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恩分消息传到国子监, 学生们登时群情激昂。
有加恩分的人自不必说,即使没有加恩分的,也不乐意看到这结果。
毕竟这项举措除了短时间的利益, 还是一个信号——透露出陛下开始疏远京城的世家子弟, 想要提拔出身平民的人。
在国子监就读的学生大多是官宦世家子弟,自然一损俱损, 一荣俱荣。
“京师的学生历来比外地的考生多些恩典,陛下如此行事, 是要帮扶外省么?”
“听说陛下前几日提拔了很多江浙,徽州出身的官员进内阁,若是放在从前, 怎么会有此事?”
“陛下还说策论一事, 说我们本就比外籍考生沾了便宜……”
学生们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讨论, 愈发群情激昂。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们去找陆相, 让他评评理!”
陆家向来是文坛领袖, 又是现任首辅, 学生们立刻准备赶往陆府讨主意。
走至国子监中庭, 有同窗忽然福至心灵, 突然开口道:“陆唯时是首辅之子,又是我们国子监的同窗,我们不如先去找他打探打探风声。”
众人一听,都觉得有理, 沿着廊檐去堂里找陆唯时。
陆唯时没在上课,他位置靠着窗, 此刻正卷起衣袖伺弄窗台上盆栽中的花草。
听完同窗所述,陆唯时依然是浇水的闲雅姿势,淡淡道:“陛下本就打算抑世家, 扶白身,此一时彼一时,你们即使去找我父亲,他也没什么注意的。”
众人一时都静住,半晌才有人愤慨道:“那为何偏偏要把我们这一榜考生时才闹出这种事儿,这不公平!”
“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不成?”
他们还未入朝堂,风声就来了个大转弯,如果此次不争不抢的松了口,那日后的宦海沉浮岂不是更被左右?
此事关系到日后,简直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半晌,陆唯时才开口道:“找我父亲没用,但有些事还是可为的。”
“你们还记得早几个月,陛下来国子监视察,废除孔子像一事么?”
众同窗一怔,皆点点头。
陆唯时叹道:“只怕当时,陛下就动了心思,诸位想想,事发之后,只有我们国子监没了圣人像,其余省市考生却每日祭孔祈福,从不怠慢。如今想来,真后悔当时太过冲动。”
想走科举路途的人,大多都对孔子很是尊崇,考试之前,也会把祭孔当成仪式,来祈求先人的庇佑。
当时雍炽废除国子监孔像,正是蒋司正借孔像横征暴敛,人人愤慨之时,学生们自然拍手称快。
然而时间一长,国子监的监生开始犯嘀咕,特别是那些课业成绩下滑的人,总觉得也许就是孔像不在,才导致自己接连失利。
陆唯时是当时带头主张废除孔相的人,他既然都这么说,同窗们自然开始觉得废除孔像一事不妥。
“对啊,我们为何要废除孔子像?别的学校都有,我们没有,岂不是吃了亏,科考时又怎会顺利?”
“有道理!我说为何课业成绩下降,想必和此事也有关系!”
当时蒋司正借孔像一事欺压学生,站出来反抗的齐宥等人受到全国子监拥戴,雍炽对蒋司正的处置也是大快人心,如今事势有变,此举立刻成了别有用心,
陆唯时此刻才道:“加恩分是陛下在朝堂上和大臣们议论的,我们还未入朝堂,此事虽和我们密切相关,我们也不便议论政事,但孔像一事是发生在国子监之内的,我们师出有名,以次为契机做文章,才可先发制人,徐徐图之。”
这番话入情入理,同窗们的心登时定了几分。
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
“国子监不准议政,那我们就不说朝堂之事,只说孔像!”有人站在台阶上,面对众人大声道:“我们把孔像一事闹大,闹得人尽皆知,让他们也知晓我们不是好拿捏的!”
立刻有人问:“如何闹大?”
一时间众人静默,都看向陆唯时。
陆唯时道:“此事如果只是等闲的闹一闹,的确容易无声无息的过去,方才那位同窗说得很对,只有闹得沸沸扬扬,才能让朝廷晓得我们京城国子监的决心,京郊孔庙里有孔子的塑像,我们可从京郊一路抬至国子监。”
立刻有人拍手响应道:“陆兄这主意好,此番沿途要经过不少闹巷,也好让来来往往的人都知晓此事,他们都是京城百姓,自然要站在我们这头。”
一语激起千层浪:“对,我们就按这路子来,别的学校都有孔像,我们把孔像抬过来,这是我们国子监自己的事儿!谁也说不出什么!”
众人走出国子监,当即浩浩荡荡向京郊走去。
京郊的孔子像已经有上百年历史,巍峨肃穆,众人齐心协力把孔像抬至轿杆上,由五六个学生抬出门外。
陆唯时见事情已定,便拱手道:“我便不和诸位同去了,我先走一步,去给家父通禀一声,也好让他照拂多多各位。”
话说得漂亮,但真到了露面往上冲的时候,陆唯时爱惜羽毛,自然是不愿冲锋陷阵的。
正准备开路的同窗们一怔。
其实今日义愤填膺的人不少,吵吵嚷嚷来的人也挺多,只是真到了搬孔像这一步,大家还是不敢惹事,三三两两,不约而同的散去了,以至于到现在,只不过还剩二十多个人。
陆唯时离场,大家不免打了退堂鼓,只是听他说是分头行动,让陆相多多照拂,心里登时有了底,立刻道:“陆兄快去吧。”
京城街道登时乱成了一锅粥,众人围绕在街道两侧,打量着这些喊着号子的学生。
“这是干什么呢?怎么还抬着孔像?”
“你们还不知道呐,没看见这都是穿襕衫的,都是国子监的学生。”
“……”
齐宥三人正在国子监午休,听到此事的消息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虽说没有明确的圣旨下达,但废除孔像一事的确是雍炽亲口下的命令,同窗这般做,这不是摆明了和他叫板么。
赵昭忙问来报信的同窗:“你看清楚了?他们真的去了京郊,要抬孔子像?”
“那当然。”同窗道:“领头的是陆相的公子陆唯时,你不是总和他在一处么?他竟没告诉你?”
赵昭神色一变,立刻放下书跑出去。
齐宥和魏九朝对视一眼,匆忙跟上去:“赵昭,你先别急着去寻他,听听消息再说。”
赵昭此刻根本听不进去,他脚步不停,思索着从孔庙到国子监的距离,反向去堵□□的队伍。
齐宥二人没法子,也只能快步跟上。
刚刚走到棋盘中街,便听到喊声沸腾,远远望过去,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人群把巷陌围了个水泄不通。
三人逆着人群往前走,艰难的推搡着周围的人,目光从那些监生的脸庞上扫过。
在前头找了一圈,也没有看到陆唯时的影踪。
“你先别着急。”齐宥被人推搡得站不稳,艰难的朝赵昭喊道:“若陆唯时过来,定然是站在前列。”
前列既然无人,那陆唯时露面的可能性并不大。
赵昭顾不得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双目仍然焦灼的看向人群道:“以唯时哥的性子,他定然是会来的,我……我再去后面找找。”
齐宥和魏九朝相隔不过一米,紧紧跟在赵昭身后,陪他一起找人。
人潮拥挤,只听一串马蹄声响起,一队人马呼啸而来。
有百姓喊道:“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了!”
棋盘中街本就拥挤,人群又堵塞在了一起,五城兵马司负责京城治安,维护京城秩序,看到眼下场景,怒喝着斥退人群。
人群散去些许,国子监的二十几个监生和兵马司的人终于狭路相逢。
兵马司的头儿知道这些人是国子监的监生,翻身下马,语气也算和善:“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学生们群情激愤,脸涨得通红:“我们要把孔子像抬到国子监。”
兵马司已经耳闻陛下废除孔像一事,当下冷哼道:“你们这是想抗旨?趁事情还没闹大,赶紧回校里去吧!”
“你算是哪个衙门的,也能管到我们国子监头上?”学生们已然上头,根本看不上这些城管,立刻怒道:“耽搁了我们前程,你们赔得起么?”
说罢,不顾阻拦,还要愣是往前冲。
兵马司的人登时出了一脑门子汗,再往前走,就是御街,此事若是传到宫里,负责治安的兵马司首当其冲,定然也要受到连累。
他脸色陡然阴沉,一挥手道:“先把这几个人扣起来!”
魏九朝和齐宥一路跟随赵昭,只是人潮涌动,赵昭又横冲直撞,不多时便跟丢了。
他们被人群挤出了巷子,干脆歇在巷子口,准备等到兵马司的人维持好秩序,再进巷子找人。
没多时听到巷子平静下来,两人忙大步流星的去找赵昭。
谁知别说赵昭,就是方才那些闹事的学生,此时也都无影无踪了。
齐宥一怔,忙向身旁的人问起。
“我也不晓得你们说得是谁,”过路人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只是方才好些个闹事儿的学生,都被官差抓走了!”
齐宥和魏九朝对视一眼,目色中闪过一丝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