疲态了。
裴远山自然知道有人突然对粤海发难,必然牵扯到窦充,而窦充,正是他的得意弟子。一代大儒并非浪得虚名,也正是因为感受到了太子处境微妙,裴远山心中十分悲观。
但此刻,裴远山见贾代善倒是精神不错,想到贾代善是窦充亲家、太子伴读贾敬叔父的双重身份,处境比自己好不了哪里去,但人家尚且如此意气风发,自己何须如此委顿?裴远山似乎受到了贾代善的感染,也挺了挺脊背,只一个照面时间,那股被抽走的精气神,仿佛又回来了。
三人正在说话,其他皇室宗亲和文武百官也陆陆续续来了,于是众人按品级列队,待得宫门开了依次入内。
如今朝中的一等大事,便是巡视粤海。今日早朝,难免有人提及这一桩事。
其中已二皇子司徒碣最为积极。司徒碣走出班列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巡查地方吏治一事,宜早不宜迟,若是巡按去得迟了,走漏了消息,地方官员只怕会将吏治混乱的痕迹掩盖,欺上瞒下,逃避朝廷追责。既然已经议定南下粤海的人选,不如早日启程。”司徒碣恨不得这次一举将他大哥当朝太子打得不能翻身,所以十分踊跃。
贾代善站在班列中,依旧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心中却难免失笑:司徒碣实在实在太过积极了些,这样的人,就算太子犯事,也轮不到他。
既然有二皇子来做出头鸟,自然少不得有人顺杆爬。
五皇子走出班列道:“二哥所言甚至,儿臣附议。”
忠顺王也道:“臣弟附议。”
余者“臣附议。”的声音此起彼伏,显然支持巡视队伍早日南下的朝臣众多。
裴远山原本已经心灰意冷,方才东华门外被贾代善的气度激发了豪情,俨然生出一股求生欲。站出班列道:“臣附议。”
略顿一下,裴远山又道:“启禀皇上,臣有要事启奏。”
景和帝看了一眼这些时日存在感很低的裴远山,道:“准奏。”
裴远山举着笏板道:“臣以为,方才二皇子所言极是。地方官员,最善闻风而动,听到朝廷巡查地方,往往驱赶乞丐、流民,掩盖地方吏治问题,装作歌舞升平之相。若要体察真实民情,巡视地方宜早不宜迟。
为防其他地方听说朝廷巡视粤海,而提前掩盖所辖之地的吏治问题,臣以为,这次巡视地方,不如多派几队巡按队伍同时出发,分赴全国重要省份,监察各地吏治,体察民情。”
但凡有政治敏感度的,都隐约体会到了朝中山雨欲来风满楼,裴远山作为太子太傅,比之其他人越发敏感。覆巢之下无完卵,既是如此,何不自救?先不管粤海情势到底如何,其他省份未必全无问题,若是能拖其他省份下水,即便不能围魏救赵,至少也能博个法不责众。
原本裴远山是太子太傅,凡太子一系,皆该避嫌,这话他来提,难免有提前为太子开脱之嫌。但是二皇子司徒碣起了话头,附议之人甚众,裴远山此刻将此事提出来,便是忧国忧民,为圣上分忧了。没有天下之大,只巡查粤海,不巡查其他地方的道理。
忠顺王面上不显,心中倒抽一口凉气,原本巡视粤海是板上钉钉的事,没想到司徒碣这个时候出来给对方递梯子,果然被裴远山抓住机会顺杆上了。
“儿臣附议。”三皇子司徒磊率先道。
“臣附议。”
“臣附议”……
见附议的人越来越多,忠顺王一咬牙道:“臣弟附议。”忠顺王如今还得景和帝信任,手上还掌着启明,此刻他绝不能让景和帝看出他推动巡视粤海有私心。巡查别的省份,或许会打乱自己多年布局,吐出部分已经掌握在手的地方势力,但是只要自己还掌控着启明组织,总能用信息误导景和帝,影响他的判断和决策。迅速的权衡利弊之后,忠顺王也站出来支持裴远山。
“臣附议。”贾代善也举起笏板支持裴远山。
“巡查地方,利国利民,只是要查便要细查、严查,不能走马观花。天下之大,须得有所侧重,以众爱卿看来,须得派出巡按前去巡视哪几个省份?”景和帝问。
吏部尚书走出班列道:“臣以为,江南富庶,纳全国主要税负;山东地处京城东南,连通南北的运河途经山东,扼南北通货的咽喉,亦是重镇。另外,平安州为京城西北门户;两湖为国之粮仓之一,加上粤海,共五处。此五处关系社稷安稳,臣以为,这次可以派出五路巡按使分赴五地。如此,都察院也安排得过来,也可避免全国大巡查力量过于分散,巡查广而不细;亦避免给这五处重地太多时间掩盖地方问题。”
吏部尚书这话有理有据,思虑周全,略讨论一下,便附议者众,最终,也如此定了下来,再就派往五地的人选商议一番。
忠顺王恨得牙痒。可是迫于形势,却不能站出来反对,大局已定的形势下,忠顺王只希望派往各地的巡按人选对自己有利一些。
自二皇子司徒碣站出来发第一枪开始,裴远山顺杆而上,太子一系的官员也趁机跟进,原本针对粤海一地的巡视变成了针对全国五地的巡视。原本太子一系被动挨打的局面也变成大家一同下水。
另外四路前去巡按的人选议定,朝会方散。这次借二皇子之力扳回一城,贾代善心情颇为不错。
裴远山政治素养是不错的,散朝之后独来独往,并未和任何人交流。唯有如此,他在朝上提出巡视全国重镇才是得了二皇子的启发,临时起意;唯有如此,才能证明他裴远山不群不党,一心为国。总之,裴远山已经打定主意,一口咬死二皇子不放了。
散朝之后,忠顺王也留意过裴远山的动静,却一无所获。
这一场朝会后,对许多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而言,注定是一个不眠夜。但是睡不着的人不管是谁,反正不会是贾代善。这比起之前如履薄冰的形势已经好太多了,贾代善觉得十分乐观。
忠顺王府里,吕先生听忠顺王说完朝会经过,感叹了一句:“大意了。”
忠顺王满脸无奈,叹道:“早知如此,就快些促成南下粤海的巡按出行了。是我太高看贾代善了。”忠顺王这一点好,从不轻易推卸责任。刺探敌情本就是时刻置身险境的行当,若是有一个善于推卸责任的上司,极易让手底下的探子、细作们离心。忠顺王能执掌启明多年,和他这件脾性不无关系。
吕先生忙拱手道:“是属下的疏忽,请王爷恕罪。若非留着王子腾引蛇出洞,南下粤海一行,应当已经出发,便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忠顺王摆摆手道:“不与你想干,献计是你分内之事,是否采纳却是本王自己做主。暂时留下王子腾,引贾代善对付司徒碣,是本王自己的决定。这次损失,是本王决策错误造成的。好在本王手上还有启明,终究占有先机。”
“不可!”吕先生连忙阻止。
“先生的意思是?”
“王爷,此次五路巡按同时出发,巡视五省,咱们终究难以将五路消息全部掌握于鼓掌之间。若是某一路巡按回禀皇上的消息和启明传回的消息出入过大,就算皇上这次信王爷,也会消耗皇上对王爷的信任。如今咱们布局尚未完成,王爷切不可因小失大。”吕先生劝道。
“难道就这样放任多年布局付诸东流?”如今山东一省已经暗中被忠顺王收入囊中,他□□宫,有山东扼住南北通道,要从外省调兵也远水接不了近渴,山东是忠顺王图谋大事中的一部要棋,但也被列入了此次巡视范畴,要让忠顺王舍弃,无异于在他身上割肉。
吕先生道:“其实王爷也知道此事不得不忍,才会在朝上支持裴远山和吏部尚书,再是不甘,也只能暂且忍耐。只要王爷依旧得皇上信重,过了这次,以后咱们依旧可以将几处战略要地重新收入囊中。是以,属下建议这次五省巡按,其他人无论回朝后如何回禀各地情况,启明一定要说实话。”
忠顺王趁沉脸点了点头。他虽然心中气愤,到底知道孰轻孰重。
忠顺王明白百忍可成钢的道理,面上并未如何,二皇子司徒碣却没有这份心智和度量。
散朝之后,二皇子是十分得意的。他的一个提议得到裴远山支持,进而得到满朝文武附议支持,这次巡视五省若有所得,算来也是自己的功劳了,父皇必定会高看自己一眼。
但是司徒碣糊涂,司徒碣的谋士可不糊涂,司徒碣回府之后将今日朝堂之事唾沫横飞的跟自己的谋士一通吹嘘,吹着吹着,就将谋士的脸吹黑了。
“左先生,你这是怎么了?本王在朝堂上露了脸,你似乎不太高兴?”司徒碣终于也发现了左开合的脸色不对,忙试探着问。
司徒碣的谋士名为左开合,左开合也是进士出身,在工部领个主事之职,官居从五品,没有资格上朝。即便如此,左开合也是实打实的进士才智,司徒碣被人利用的事,才略听一耳朵就咂摸出味儿来了。
于是左开合将其中种种相互牵制的干系分析给司徒碣听。
司徒碣可没有忠顺王的城府,忠顺王即便损失惨重,也能做到面上不显,还冷理智的调整战略,也算能屈能伸。司徒碣听完,却勃然大怒了:
“裴远山这个老匹夫,他不过区区一个朝臣,竟敢利用本王。看本王下次朝会不生拆了他!”
左开合知道司徒碣的脾性,忙劝道:“王爷息怒!”
司徒碣这人吧,做事的时候不过脑子,事后又经常后悔。左开合因此没少劝他,而且往往后来都证明左开合是对的。次数多了,司徒碣也肯听几分左开合的劝。
司徒碣终于闭了嘴,依旧胸口起伏,喘着粗气。
左开合接着劝道:“王爷,现在满朝文武都支持巡按五省,这主意虽然不是您出的,但也因您而起,背里无论如何,明面儿上也得记您一功劳;您此刻若是出言阻挠,自打脸面不说,岂非让人觉得您之前提议前往粤海的巡按队伍早些出发是别有用心?”
别的劝不住司徒碣,但是‘别有用心’四字正中靶心。因为有不该有的心思,司徒碣反而很怕别人瞧出来,虽然他掩饰得并不好,他的心思不说朝野皆知,也差不多了,但司徒碣却很怕别人说破。
于是,虽然司徒碣依然满面怒容,左开合却知道,他不会再去找裴远山麻烦了。
这次对于国公府而言,算是扭转了不利局面。贾琏听完贾代善转述朝堂之事,愣了一下,仰头问贾代善:“太子太傅突然发难,真的与祖父无关吗?”
贾代善笑道:“太子太傅两朝元老,一心为国,提出增加巡视范围,乃是忧国忧民之举。我倒有心为国分忧,只是这件事上却不敢掠他人之美。”
贾代善嘴上这么说,贾琏却总觉得贾代善那带笑的皱纹中闪烁着别的含义。太给力了,不显山露水,但是一击必中,重新回到均势。这的确是一个优秀将领的素质。
原本的巡视粤海变成了五路巡按一同出发。除了南下粤海的依旧是褚良、王子腾和史鼎外;其他四路巡视队伍也都仔细斟酌过人选,总体来说,这次参加巡视的人员照顾到了各方利益,也让大家相互监督、互相制衡。对于景和帝而言,是一个比较好的结果。
对于宁荣二府而言,也有一条不错的消息,其中贾敬被推举进入了前去巡山东的巡按队伍。
古时交通不便,监察御史出巡,短则数月,长则一年,更有甚者,因遇到其他阻拦,超过一年的都有。
出发前夜,贾敬来荣国府梨香院和贾代善相谈甚久,两人说了什么,他人无从知晓。只是次日出发,贾敬带走了两名贾代善举荐的长随。而贾敬则派人提前给贾敏送了一份大礼。贾敏今年及笄,按时间算来,到时候贾敬极有可能尚未回京。
当然,即便贾敬不在京城,还有贾敬夫人在呢,怎么也少不了贾敏那份生辰礼,贾敬愿意提前送,那是他的心。
展眼半年,到了年底,各路巡视的队伍都未回京,倒是林如海和贾敏的婚期越来越近,荣国府最忙的,便是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