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 雨丝倾泻而下,劈里啪啦打在马车顶上。
沛生坐在马车前的横梁上,抽鞭缓缓驱动马匹, 顺着队伍缓慢行走。
他心里叹口气, 没想到眼看要到北门了,排查时间又长了起来。
早知道让公子晚会儿再进去, 呆得久了,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正在思索, 忽听身畔有人笑着叫他:“巧了沛生,咱们也有大半个月没见了吧?”
沛生回头,看到旁边车上坐着一个年过三十的汉子, 登时笑道:“老魏, 总算又看到你了。”
老魏是京城制冰所的杂役, 并不是宫里的人, 这次出行他协助燮州人制冰, 偶尔负责运送, 但并不能出入猎场和行宫。
因此二人虽已经认识了一年多, 但每次碰面都是全靠偶然。
“哎, 我们哪儿能和你比。”老魏笑着递给他水壶:“宫里的营生又不是天天有,说到底,还是你有福气啊。”
沛生摇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你有一儿一女, 这也是福气。”
他客气的抿了一口,把水壶递过去:“老魏, 你冰饮做的越来越老道了。”
老魏除了在制冰所帮忙,家中也利用制冰的优势开了家凉饮铺子,以往每次见面, 老魏都拿出随身携带的水壶请他喝茶。
这次沛生心中有事,没敢多喝,只抿了一口聊表心意。
结果也不知为何,没多时腹中开始作痛。
老魏看他眨眼间面色蜡黄,额头一层薄汗,忙问道:“你怎的了?”
“我腹痛难忍。”沛生艰难道:“之前从未如此过。”
老魏皱起眉头:“定然是闹肚子了,一旁有茅厕,你去方便会儿?”
沛生皱眉,望向近在咫尺的北门。
“你不用急,今日排查慢,别看这三步的路,能查个好一会儿呢。”
此处已到北门口,人多眼杂,沛生也不能让车里的人再下来,犹豫间腹中疼痛加剧,沛生忍不住,给老魏塞了一角银子道:“我去去就来,我的车麻烦你看好了。”
“好说好说!你且去吧,一车冰还有人来偷不成?”
片刻间沛生回来,面色已经恢复,他一屁股坐到马车前,拉住缰绳笑道;“老魏,多谢了。”
“小事儿。”老魏看已经轮到沛生登记进门,也不多打扰:“你先忙吧,改日遇见了请你喝酒。”
进入北门,沛生忙把马车停下,提着油灯打开车门:“公子?咱们进来了,北门这帮人磨磨蹭蹭,时间比我想得长一些,不过也算正常……”
一道闪电划过,沛生话音顿住。闪电照亮了布满寒冰的马车内部。
然而马车内已空无一人。
他面上一惊,手中油灯倏然滚落。
冰车中,两人皆穿的单薄,渐渐觉出寒气逼人。
“还真挺冷。”魏九朝牙关打颤,说话时嘴里冒出哈气:“什么时候才能进门?我觉得时间不短了。”
半晌未听到齐宥回答,魏九朝皱了皱眉:“阿宥?”
冰车密闭极严,车内黑漆漆没有一丝光,齐宥传来的声音有点抖:“我们可能有麻烦。”
魏九朝疑惑道:“怎的了?”
齐宥缓缓出声:“你没觉得这马车开得极快?进出门禁向来不能纵车的。”
魏九朝奇道:“是啊,看不出沛生还挺有门路,那这也早该到了啊。”
“北门从进到出不过五百步的距离。”齐宥沉声:“这车中途改道,定然不是开往北门的。”
也许反而离北门越来越远了。
寒气如刀,割得皮肤生疼,魏九朝头皮发麻,从脊梁骨升起一阵寒意。
他倏然起身,拍着车壁大吼:“有人么?沛生?”
“那冰有三指厚,你捶也无用。”齐宥无奈:“车外的人应该已不是沛生,即使听见也不会理。”
“那会是谁?”魏九朝简直崩溃:“这他妈是闹着玩还是玩真的?”
魏九朝真的懵了,他除了在家当小少爷,就是在国子监上课,除了那次失手把尚书家的小公子头打歪之外,什么纷争都没参与过。
他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儿,谁能费劲心机杀他啊?
“我猜是后者。”齐宥道:“保存体力,少说话吧。”
齐宥把两人的外衫脱下来系在头颈处,催促魏九朝活动手脚。
这里与其说是马车,不如说是一个小型冰窖。
他们自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要做的是延长时间,等待救援。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真的会有人来救他们吗?
赵昭贺珥完全不知情,此刻定是在宴会上谈笑,萧朗吟倒是最知晓二人行踪的,也许他等得久了,倒是会寻过来?
但齐宥不知为何,对萧朗吟的感觉始终有说不出的奇怪。
也许是不知晓他为何喜欢自己,所以对这份心意,也总有几分质疑。
齐宥脑海中掠过一个个可能,又一次次自己否决掉……
唯一剩下的……也只有雍炽了……
那人已经睡下,连自己要出逃都不知道,更别说前来搭救吧……
再说以雍炽那讨人厌的性子,若知晓他偷偷逃跑遇到此事,定然会出言讥讽。
不是想逃么?怎么弄得这般狼狈?
齐宥搓搓手,直接脑补出雍炽嘴角的冷笑。
这时,魏九朝蹭过来抱住他左臂:“你身上有派的上用场的东西么?”
“你送的冰扇,你送的弹弓。”齐宥把袖子里的东西依次拿出来:“你当时怎么不送个汤婆子?”
“我要是未卜先知,肯定把毛毯带上,地龙烧上。”魏九朝委委屈屈,突然回过神儿,一拍大腿:“不对,我要未卜先知,我干嘛上这车啊?”
齐宥沉默一瞬:“对不起,你是来寻我的。”
如果不是自己要逃跑,没有给魏九朝写那封信,也不会有今天的事情。
“这哪儿能怪你啊。”魏九朝叹口气:“别把错……往自己身上拦,这事儿说到底还不是怪陛下?”
齐宥没说话,原书里没有这一段剧情,但原书中有魏九朝的结局。
萧朗吟称帝后,他官拜少卿,当时群臣都在请诛齐宥的奏折上签字附议,他坚决不签。
此事让魏九朝不容于朝,齐宥死后,魏九朝也离开京城,随魏家去江浙隐居。
也可以说是安好的结局。可他穿过来之后,很多事情都和原书不同。
仅凭原书中魏九朝的结局,齐宥没有自信他们一定会在今日逃脱。
“他那天给你送花,什么……什么意思?”魏九朝头脑渐渐昏沉:“还想让你科举考出好成绩?”
“哼,他啊,想变着法子提醒我侍寝的事儿。”齐宥声音渐渐含糊:“他是在吃醋,其实他这个人,最幼稚了……”
魏九朝:“?”
是错觉么?他怎么硬是听出了一丝宠溺的味道?
“他真的很幼稚。”齐宥声音颤抖,随着理智的模糊,刻意深埋在心底的画面渐渐浮现,摇头道:“摆出人见人怕的模样,威胁我做的,说到底也无非是喂……喂他杨梅,和他一起骑马,少和旁人说话……”
魏九朝:“???”
闭嘴!他不想死到临头还吃狗粮!
齐宥声音很轻,如梦中絮语:“他当皇帝太久了……”
太久了,久到已经习惯用威慑和压迫实现目的。
可是他对自己有何目的呢?
忽视虚张声势的威吓,他的所谓目的,无非是一件小事儿罢了——喜欢一个人,也想让那个人喜欢自己。
齐宥意识渐渐模糊,脑海中竟然还划过一丝可笑的念头。
自己这次,似乎是真的不必再侍寝了。
好冷啊,像是整个人被埋进了雪里,连呼吸的都是冰渣,扎得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
齐宥把脸深深埋在胸口,忍不住想念他的怀抱,想念抵在他颈窝处的温暖。
齐宥喃喃道:“雍炽……”
雍炽面色冷厉,率人策马朝东门赶去。
东门台矶处是齐宥地图上标注出的地点,此刻空无一人,暴雨如注,天色阴沉,荒凉得形如鬼魅。
东门守卫亦没有见到齐宥,想必是这些守卫到达时,齐宥已经离宫。
雍炽反复思索,齐宥既然已经离宫,为何会没有踏上如地图中规划的路线?
难道他觉察出路线泄露,换了另一条路?
自己派去跟随他的两个侍卫皆是高手,一只手就能把齐宥抓回来。
即使侍卫们不敢轻举妄动,那眼睁睁看他换了另一条路,总会过来给自己报信。
为何直到现在,也没有二人的消息?
正思索间,有侍卫跑来跪下禀道:“陛下,在前面树丛里发现了两个影卫的尸体,皆为暗器所伤,一刀致命。”
大雨倾盆,众人心里都是一沉,明明是陛下宫中的人出逃,结果却闹出了人命,那就不再简单。
说句不好听的,陛下要抓的人,恐怕……生死未卜了。
察觉到危险气息的临近,蒋辰等人立时拔剑出鞘。
大雨湿透了雍炽的玄色长袍,俊朗强健的身形被勾勒的淋漓尽致。
他面色阴戾,神态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扬鞭指着发现侍卫尸体的小路:“这条路通向何处?”
“专供马车运送食材器具,通向行宫北门。”属下战战兢兢回话:“小公子出来的当口儿,应当会有冰车通过。”
雍炽双眸微眯,出东门后只有两条路,一条通往他守候的路口,一条通向北门。
齐宥没有走他所在的那条路,那只能是走这条通往北门的路了。
侍卫的尸体躺在通往北门的路上,且没有被人搬动的痕迹,也说明了齐宥是往北门走的。
也许是被迫,也许是自愿。
齐宥会是哪一种呢?若是自愿,他明明已经从东门逃出来,为何要去北门?还是说他只是经过北门,又有别的目的地?
雍炽让侍从沿着通往北门的路上寻找,自己则站在路边,冷静思索着。
很快有人来报:“通往北门的路上不少人都看见了小公子的身影,说是他在冰车里来回穿梭,像是要寻人。”
冰车?雍炽立时想起齐宥地图上的人名:“去把一个叫沛生的太监寻来。”
沛生知道这是皇上,吓得跪在地上磕头,把事情都交代了个彻底。
雍炽皱眉道:“那人是谁,可有名册?”
冯太监忙道:“老魏不是宫中的人,并未登记在册,但是他在京城有铺子,定然跑不了。”
雍炽握紧拳头,在雨中展开地形图飞速查看。
他敢断定,齐宥定然还是在冰车中,且把马车开走的人定然想置他于死地。
那人不必把齐宥放出来,只需要保证人在冰车里带够一定时间,自然会毙命。
而时间够长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个是地方隐秘无人发现,一个是即使有人发现,也会因无法施救而放弃。
这种地方会是哪里?
冯太监看雍炽也没个斗篷,一身黑衣皆湿透贴在身上,忙举着伞上前道:“陛下,您身上还有伤,可不能淋……”
“滚开!”
声音冰冷刺骨,吓得冯太监再不敢上前。
大雨把雍炽的眉眼冲刷得愈发冷戾,他用鞭柄指着地形图道:“这里是何处?”
“这是附近的一处山崖峭壁,叫碎石滩。”侍卫不知雍炽为何偏偏过问此处:“离这里有三公里,峭壁极为险峻,下雨天还有滚石滑坡,更是人迹罕至。”
燮州多山,所以才在此处建了皇家猎场,有峭壁也不足为奇。
事关性命,容不得一丝错漏,雍炽仔仔细细查看地图,又圈出几个关键地点,派侍卫前去。
雍炽在雨中轻抖缰绳,对蒋辰道:“上马!随朕去碎石滩。”
久经沙场的敏锐嗅觉让雍炽即刻断定,那辆马车定停在此处。