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袒露

雍炽不动声色, 照旧上朝,只是状若无意般在下朝后把陆茗留下。

“听说陆相今日在忙南城的事宜?”雍炽体恤道:“房屋搭建不易,陆相辛苦。”

“臣谢陛下关怀。”陆茗在雍炽面前很是恭敬:“能为陛下分忧, 是臣之幸。”

雍炽笑笑:“听说里头有些人并不是难民, 以往也是有田契有庄子的?”

听闻这话,陆茗心里登时一颤, 但是并无多大慌乱:“是,臣是想着陛下明年要建别宫, 京郊的地势甚好,臣特意把一部分百姓迁挪出去, 好给陛下建筑行宫。”

雍炽甚爱建造别宫, 京城除了排云台, 还有不少仿江南塞北的建筑。

陆茗出身工部,这些都是他督促着为雍炽所建,可谓很得圣心。

陆茗看眼下有了危局, 自然打算故技重施。

“当然。”陆茗笑道:“臣自然不会亏待百姓,那些人原本世代生活在京郊,很是偏僻, 如今臣把他们移到南城,由朝廷给他们建屋。”

雍炽漫不经心道:“恩,这也算是安置妥当了。”

嘴上如此说,心下却不禁冷笑,什么给自己修筑别宫?明明是陆家人心不足, 总想着拧拧百姓身上的油水,如今看事情败露,才忙把锅扔给自己,说是为建行宫, 再说那些百姓虽然在京郊,但那地契都是自家的,如今被赶到南城,说好听了是进京安置,说难听了是流离失所。

“陆相的心意朕领了。”雍炽顺水推舟的笑道:“那些百姓的地契还是拿来给冯公公吧,他近日也闲,建造行宫的事由他督办。”

陆茗只得道:“是,臣今日就把地契拿来给公公。”

雍炽点头:“陆相办事,朕一向放心。”

陆茗高居首辅,除了家世渊源,也是因为他的确是能臣。

雍炽对之所以闲的自在,自然是因为有陆茗这种能臣帮他干活儿。

所以即使雍炽知晓陆茗贪婪,手头不干净,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偶尔提点打压一番,一来二去,陆茗手里的账目,其实大半都进了国库。

只是如今雍炽知晓陆家在后头搞事,甚至和萧家有勾结,那自然不愿意容忍。

陆茗却还不晓得其中关卡,仍觉得如同往常一般,破财就能免灾,还咬咬牙,主动把前几个月矿山的油水分出一大半给雍炽。

雍炽心满意足,偏偏还要叹口气,状若无意道:“朕贵为一国之主,还要要仰仗陆相,给你讨钱啊。”

陆茗半点便宜都没讨到,气得牙酸,还要恭敬道:“臣的自然都是陛下的。”

出了宫殿,陆茗胸口憋闷。

雍炽明明是个年轻的帝王,平时也散漫慵懒,总给你一种有机可乘的……错觉。

然而只要是自己稍有动作,雍炽就能把他手里的账目摸得清清楚楚,他贵为首辅,也只能上赶着巴结!今日没说几句话,已经把他占来的地契,银子都一并要了过去。

陆茗叹口气,肉疼自己的银子。

雍炽只想首辅干活,却不愿首辅像从前那般占便宜……

这也是陆家想要和萧家联手的一个原因。

京城这几日阴雨连绵,南城的百姓居无定所,眼巴巴望着朝廷来人盖房安置,但等了半晌,却等到了太后的敬天礼佛大典。

太后信佛,京城的百姓们更信佛,在京郊有不少佛寺,每日的香火都很旺盛。

敬天礼佛一年一度,是皇家为天下祈福的重大典礼。

齐宥一早就随太后前往檀拓寺,此处是位于京郊的皇家寺院,专门供皇亲贵眷礼佛,今日太后率众人敬天礼佛,京城的百姓们站满了沿途,恭送太后等人入庙祈福,齐宥纵马立于队伍前列,显得乖巧又精神,引得不少人议论。

“听说这位就是齐家的小公子,书法是一绝,本次礼佛的佛经都是他写的……”

“太后敬天礼佛,但愿我们也能沾些好运气……”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京郊,太后等人自然是寺中贵客,檀拓寺早已清散人群,专等太后一行人到来。

齐宥和众人随太后拾阶而上,走到恢弘正殿中。

太后把齐宥所写的佛经恭恭敬敬放在佛龛前,虔诚跪拜礼佛。

三叩之后,太后虔诚的念诵佛经,事毕,正要把手中燃烧的香插在香炉上,忽听外间传出一阵喧闹。

太后皱起眉头,对身畔的齐宥道:“你出去瞧瞧,这是又闹什么呢?”

齐宥答应一声,正准备站起身出门,已有官员来报:“娘娘,京城……地震了,南城的山崖塌陷,陛下派人前去勘测,如今外面有些乱。”

太后眉目一震,望向高大的佛像:“京城……地震了?”

“是,就刚才。”那官员擦着汗:“陛下嘱咐让您也快些回宫,莫再外头耽搁。”

太后敬天礼佛向来是百姓翘首以盼的,结果这边正礼佛,那头就地震了,那些百姓情急之下,不定会对太后做出什么不敬之事。

太后并未惊慌,按规矩恭恭敬敬上完三柱香,拜别了寺内方丈,才缓缓走出佛寺。

齐宥跟随在太后身侧,心里不禁开始惦念雍炽。

地震一来,安置难民又成了头等大事,他那边难免会忙乱……

太后又问陪同的官员:“陛下可去了南城?”

凡出现灾害,皇室高官按理会露面慰问一番。

官员忙躬身道:“陛下未去,但是陆相已经前去安抚,还把南城流离失所的人都带去了自家的别院,不少人都夸朝廷仁厚呢。”

太后这才满意的嗯了一声,不再多问。

陆唯时正在别院照拂蜂拥而至的难民,他生性妥帖,照顾人亦极为细心。

“这茶怎么是凉的?”陆唯时用手背贴贴茶壶,吩咐下人:“还不去换一壶热茶?”

下人领命而去,众人看丞相公子竟然丝毫没有架子,不但把自己请到家中,还事无巨细的照顾,心下都很是感恩。

“哥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上前拉住陆唯时衣袖:“我弟弟手好疼,都流血了,娘说哥哥最有办法,你能帮帮我们么?”

陆唯时转眸望去,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手掌血肉模糊,站在院子里,瑟缩的直往母亲怀里扎。

陆唯时忙走上前,撩袍蹲下,熟练的替他包扎好伤口。

他蹲在地上,袍角曳地,整个人却依然纤尘不染,如谪仙般清雅,却又如邻家的少年般妥帖,望之让人亲近。

有谁不喜欢这样的少年呢?

没多时,南城的难民已经对陆唯时掏心掏肺,并纷纷向他讨主意。

“陆公子,你来说说,我们本来世世代代,好好守着庄稼过活,结果朝廷非要让我们移居到南城。”这些人涕泪横流:“本想着到南城好好过日子,又闹出了地震……陆公子,你说说,上天是不给我们活路啊!”

此事有关陆家,陆唯时眼眸一转,笑着不说话。

“这地震好巧不巧,偏偏赶在朝廷给我们建屋时来了,按理说这是天灾……”

陆唯时淡淡打断道:“这不是天灾。”

“地震时上天降罚,自然是……因为有人触怒了佛祖。”

那些人面面相觑,他们本觉得太后一礼佛,京城就地震,实在太过诡异,但他们人微言轻,自然不敢说这种叛逆的话。

“太后礼佛过很多次,从没出过事,晚辈认为此事和太后无关……”陆唯时叹口气,语气很是沉重:“其实此事说到底……还是怪晚辈大意。”

众人一时间都愣住,不知他此话从何说起。

陆唯时站起身,把齐宥的字拿来给大家传阅:“这位是京城最近的书法名家,晚辈本觉得他的字太过……特别,但觉得最近他声名鹊起,也就把此人举荐给了太后,此番礼佛的佛经,便是此人所写。”

陆唯时很是悔不当初,摇头道:“晚辈如今想想,的确不该把此人举荐给太后,佛经讲究的就是规矩平整,此人的字太过肆意,自然不被佛祖所喜。”

齐宥的字在这些人之间来回传阅,一时间,众人纷纷怒形于色。

“真是笑掉大牙,此人竟然是书法名家,还抄佛经?我们家八岁的小娃都比他写得好!”

“用这种有碍观瞻的字礼佛,佛祖自然会雷霆大怒……”

“陆公子你不必自责,这个叫齐宥的心里也真没数,自己的字写成这样,别人客气举荐他也好意思当真?”

“他就是京城的灾星!”

一句话,立刻把在场的众人都点燃了。

他们颠沛流离,受够了生活的苦楚,如今事势把一个少年推出来承担这一切,他们自然把所有的怒火和恨意都集中在此人身上。

“都是他!”有人恨道:“若不是他,我们怎会这般凄惨,连个栖身之处都无?”

“灾星!灾星!这种灾星还想科举上朝堂?难道他还要继续害人么?”

“我知道他!”有人在人群里喊道:“他是齐御史家的小少爷,家离这里不远,他引得佛祖大怒,我们非要把他打出京城!”

“他若安稳度日,佛祖说不定余怒未消,还会降罚我等!”

几个人愤怒的拿起农具和筐子,声势浩荡的要去齐家讨债。

陆唯时懵懂的站在原地,忙去阻拦,他人微力薄,自然拦不住。

望着气势汹汹远去的人群,陆唯时轻甩衣袖,悠闲的准备离去。

“真是会操控人心。”背后的声音响起,明明是声讨,却有些怅惘:“你又打算躺在家中闭门不出,让旁人提你出头么?”

陆唯时心一颤,缓缓转身。

赵昭立在庭院树下,正偏头望着他。

方才人多,也不知赵昭是何时进来的,看到听到了多少。

陆唯时有种面具被撕破的不适,他一时不知自己该像以往那般笑着和赵昭谈天,还是直接冷冷走掉,依然站在原地。

赵昭走向他,站在台阶下,声调有些异样:“你让我去把阿宥写的字拿给你,就是要干这个么?”

秋叶随风瑟瑟飘洒,恰落在少年眉心,陆唯时看着赵昭恳切仰头的模样,眉宇轻轻皱起。

少年那么赤诚的望着你,好像是一种勾引,勾引你褪下伪装,又好像是一种请求——我如此待你,你也该对我不设防,你不该对我有任何隐瞒。

陆唯时默默闭上双眸,他,真的很讨厌这种真实和袒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